不打疫苗的法国人，终于被马克龙“搞”定了

1月4日，马克龙再次语出惊人。在与《巴黎人报》读者长达两个多小时的交流中，马克龙说出了如下话语——“我不会‘搞’法国人，我整天都在对付阻碍法国人办事的行政机关。但我特想‘搞’那些没打疫苗的人。”“当一个人的自由阻碍到他人的自由，这个人就是不负责任的人。不负责任的人不再是公民。”

翌日，采访登报，旋即引起轩然大波，几乎所有法国媒体都对此进行了热烈讨论。

12天后的1月16日，法国“疫苗护照”法案在几度周折后终于通过，此后没有完整接种疫苗的人将不能进入公共场所，马克龙“搞”不打疫苗的人的夙愿，大概算是艰难地达成了，但这句话在舆论和社会情绪中造成的余波，还远远没有散去。

● 5日巴黎人报封面：马克龙的四大真相 / 网络

为什么法国人对他这句话反应如此强烈？如果说这样的话看起来似乎只是平常的口语，那是因为在其它语言里实在难以找到一个恰如其分的词汇翻译这个“搞”字。许多英语媒体将原文“emmerder”翻译为“annoy”（烦，惹恼），实际上不够分量。也有翻译为“piss off”者，倒相对贴近原文的粗鲁程度。这个动词是由名词“Merde”衍生而来，而在法语里这个词乃是人体排泄物之意，是一句骂人话。所以，也许它的英文直译应当是“$h1t on”。

这话倒也有些历史。据费加罗报记者记述，1966年的一个晚上，法国时任总理，后来的总统乔治·蓬皮杜在马蒂尼翁的办公室里接待一位拿着装满待签署的行政命令的文件夹的年轻工作人员。签署无数行政命令是总理的日常，但这一次蓬皮杜终于忍不住爆发了：“不要再‘搞’法国人了！这个国家的法律太多了，我们快要死了，让法国人活着吧！那样会好很多。”

马克龙又一次并不完美地模仿了前领导人——正如他在以色列访问一个属于法国的教堂并与当地维安人员起了冲突时，模仿希拉克所做的那样。

疫情百米冲刺 法案审议马拉松

为何马克龙突然出言不逊？一直以来，法国政府坚持以施打疫苗作为防疫重点策略。截至目前，已有5358万人至少接种一剂新冠疫苗，这个数据占法国总人数的79.5%。施打加强针的人数也累计达到3171万，接近法国人口的一半。

十二月中下旬以来，法国疫情凶猛。在此前一天五万这本已是想象中高位的基础上，每日新增病例在不足一个月时间内快速突破至20-30万，医护人员压力陡增，许多入院病患都属于未施打疫苗的人群。自然，政府的重点就变成了给未施打疫苗人群施加压力。

● 反疫苗示威在过去几个月的法国几乎每周都会发生 / 世界说

12月17日，法国总理让·卡斯泰宣布2022年初将会向议会提交法案，将健康通行证转变为疫苗护照。这也就是说，以后餐馆、电影院等场所只能允许已完整接种疫苗的人士进入。几经辗转，预计疫苗护照生效的日期暂时被定在1月15日。与此同时宣布的措施还有将接种加强针的间隔时间从四个月缩短到三个月，医护人员加班工资翻倍以及禁止组织跨年烟火晚会等。

平心而论，法国政府并非无所作为，但面对奥密克戎+节庆人员流动的双重影响，这些措施并未从根本上扭转医院重症监护室压力不断增加的趋势。此前，政府制定的目标（也是后来几次讲话中没有再提过的目标）是将全国重症监护室内的新冠患者压到3000人以下，而这个数字在12月20日已经被稳稳当当地超过了。截至1月15日，法国全国重症监护室内新冠患者人数为3852人。

● 法国政府对7日平均每日新增病例及重症监护总人数的目标和当前人数，数据截至1月17日 / covidtracker.fr

元旦假期一过，法国政府将修订好的草案送交国民议会审议。1月3日第一天，法案出师不利，在辩论至午夜以后，议员们举手表决选择暂停审议，一来时间过晚，二则为了抗议极左反对派“不屈法国”采取的“帘幕戏法”——在议会多数派出场人数不足时，先将己方议员藏在议会的帘幕后面，待到投票时鱼贯而入，成为在场的多数，打多数派一个措手不及。

1月4日18时，审议在相对平静的气氛中又得以举行。然而夜里，议员们获知了第二天将要登报的采访内容，也即马克龙那句“搞”，波旁宫的半圆型会场顿时炸锅了。

法国共和党主席克里斯蒂安·雅克伯说道：“我不会支持一个目标是‘搞’法国人的法案。”国民议会副主席，社会党议员大卫·哈比说：“共和国的总统不是来‘搞’法国人的。他也许可以说服，可以约束，但不能‘搞’。”几乎所有反对派的议员，不分左右，异口同声斥责马克龙的这番言论。这一晚，在争吵不休中，法案的审议再次延宕，政府踢到铁板。直到第三晚，1月6日清晨5时30分左右，在尖锐的辩论之后，法案终于获得国民议会的通过。

到了参议院这头，这份法案又被加以一些不合政府意的修改，诸如“新冠住院人数小于10000人时疫苗护照自动解除”以及“餐馆不能在检查疫苗护照时同时检查身份证件”。由于被加以修改，这份修改过的法案再次回到国民议会。在国民议会二读通过的版本中，又有一些条款被改了回去……这份法案，就像摆渡车一样在国民议会和参议院之间游弋。

1月16日，在参议院二次审议通过后，国民议会对法案进行最后一次审议终于通过，将疫苗通行证一锤定音。本月20日左右生效后，所有16岁以上的人都要出示疫苗通行证以进入娱乐场所，后者的工作人员有权要求核对身份信息。

并非再次“失言”？

“这既是又一次失言，更是过分的侮辱！”共和党旺代省参议员布鲁诺·雷泰尤在参议院中这样质询总理。说“再次”，是因为马克龙作为共和国总统，已经不止一次说出一些让人觉得不可思议的话：

“火车站是一个我们相遇的地方。我们能遇见成功的人，以及什么都不是的人……”

“法国是一个改革不了的国家。法国的男男女女们痛恨改革。”

（面对失业青年）“我过个马路就能给你找着工作。”

“我们国家六千六百万人全成了检察官，这不是我们前进的方式，每个人每天都会犯错。”

不仅如此，就在这番言论的十来天前，马克龙在爱丽舍宫接受TF1电视台采访时还承认“有一些言辞确实是伤人的，甚至有的时候是不可接受的。尊重是政治生活的一部分。所以我也学到了很多。”这话，倒颇有些法国前总统萨科齐的风范，后者也在言论和作为上充满争议，每隔几年就在采访或是演讲中表达自己“已经改变”。

但马克龙的这番话是否能够界定为“失言”，其实是可以打上问号的。在爱丽舍宫进行采访，稿子是经过官方审核后才发表的。这么一个下里巴人的词，出自常常说拉丁语短语的马克龙之口，在采访稿上不可能不扎眼。不少媒体猜测，这段话是马克龙为了选情有意放出的信号。

从去年夏天开始，马克龙一直出现在今年将要举行的总统大选民调中。极左派梅朗雄宣布参选，共和党举行了初选，比极右派还要右的泽穆尔也在一支充满对过去法兰西的怀念的视频中宣布参选，而最大热门，现任总统马克龙却一直按兵不动。他以总统的身份走访各地，举办了不少关于法国未来发展的活动。如今这番话或许也是借总统的身份，为了更近一步笼络支持疫苗的选民而说。

● 近日巴黎接种疫苗加强针现场 / 世界说

“这（指限制未接种疫苗人士）是一个从一开始就采取的战略”，5日上午，负责与议会关系的部长马克·费斯诺向法国公立媒体 Franceinfo 这样说道，然后承认“总统选择了一个有点令人震惊的方案”。总统身边亦有人士对同家媒体评论：“话是很重，但你必须说出什么是坏的。我们的选民是 100% 支持疫苗的，没有未接种疫苗的人。”说出这番话，在分析人士看来，也是向宣布参选迈进了一步。

根据民调，在形式上，有60%法国人认为他的言论令人吃惊。但对于深层的逻辑，也就是“限制未接种疫苗人士”，有同样比例的法国人表示支持。

“社会完全分裂了”

5日，法国政府发言人加布里埃尔·阿塔尔在部长会后向媒体发言时为总统辩护说：“我要讲得很直接。今天，是谁在搞乱谁的生活？谁在浪费我们两年来在重症监护治病救人的医护人员的生活？是那些反对疫苗的人。如今是谁在搞乱我们的餐饮业者、小商户的生活？……”句句矛头指向反疫苗人士。

后者与政府的态度针锋相对。每个周六，在巴黎和其它城市的大街小巷和广场上，多多少少能见到反疫苗人士的示威。

1月4日晚，法国民营电视台LCI到正在审议疫苗通行证法案的国民议会门前采访反疫苗示威者，被后者群起斥之：“你和你老板总有一天要交待的！”“你收了多少钱？”而当记者提起重症监护里大部分是未接种疫苗人士时，示威者异口同声：“假的！”

● 巴黎塞纳河旁的隧道涂鸦。“新冠以来的第一个新年。社会完全分裂了。所以出于团队精神，我爱你。”“我也爱你们。” / 世界说

这种极端愤怒和社会对立并非从疫情以后才蔓延。从黄马甲危机以来，马克龙作为具有精英作风的总统，并不讨法国广大平民阶层的喜欢。在2020年发生多起恐怖袭击以后，极右党派鼓噪的身份和宗教议题不断在法国舆论中沸腾。疫情以来，对于疫苗和限制措施的论战更加剧了社会的对立。作为法国总统的马克龙摆明了立场、划清了界限，也收获了自己的支持者。但距离弥合社会的分歧，似乎还道阻且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