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普世的”时间?or “民族的”时间?

这些年每到了12月24号的时候,总是会看到一些呼吁抵制圣诞节的言论,大概的论点无非是强调圣诞节强烈的宗教色彩,而基督教在近代中国又扮演了“侵略急先锋”的作用,所以把庆祝圣诞节当作数典忘祖的行为而加以抨击,最后拉起“弘扬传统文化”的大旗升华一把,涨中国人志气,挫洋鬼子威风,真是双倍的快乐。

 

可是假如突然被问到今年是几几年,我估计一百个人里有九十九个人都会不假思索的回答2018年,至少能听到“今年是戊戌年”的机会大概是极为罕见的吧。那如果继续追问的话,那所谓2018年中的“2018”是指什么呢?

那当然是“公元”2018啦,显然如果稍有常识的人,就会意识到这个追问背后隐藏的信息,因为2018所代表的,无疑是耶稣出生后的第两千零一十八年。那如果庆祝耶稣出生的圣诞节应该受到抵制的话,为什么同样和耶稣诞生有关的纪年方式却可以逃过一劫呢?那接着再问,今天是星期几?被问者大概马上会反应说这大概又是要拿“上帝七日创造世界”因此有七日为一周的说法来说事吧。但是事实上中国古代亦有七曜之纪日法,而在西方,首先使用七日一周的也是古巴比伦人,犹太人在书写《圣经》时会想到七日的用法,大概也是文化借用中的无意识而已。没有接受基督教以前的罗马人同样也有自己的,用罗马神话命名七日系统。

不过话说回来,尽管有七曜的概念,但中国人更常用的是十日一旬,三旬一月的纪日法而非七日一周,所以在明末来到中国的传教士们就面临着将“基督徒的时间”和“中国人”的时间之间取舍的问题。利玛窦在1605年的一封信中就指出了,即是制作了和阴历相配合的基督教纪日方式,但是要公开印行却是无法想象的,因为对于中国人来说,发行新的历法绝对是令人怀疑之举[1]。利玛窦确实很敏锐地发现了纪念背后所蕴含的主权观点,即对于时间的掌握和命名绝对是天子的职权。

 

晚清中国的知识分子也很自觉地保护着这种时间的主权,斌椿是最早的几批访问欧洲的清朝官员之一,他留下的《乘槎笔记》中对法国历史的简述如下:

佛朗西(即法兰西)地方纵约两千两百五十里,横约两千六百里。古名高卢,为野番部落。汉时隶罗马。齐梁间始建国,号曰佛朗西。唐德宗时,嗣主有文武才,创制显庸,威冠西土。数世后,国又衰乱。宋时,王路易嗣位,任贤使能,号中兴。元时,为英吉利所灭。有幼女年十六,召余烬,击退英军,恢复境土。嗣后,治乱不一。嘉庆八年,摄政官拿破仑即王位,恃其武略,吞并诸国,所向无敌,各国畏之如虎。后与英人战败被擒,英人流之荒岛,死。道光九年,国人择支贤者路易非立嗣位,宽仁纳谏,有贤声。后二十年,国人废之,立路易拿破仑[2]。

 

简要地介绍一下这里述及的史实。今天法兰西地区在罗马征服以前的原住民是高卢人,凯撒征服高卢是在公元前58-52年(不好意思,我还是不得不用公元纪年,否则要用罗马建成纪年AUC. 695-701年,AUC指Ab urbecondita,即“建城以来”),中国此时是汉宣帝在位,年号是五凤和甘露。齐梁应指南朝齐和南朝梁,时间是公元479-557,这里的立国应指克洛维一世建立法兰克王国,并开创墨洛温王朝。唐德宗在位是公元779-805年,这时的法兰西乃是查理曼的时代,查理曼大体统一的今天的西欧并于公元800年加冕为“罗马人的皇帝”,但是他死后三个孙子各自为王,统一的西欧一分为三。到中国宋朝时(960-1279),休·卡佩建立了卡佩王朝,斌椿提到的路易应该是被称为“圣路易”的路易九世,他在位43年,文治武功均有建树,斌椿称之为“中兴”。英法百年战争时法国几乎被灭国(阿金库尔战役后英王亨利五世与查理六世签订特鲁瓦和约),但是这是1420年的事,中国已经到明朝,斌椿的记录出现了偏差。幼女的是圣女贞德,自不必多说。之后的历史就是拿破仑称帝(1804),也就是嘉庆八年,七月革命后菲利普一世成为国王,以及1852年拿破仑三世称帝。

 

斌椿相当扼要地勾勒出法国历史发展的大致脉络,我把这段记录提出来的原因在于,斌椿在述及历史时间的时候,一定采取的是中国的时间(比如“汉时”、“齐梁”或者“嘉庆八年”),来比照他者的历史,这一方面当然是为了方便当时的读者理解(毕竟公历纪年在斌椿的时代尚未流行于中国),同时也是某种无意识的举动,就好像现在我们回答年份一定是公元几年一样,清人谈及历史一定与某个皇帝挂钩。另外,斌椿也常常用中国人的王朝之乱概念去评论法兰西的历史,例如称路易九世的统治为“中兴”,或者称拿破仑“恃其武略,吞并诸国,所向无敌,各国畏之如虎”而路易·菲利普“宽仁纳谏,有贤声”。这都是用来评价中国君主的形容,法国大革命或者1830年革命的阶级、社会要素基本上都被略去不谈。

 

当然不能怪斌椿浅薄,事实上即便是熟悉中国的汉学家,在介绍中国历史时也难免要用西方的时间和事件作为对照,借卫三畏的《中国总论》为例,书中第17章叙述中国历史,我选取一些有意思的说法摘录:

 

汉代是中国的政体和制度的创建时期,统治中国达400年,而同一时期的罗马帝国从大西庇阿到黑利阿加巴卢斯,出现许多执政官、独裁者和皇帝,和汉代皇帝的性格和作为,正是有意义的对比。

 

(梁武帝)到晚年成了非常虔诚的佛教徒,就像查理五世(神圣罗马帝国皇帝,1519-1556在位)一样,退隐到寺庙中,但接受劝告仍保留帝位。

 

(唐太宗)在世时享有高度荣誉,正是对他优点的公正赞颂。他可以恰当地和阿克巴(卧莫尔帝国皇帝)、马克·奥勒留(罗马安东尼王朝“五贤帝”之一)、康熙,或是和下一世纪在位的查理曼和哈伦·拉希德(阿巴斯王朝第五位哈里发)并提。[3]

 

卫三畏的比较范围当然比斌椿要广阔一些,但是本质却是相似的。总之,不同民族对于时间的体验当然是不同的,因此也会用不同的名字去命名所经历的过去,无论是公元纪年,还是皇帝年号,还是“罗马建城以来”。回答最初的话题上说,为什么公元纪年就成为普遍的纪年方式呢?就本质上说,这个纪年方式的起源同样具有强烈的宗教色彩(尽管现在大大的淡化了),而且也没有任何区别于其他纪年方式的客观性。所以“公立”的“公”字实在具有相当的迷惑性,仿佛一个“公正”而“公开”的标准,而自证其合法性。可是事实远非如此。我并不是在此提倡废除公元纪年,其背后的历史并不影响我用实用主义的态度去使用他,正如我们对待“中国”这个学理上包含争议的概念也不感到奇怪一样。我只是想提醒说,那些抵制圣诞节的人所使用的理由同样适用于抵制公历纪年,乃至我们当下生活的方方面面(公制单位、时间的划分等等),如果并不能完全地推翻现有的建制而单单抨击一个圣诞节,又有多大的意义呢?当然也只有反思到这里,西方对世界无法回头的改变才浮现出来,就如同平常呼吸时毫无知觉,抽离的空气才发觉自己已然窒息。


[1]利玛窦致罗马法贝(Fabiode Fabj)神父,1605年5月9日于北京,转引自司徒琳,《世界时间与东亚时间中的明清变迁(上卷):从明到清时间的重塑》,北京:生活读书新知三联书店,2009,页249。

[2]钟叔河 编,《走向世界丛书·第一辑(一)》,长沙:岳麓书社,2008,页109-110。

[3]卫三畏,《中国总论》,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05,页694-69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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