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一生穷困,没有一首原创歌曲,却无数次拒绝「名利双收」的机会

  多年后赵已然接受采访时,慢悠悠点上一根烟,激动的跟记者说:“我他妈的是个天生的戏子,在舞台上的一切都不用人教。”

  这句话没有任何吹牛逼和扯谎的成分,后来人们评价他的时候,有人说赵已然吉他不行,有人说赵已然唱功欠佳,但绝对没有一个人说赵已然不会表演。

  表演是他最大的拿手好戏,在三里屯的河酒吧,或是五道口的开心乐园、愚公移山、麻雀瓦舍…在任何一个毫不起眼的舞台上,这个蓬头垢面的奇怪老头拿起了琴,平日没个正形的脸上霎时凝结了一层数九严霜,歌声一起,情绪流水般肆泄。苦难以一种悄然的形式,住在他的歌声里。

  台上人动情,台下人唏嘘。


《再回首》

  于是,这个“一生没有一首原唱作品的”摇滚歌者赵已然,凭借“鲜明的性格和乱七八糟的经历本身”,给翻唱的歌曲赋予了反哺意义,从而让歌曲多了故事性,久而久之成了“风格”,他“赵老大”的名号,也因此越叫越响亮。

  「没一首原创歌曲却被称作传奇」,这是赵已然常常受到嘘声的最大原因。赵已然是个“没活明白”的人,身上有太多矛盾,时代和个人性格的问题在他身上作祟,把他弄得伤痕累累。

  记者采访他,他一开始便煞有介事地说:我回顾这人生的50年,能想到的词语,只有美好一个,一切都是美好的,那些苦难也是美好的。

  然后在采访的结尾,他不禁眺向远方忍泪。这个时候我们才意识到,原来人们最着急掩饰的,反而是最不堪的秘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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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走上摇滚之路

  生在解放运动盛行的60年代,生在饥荒遍布的宁夏小县城,自由、反叛、生机勃勃,这些词语刻在赵已然的性格里野蛮生长着,因此给他一支麦克风,他就能表达,能嘶吼着灵魂唱歌。

  赵已然从小学三、四年级就开始登台表演歌舞,11岁时精通拉二胡,很快就随着毛泽东思想宣传队在各地巡回演出。

  时代的弊端也附着在这一代人身上:特别理想主义,特别向往自由。

  类似于西方的嬉皮士,自由,放荡,无政府主义,音乐作为玩乐的形式,就是他们生命的全部。

  1977年,国家高考恢复,随后第三年,赵已然考上了陕西师范大学化学系,选择与音乐不相干的理科之原因,无人得知,大概是想再物资匮乏的年代留一条后路。如他所想,毕业之后被分到了银川化肥厂的教育科上班,有了份稳定的工作。

  可赵已然没法忍受踏实枯燥的社畜生活,早在上学期间,他就自学打鼓,开始在学校内外演出、赚外快,跟着朋友走穴;毕业后更是屁股挨不着办公椅,跑出去和本地的一帮大师们在银川组了个乐队办舞会、办吉他班。

  化肥厂的工作很快就没干了,赵已然又回到大学时的走穴生活,赚着一笔一笔的小钱,活一天是一天,期待着出头之日。

  东方红剧院在新华街上,剧院门口还有个茶馆,被称为好几代流氓的总部。东方红剧院对面是银川剧院,是宁夏秦腔剧团的舞台,也是赵已然的家。

  到了晚上,赵已然会和郝建宁等一大帮子人组成乐队伴舞。但大家都不愿意让他打鼓,因为他总是动不动就把人家的鼓皮打烂,不好买也不好配。

  每当赵已然披头散发穿着拖鞋奇形怪状的在街上走着,流氓们就会高喊:鼓王,干撒起那?

  赵已然露出无赖的笑容,说他才不是鼓王,他弟弟才是,他是文人颜峻。

  赵已然有个弟弟叫赵牧阳,比赵已然小四岁,也擅长打鼓。87年的时候被音乐人常宽从西安带到了北京,一年后加入了东方歌舞团。

  1989年,赵已然呆在银川的音乐之路毫无进展,他打算去北京碰碰运气,彼时,在北京的赵牧阳已经是北京摇滚圈的名人,人称“西北鼓王”。

  赵牧阳那时和常宽等人组了支乐队,叫“宝贝兄弟”,一伙儿总在东方歌舞团排练,旁边就是拨着吉他热场的崔健。赵牧阳看到哥哥赵已然来了,开玩笑说:哥你拿把琴跟我们一块儿玩嘛!

  赵已然爱玩爱热闹,提着把吉他就上了,没想到后来越玩越嗨,还成了“宝贝兄弟”的吉他手,这算是赵已然第一次在乐队里找到了个稳当的定位。

  但赵已然多叛逆,多理想化啊。十月份的时候,赵已然看青艺小剧场演出:蔚华加入的“呼吸”是马禾打鼓,常宽的“宝贝兄弟”是牧阳打鼓,还有老五哥、刘君利的“白天使”,以及“眼镜蛇”等六七个乐队。

  赵已然说:我操,这还了得?

  于是,赵已然把吉他撂了,从那个时候开始正儿八经地做一个鼓手。

  当时他已经26岁了。

  “我知道如果不是小时候就开始学的话,想达到一个高度特别难。鼓呢,我拿上就会打,但我想赶上别人的水平。”

  赵已然做事风驰电掣,没几天就组了个乐队叫“红色部队”,陈劲担吉他主唱,他打鼓。

  这支乐队籍籍无名,两首歌有点水花,一是魔岩挑乐队拼盘,在《中国火Ⅰ》收录了他们的作品《累》,“太阳在天上放着光辉,我的眼前一片漆黑”,另一首在陈劲的专辑《红头绳里》里,叫《逼上梁山》。

  红色部队没几年就解散了,因为没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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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被称为赵老大的那些年

  俗话说的好,钱不是万能的,但没有钱是万万不能的。没钱做不了音乐,排练场没地儿租,设备也买不起。

  于是1991年,赵已然南下去了深圳,又干起了走穴的活儿。

  在中国南方,赵已然第一次感到人与人精神之间的那种差异,被眼前商业文明社会深深震撼。

  “我到那是为了挣钱,但那里的环境对我来说太不合适了,没有精神生活,没什么朋友,就是喝酒”。

  精神空虚,就在物品上找寄托,赵已然酗酒的毛病愈发严重,经常喝到神志不清在大街上躺着,恍惚间跟混混打起架来。

  深圳赚不到钱,这时「红色部队」的前乐手给赵已然打电话,说可以来闽南试试——这个地方太可笑了,一天能挣一千。

  赵已然听完嗤笑一声,不信。

  对方说:“你来把,带几个人,路费我出,如果来了不喜欢这里就当玩一趟。”

  赵已然去了,对方并没有骗他。

  “这个地方太疯狂了,我去的不是最好的场子,但乐队每天每人能挣七八百。要是哪天挣了三五百,他们就生气,说今天不好”。

  赵已然有个名号叫“赵老大”,这也是从闽南开始的。

  闽南给了他足够大的舞台,来给他捧场的人络绎不绝,名声就这样唱出来了。

  赵已然最喜欢朋友,最喜欢江湖义气,那几年,全国各地包括上海、安徽、淮南、淮北、四川、内蒙等等,络绎不绝一茬接一茬到那里淘金的乐手们都去“投靠”他。

  赵已然帮他们凑乐队,凑歌手,凑齐了带他们去找老板,老板看上了就开始驻场唱歌。

  这样,老大的名声出去了,全国各地更多的的人开始投奔他。有些乐手在那等机会一等等几个月,都靠他养着。

  1990年代初,全国掀起了考试风:各地的歌手乐手需要通过考试才能上岗在酒吧唱歌。闽南也不例外,当地四条街大概三百个乐队,上千个歌手,把礼堂塞得满满的。

  而赵已然的那场考试,按现在流行的说法,就是把跨年开成了个人演唱会:本来礼堂里只有前面一排文化局的人,考着考着,发现礼堂人越来越多,直到挤满,窗户外也站满了人。

  赵已然一首歌结束,掌声雷动。

  结束后,文化局局长走到台上跟赵老大握手,激动地说:感谢你给我们石狮镇带来了文化!回忆起来,赵老大说:“笑死了!”

  那年,赵已然挣了一百多万,中间给母亲寄过一万,一年后回北京时身上剩几万,给兄弟买了些礼物,其余的在那里全部花光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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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纯粹的歌者

  在闽南混得不错,但1993年,赵已然又回了北京。

  “你问我为什么回?我该回来了,我呆够了!”你说这人任性不任性?一次又一次地,把稍微稳定的生活打碎。

  没想到一回来,发现一切变样了,一起混的朋友们都飞黄腾达,“有的还成天皇巨星了”。

  乐队们玩的东西变了,人们交流的方式变了,

  面对这个商业社会,赵已然的第一反应是不适。「当时我还有一些选择,可以跟着朋友们去挣钱」,但偏执和精神洁癖,还是让他「庄严地选择了地下」。

  1998年春天,他搬去了偏远的清河,“那地方没人,安静,一点点钱就够我活了”,在那里,他有了唱歌的冲动。

  他凑了套鼓就开始练,每天都打。有一天,他躺在床上,不知道怎么回事,突然想起来80年代苏芮的一首老歌《跟着感觉走》,从前觉得挺俗,现在反到觉得积极,当时赵已然手里没有吉他,找隔壁小女孩借了吉他,唱了一遍,觉得特别兴奋。

  那时候是半夜,他背着这把吉他走了一个小时的路,打到了车——清河太偏了,直接奔一朋友家,把这歌唱给他听,这个朋友也兴奋坏了。后来他还唱给房东和周围的孩子们,“他们听得都特别高兴”。


  又找到那种纯真的感觉了,清贫的日子里,赵已然再次获得幸福。

  纯粹的音乐人其实特别像孩子,有时的执拗让人发恨,有时候的纯真可爱又让人无可奈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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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专访截图

  2000年前后,赵已然和一群人一起生活在北京东边的农村。几年的时间里,宁夏人、山东人,外地的摇滚乐手在那里出没,说起来,那地方就叫“院子”,落魄音乐人的歇脚地,像是一个破落的公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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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2001年,北京三里屯南街开了家“河酒吧”,由来自兰州的民谣乐队野孩子创立。喜欢民谣的都知道,这里是中国早期“LIVEHOUSE”的雏形,是中国当代民谣的「母亲河」。

  野孩子乐队、万晓利、小河、王娟、左小祖咒、舌头乐队、废墟乐队等音乐人常常这儿演出,音乐、啤酒与爱,是河酒吧的主题,那里就像一个小小的乌托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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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民谣歌手张玮玮回忆曾经在河酒吧度过的美好岁月说,“我那阵子看什么东西都像隔着一层热空气,就是青春的那种巅峰状态,觉得一切都太美了。”

  赵已然后来也成了这个酒吧的常客。不过奇怪的是,他从来没以歌手的身份出现在酒吧过,“我一直是鼓手啊,唱歌是我的爱好,是私人行为。”

  又来了,这该死的特立独行和执拗。

  只有等酒吧客人都走了,只剩朋友的时候,酒过三巡的赵已然才开始唱歌,有一批人,专门等到12点后来,就为了听他唱歌。

  赵已然另一个买醉的地方则是“两个好朋友”酒吧,12点后,他和乐手朋友一起上台,一般都喝醉了,他闭着眼睛打鼓——舞台上灯光刺眼,也看不清楚下面的情况,打了半天,睁眼使劲一看下面已经没人了,都走了。

  “我打得出神入化,根本什么都不管”。

  “我觉得那时候出来的音乐才是真正的音乐,全是本能嘛!不加理性,不加雕琢,没时间把理性的东西强加到音乐中”。

  这是赵已然一直奉行的理念:纯粹无理性的音乐。

  要问他不醉能演出吗,老大说,肯定能。但「本能」是赵老大的关键词。他认为靠本能出来的东西才是真正的艺术。

  “我作为鼓手,同一个东西处理的方式和别人不一样,一般来说,其他鼓手处理的80%到90%都一样,就那么个套路,打得顺就完了。一般是这样,我不是。”

  赵已然一生只出了一张专辑,专辑的诞生也很奇妙:是朋友趁他表演时在后面偷偷用电脑录下来的。

  开始他还没有名字。直到有一天,赵已然在河酒吧听歌,无意间听到隔壁桌有人问有人问张玮玮赵老大怎么样,张玮玮喊:“那是我们的大哥,那个人啊,就没活过1988年!“

  赵已然一听,觉得真是啊,他真的没活过那一年。

  “这二十年,我的生活那么流离,我所有的情感、我的方式、我的世界观价值观都一直在那边(过去)呢,当时因为后来我在拒绝,我拒绝吸收任何知识,拒绝动脑子,拒绝学任何科技的东西。我把高等数学、四年化学本科都学完了,可到现在洗衣机、空调的说明书我看不懂。”

  现在的世界比起1988年左右,大变了。

  “我在城市里能不能生存,也可以。我呆在这里,是因为这里的艺术,人才,环境,我喜欢。但现在我越来越看不到听不到我想听想看的——我甚至找不到我喜欢的音乐。”

  1993年,赵已然刚从闽南回北京、找不到去去处的时候,去朋友开的电器厂当了几个月看门员,那时他天天打电话问朋友哪有摇滚演出,天天去看,但是以一种局外人的身份。

  看了一个月,他没看到一个好鼓手。他就跟朋友说我要搬走,继续做乐手做音乐,接着,他就搬到了清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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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赵已然一生有很多机会获得所谓的名利双收,前提是放下那些执念的话。

  有不少唱片商找过他,不知道是因为要求做商业化的歌曲惹怒了赵已然还是如何,「都被我骂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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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那张《活在1988》本来被赵已然藏起来了,不愿意发表,“丑死了!我一直压着,后来压不住了,我圈里人身边的朋友都有了。”

  野孩子的主唱小索说,那些西北的朋友们去他家喝酒,喝醉了放什么音乐都不听,就听赵老大的。

  张佺劝赵老大:虽然各方面条件不具备,但既然都录下来了,别人也愿意听,不妨拿出来卖吧。

  赵已然终于点了头,为了那次演出,他还写了一段自我简介“活在1988”——朋友让他写,他不知道怎么介绍自己,就写了上面这么一段话,印在海报上,于是有了赵已然最有名的那段自我简介:

  我本该是一名化学教师,阴差阳错,不幸做了鼓手。十多年来,不求上进,碌碌无为,混迹于狭小的地下音乐王国,沉迷于越来越糊涂越来越荒唐的卡通境地,信以为真地在有限的几位朋友面前义正辞严、斩钉截铁地鼓吹着“垮到极处”的寄生虫哲学。从没有过工作,后以借钱为生。

  后来,我慢慢变成了一个人。只有一双拖鞋、一只牙刷,住在了农村,且越搬越远。

  再后来,我笑得有些难看了,因为我越来越没钱。以至于常常被迫求告家人,艰难度日。

  有一天,我终于发现,磕不动了,再也垮不下去了。我头天让酒喝醉,吐了;第二天一早,酒还没醒,咣叽,又让茶给喝吐了。

  那一天,我发现,我的脸特别难看,太难看了。我终于知道,我太不漂亮了。

  我一生热爱漂亮女人,痴情于不敢面对、不敢亵渎的漂亮女人,然而我自己却从没漂亮过,从没漂亮过一次。

  我也知道了,在我所追求的自由中,我没有自由过一次。

  于是,我终于倒下了。

  于是,在深夜里,在不要钱的灿烂阳光下,在只有神或鬼才能看得见的微笑或悲痛中,我想起了那些曾经会唱的歌。

  于是今天,被逼无奈,我端正了思想,换了身份,不做鼓手,稍不情愿地自觉有些滑稽般地坐在了这里,怀着年轻时代的美好梦想,准备唱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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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从前我们搞摇滚乐,条件极其艰苦,饿着肚子在做,我们那些人觉得自己在做一种革命工作,有意无意中的,把自己设定成这么一个位置。”

  他们不懂外语,不懂摇滚乐在外国发展成什么样子,单纯地把它跟自由、公正、直言、反叛这些词汇联系起来。

  “谁知道这个东西最后还他妈能挣钱了”,十多年后赵已然回过神来,摇着头自嘲。

  赵已然年轻时给自己写过未来规划:我要在52岁之前出三张唱片,写一本书,然后到学校当化学老师去。

  谁料到最后连第一个都没有做到。

  “我试过改变自己的生活方式,改变想法,可是已经太晚啦!我都50多岁啦。”为时已晚,只能就这样了。

  想起一则赵已然儿时的小故事,关于他的名字。

  赵已然一直觉得自己的真名赵牧牛很土,所以他没告诉过任何人,自己给自己取了「已然」。

  父亲是个艺术家,摸着他的脑袋问:谁给你取的。

  赵已然说是自己,父亲听完皱了眉。

  “你知道这名字什么意思吗?这名字不好,已然已然,意思是,就这样了。”

  生命无常

  谨以此文追念赵老大

  (完)

  文中图片来自网络

  封面出处:《醉乡民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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