奇材从古弃草菅：宝贝传奇（下）

    薏米为何没有荣登我们的主食榜？这是薏米的不幸吗？

    在任何一个民族那里，没有什麽能比为这个民族带来一株有用的植物更有益的事了。基于这样的历史唯物主义认识，我曾认为，薏米的生产不能用来养活更多人的时候，它才被剔除出了主食的行列。再考虑到东方人偏好柔软的饮食习惯，嚼起来比小米、大米费劲许多的薏米，哪怕它的营养高一点，也是很难博得欢心。

    后来发现可能并非如此。薏米是远古时期最早被驯化的作物之一，薏米的生产贯穿夏商时代，西汉时食用薏米还非常普遍。但是，唐朝时人们谈薏米而色变，至南宋则沦落到了“问人人不识”的地步。

    吃不到葡萄，说葡萄酸；吃不到薏米，只能说薏米不够软。

（五）

    “康民以桴苡。桴苡者，其实如李，食之宜子。”

    “桴苡”，一种可食用的品质很好的薏米。“康民”即康姓国民，其地理位置在撒马尔罕地区。远古传说东土以西有九姓之国，除康国外还有何国、曹国、石国等，基本都是中亚地区的游牧聚落。

    另据载，康民等中亚聚落民与早期从“东夷集团”往西迁徙的秦族同源，千百年后彼此之间的差异有如不同风土环境下种植并继续驯化的薏米之间的差异。

    这两句话出自古老的典籍《逸周书·王会》，传说孔子当年根据《周书》的主要内容而编撰了《春秋》，而把剩余内容汇总成了《逸周书》。

    说话的人是西周王侯，在会商周边的民情国势，正谈论康民种植薏米的事，似乎用一种不易察觉的羡慕口吻地说到了食用薏米的功效：“宜子”，就是让男子身强体壮、女子多生孩子。

    周朝是中国古代从农耕社会过渡到城市文明发展的重要阶段。周王此时对域外农业生产与人口生产方面的关注，一方面体现出“民以食为天”的眼界，另一方面也不无“人众则克天”的担忧。

    古生物病理学研究指出，伴随着食物生产的出现，人类的生活质量以及寿命的长短都有一个普遍性的下降。但是，到了公元1世纪，大多数人还是转向食物生产，大概只是由于其他可供选择的途径已经行不通，或遭到了人为因素的阻挠。

    农业起源的主要原因虽是人类面临生存压力时作出的一种选择，但是农业生产就其本身而言并不是一个特别重要的事件。事实上，农业的最主要的意义是促使城市文明发展的催化剂。随着城市文明逐步发达，农作物日渐成为文明的原初符号。

    滋养周人都市的基础农作物是黍和稷，两种粘性略有差异的黄小米。它们的产能相对于薏米即使有优势但也不会太明显。周人大力推广种植黄小米，而不是薏米，主要是取决于周人自身的传统。同时，周人对那些异域的“食之宜子”的作物保持兴趣。

    如上所述，西周时期的中原大地应该还有薏米的种植。事实上，薏米与小米、水稻、高粱、麦子等诸多谷物在表面上拥有均等的生长机会。从西周至秦汉时期，薏米在中原食谱上仍然占有重要的一席之地。

    西汉时期，中医学家开始注重薏米药食两用的综合性研究，这在东汉之前便已成书的《神农本草经》中已有所体现。其中，中国古人的很多发现已接近现代药理学的研究，认识到薏米具有抗肿瘤、提高机体免疫力、降血糖、抗炎镇痛等多方面的作用。

    从另一个角度看，薏米的药用价值研究的凸显可能是预示其主食功能的下降。

    “薏苡明珠”，这个看似美丽的词汇，却绝无褒扬之意。恰恰相反，它暗藏杀机，薏米的光泽竟成为一场宫廷阴谋制造者的“利器”。

    阴谋指向曾誓言“马革裹尸”立下赫赫战功的东汉名将马援（前14年—49年）。据《后汉书》等史料记载，“伏波将军”马援在红河河谷至越南北部湿热地区行军打仗时，因为通晓薏米“能除瘴气”，所以与将士们一起常吃薏米，而且“久服能轻身省欲”。南方薏米颗粒大，马援在打了胜仗班师之际，拉了一车薏米种子回朝。哪成想过了几年，马援死后，有人上书诬称马援生前从南方运回来很多奇珍异宝，马武与于陵侯侯昱等随后也奏言“事实确凿”。光武帝刘秀为之震怒。马援的妻子闻讯后惶恐万分，不敢把马援灵柩运回故乡安葬，而在长安城西买了块地皮草草下葬，“马革裹尸”一语成谶，亲朋故友都不敢前往吊唁。

    事后，马援妻儿为搞清楚光武帝为何突然对马家“翻脸”，二人“草索相连”，前往宫中请罪。这才得知被人诬告。然后，马家人开始上书诉冤。前前后后上书了六次，“辞甚哀切”，但直到光武帝之孙汉章帝登基后，马援被诬陷的冤案才得平反。

    这就是历史上著名的因“薏苡明珠”制造的诽谤大案，也称“薏苡之谤”。史书对诬告的内情讳莫如深，但明眼的人多少都能看出一点内含的因功高震主而难逃厄运的历史规律。

    值得注意的是，薏米被牵涉进了马援的冤案，这却绝非偶然，而实属必然。

    相传马援的先祖来自康国，到马援一代虽是汉化程度很高的“胡人”，恐怕其家族始终还保持着常吃薏米养生的传统习俗，所以马援十分了解薏米所含的药用价值。

    马援戎马一生正值东汉王朝从初创到稳固的过渡时期。当边疆隐患逐一消除，位高权重的“马家军”自然成为了王朝的心病。从王莽篡汉之乱中侥幸取得权柄的刘秀深知其中的奥秘，只不过在马援生前没有下手，只待马援一死，心领神会的左右打手便迫不及待地行动了。制造马援冤案的始作俑者正是刘秀。这也是为何替马援正名之事非要拖到刘秀作古第三代上台后才可以有的原因。

（六）

    东汉之后，历经“五胡”逐鹿中原的魏晋南北朝之后，“薏苡之谤”一步登上反面教材的经典之列。

    著名诗人杜甫（712年—770年）在《寄李十二白二十韵》中有这样一句：“稻粱求未足，薏苡谤何频”。大意是，薏米若不遭肆意诽谤和无端排挤，本来是可以作为稻与粱不足的补充。果真如此，那该有多好啊！

    《寄李十二白二十韵》中最有名的还是那一句：“笔落惊风雨，诗成泣鬼神”。杜甫写诗用来思念被放逐的好友——“诗仙”李白。在这首诗中，杜甫盛赞李白的才华，也借“薏苡之谤”的典故，强烈表达对统治者不公对待奇才的不满之情。

    不久，安史之乱（755年—763年）爆发，大唐的繁华匆匆谢幕。叛乱的发动者安禄山和史思明等均有胡人血统。叛乱虽被平定，人口减半的大唐却也无法再现往昔的祥和，全社会掀起了一股持久的“排胡”风潮，不少胡人的后代隐藏宗谱改了汉姓，但仍旧惶恐不安。无辜的薏米再度成为不祥的累赘。

    “珠玑当尽掷，薏苡讵能谗”。（讵，同岂）

    全部扔掉家中的珠玑宝贝，薏米怎么还能成为谗言附身之体呢？话里头颇有些越穷越清白的味道。这是中唐诗人元稹（779年—831年）学习偶像杜甫所作的诗《送崔侍御之岭南二十韵》中的一句。

    元稹的身体里流着的是北魏宗室鲜卑族拓跋部族人的血，算是胡人后代，其族久居东都洛阳世代为官，安史之乱后其父元宽在元稹仅8岁时抑郁而终。元稹少年勤奋，15岁参加明经考试及第，却一直不被授予官职，长期闲居于家中。24岁那一年，元稹二次参加贡举，才谋得一个小秘书的职位。此后，元稹屡屡被卷入政斗，四度遭贬。

    “侏儒饱笑东方朔，薏苡谗忧马伏波”。

    白居易（772年-846年）是元稹的好友，二人当年同时登科，对时事政治颇有同感。这两句出自白居易的《得微之到官后书备知通州之事怅然有感因成四章之三》一诗。

    “不须留薏苡，重遣世人疑”。

    这两句出自唐代澧州诗人李群玉（808年—862年）的《湘阴县送迁客北归》。史称李群玉“诗笔妍丽，才力遒健”，《全唐诗·李群玉小传》载，早年杜牧游澧时，劝他参加科举考试，但他“一上而止”。后来，他“徒步负琴，远至辇下”，进京向皇帝奉献自己的诗歌“三百篇”。唐宣宗“遍览”其诗，称赞“所进诗歌，异常高雅”，并赐以“锦彩器物”，“授弘文馆校书郎”，这个职位与元稹当年的“小秘书”是一样的。

    写下这首《湘阴县送迁客北归》，大概是李群玉实在不堪忍受扭曲、压抑的官场生态，以致于放言“不用留着薏米种子了，省得再遭世人的猜疑”。当了三年“小秘书”，李群玉便辞官回归湖南故里。

    两大文豪司马光和苏轼先后写下《薏苡》诗时，薏米可能已被自负的大宋从主食的货架上永久下架了。

    当史上最长寿的文豪、南宋诗人陆游西行至山西境内，他被当地的薏米饭惊艳到了，就像从未吃过那么美味的饭似的，对其赞不绝口。这对于名震大江南北的“吃货”陆游来说，实在非同一般，于是巴扎着嘴创作了一首以《薏苡》为题的大作。诗曰：

    初游唐安饭薏米，炊成不减雕胡美。

    大如芡实白如玉，滑欲流匙香满屋。

    腹腴项脔不入盘，况复餐酪夸甘酸。

    东归思之未易得，每以问人人不识。

    呜呼，奇材从古弃草菅，君试求之篱落间！

    陆游的养生事业是名不虚传的，他在诗中提到与薏米饭一样美的“雕胡”可为凭证。雕胡即菰米，是茭白的籽实，一种颗粒细而较长的黑色谷物，也是营养丰富、适宜养生的上佳食材。如今，“雕胡”在东亚基本绝产，在美洲仍有较大面积的种植，出口国际市场的价格为普通大米的二十倍以上。

    在山西唐安饭薏米，可算作是陆游到当时南宋朝廷的死对头——西夏国境上的一次抵近侦察，啃了一回硬骨头。东归之后，陆游仍念念不忘“白、滑、香”的薏米，在南方却很难找到如此绝佳的食材，每次问人，结果均是人们说不认识。

    作为“吃货”，陆游毫不逊色于作文豪。就连当年写给前妻的《钗头凤》一词也不忘谈点美食相关的，比如“红酥手，黄縢酒”，一不小心就会被误认为是红烧猪手配绍兴黄酒。《薏苡》一诗莫非最后不拘一格地爆发一声“呜呼”，也肯定会被认为是一首漂亮的美食诗。

    也许，“人不识”的是那种陆游觉得味道很棒的薏米，偌大的南宋还不至于真的没有薏米，只不过是在北方和南方不同的地域风土种植的薏米，结出的实质有所不同罢了。

    这种不同究竟代表着什麽样的差异呢？（完）

后   记

    在《寻秦记：宝贝传奇（上）》中提及李时珍编撰的医学巨作《本草纲目》举了许多的薏米俗称，其中有别名“解蠡”。有人问，“解蠡”两字该怎么念。恕我不才，按古音读法，应念成“海螺”（hai luo）。

    “蠡”古通“蠃”，蠃即螺。这个容易理解。“解”为何要读作“hai”，而且这个读音不在1960年代审定的汉字标准读音表之列。我认为，这个“解”与古地名“解州”有关。解州即山西运城。解州是中华文明的起源地，此地出产两样知名人与物，一是武圣关羽，另一则是人类生存发展必需品之一的盐。解州，作为山西标志性的地理名词至今还在。严格地讲，地名的读法应随方言口音，在今天运城方言中，解州的解读音仍为古音“hai”。

    陆游的《薏苡》诗已经明白无误地告诉了我们，山西是薏米的大产区。带壳的薏米形似小海螺，又称法螺，还是一件扎扎实实的原始宗教的法宝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