耶路撒冷有座“夹缝”上的美术馆:Museum on the Seam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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每当我乘坐耶路撒冷轻轨经过Shivtei Yisrael这站附近,都能看见一座像被遗弃了的建筑。这座建筑有着希腊科林斯式的拱门,阳台被炸的破破烂烂、摇摇欲坠,甚至还装上了狭窄的装甲窗。这座建筑在一片正统犹太社区中显得格外突兀。其实,它非但没有被遗弃,而且还是一座颇具盛名的博物馆:Museum on the Seam,意为“夹缝上的博物馆”。

这座博物馆的官网将其称为“关于社会政治的当代艺术博物馆”,以“讨论有争议的社会问题”和展出与政治有关的话题而著称,为一些由于身份不能进入官方展览的艺术家提供了平台。这座博物馆因其独立和尖锐与主流的美术馆有所不同。Museum on the Seam被纽约时报称为世界上二十九个“死前必去的文化类旅行目的地”之一。

一、建筑物的名称、地理和历史

 “1949年的停战线将耶路撒冷分为东西两侧。那一年,加沙地带被划归埃及,西岸——包括东耶路撒冷——划归约旦(编辑者注:西耶路撒冷则由刚刚成立的以色列占据)。这座三层楼的建筑恰好坐落在这座城市的以色列和约旦统治两侧的边界上——即东耶路撒冷和西耶路撒冷之间的接缝处。由于其位于曼德尔鲍姆门(Mandelbaum Gate)以南,区位上具有战略意义,所以它一度成为了以色列的军事前哨。只有联合国和外交人员……被允许穿过大门。这里是曾经统一的巴勒斯坦城市不同部分之间的官方中转站,它的一个重要功能是防止巴勒斯坦人通过新设计的边界返回家园进入“西耶路撒冷”。后来,以色列于 1967 年发动六日战争并夺取约旦河西岸和加沙地带后,也吞并了东耶路撒冷。”(摘自Awatef Sheikh,Jerusalem's Museum on the Seam: Artful Dodging)

官网上简洁地介绍了这栋建筑的历史:“由 Baramki 家族于 1932 年建造的新古典主义建筑。”但是,官网并没有写的是Baramki家族是一个巴勒斯坦基督徒家庭。Andoni Baramki是一个建筑师,他从 Hasan Tourjeman 手中购买了一块空地。Baramki 至今仍然保留着耶路撒冷土地注册处用英文和阿拉伯文写成的购买契约副本。在这块空地上,他建起了一座三层楼的住宅。墙壁上的装饰、门、窗户,都采用了直线条以及使用砖石架的跨拱形,融合了巴勒斯坦和希腊的风格。直到 1948 年,这家人一直住在这所房子里。与许多其他巴勒斯坦家庭一样,Baramki 一家在以色列建国的第一次中东战争(即巴勒斯坦人所说的大灾难)期间被迫离开耶路撒冷。在Baramki一家1953 年搬到拉马拉北部的 Birzeit 村之前,他们曾作为难民生活在加沙。

 1948年,这栋房子被哈加纳占领,并用作前沿军事阵地,成为了以色列的军事前哨,名叫Tourjeman Post (前哨)。虽然Tourjeman 这个名字的因为结尾的“-man”而听起来像是欧洲犹太姓,然而这却是一个不折不扣阿拉伯名字。(哈加纳是1920年至1948年代表巴勒斯坦大多数犹太人的犹太复国主义军事组织)

 1967 年六日战争后,整个耶路撒冷和约旦河西岸都被以色列占领至今。当时,曼德尔鲍姆门被拆除,Tourjeman前哨也结束了使命,建筑师想要回房子,根据以色列于 1950 年颁布的缺席财产法,Baramki 的家庭住宅已被移交给以色列缺席财产托管人使用。他多次想要回自己的房产,但每次被以色列方面拒绝了。

 “在东、西耶路撒冷边界开放的那一刻,即从 1967 年开始,他(Andobi Baramki)开始去看这座房子。直到他 1971 年去世,他每天都从拉马拉到耶路撒冷,只是站在房子前面,看着它。甚至连带他来的出租车司机都会来找我丈夫说‘Gabi,我们看到你父亲来看这所房子,好像他失去了一个情人。’他心碎了。” Andoni Baramki的儿媳回忆道。(摘自Mary Pelletier,'They tell lies': Israel's 'museum of coexistence' erases Palestinian history)

Baramki家族再也没能要回自己的家。Andoni的儿子Gabi Baramki曾是巴勒斯坦Birzeit University的校长,而他和家人也不被允许进入自家老宅。和父亲一样,他也只能站在外面远远地望着这座建筑。

1999 年,Baramki家的这栋房子变成了Museum on the Seam。这座博物馆一直得到德国Georg von Holtzbrinck家族和耶路撒冷基金会的资助,策展人Raphie Etgar立志将该博物馆发展成为致力于对话、理解和共存(Co-Existence)的著名当代艺术画廊,为在关于以色列和中东的话语中的新声音提供一个平台。“他们在一位德国支持者的资助下建立了博物馆。”

六日战争期间,这座建筑遭受了猛烈的炮击,至今仍可见其痕迹。Gabi Baramki 回忆道:“墙上的弹孔仍然存在。狭窄的装甲窗,见证了约旦狙击手向以色列房屋开火的情景。被轰炸过的正面和被炸毁的拱门,两个阳台,以及用水泥堵住的窗户,这些损坏并没有修复:它被以色列方面决定作为见证保留……然而,见证什么?” (摘自Suad Amiry,Gabi Baramki Visits the Museum of Coexistence)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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博物馆内象征共存的图像。(也被做成了贴纸、明信片等周边产品)Source:Museum on the Seam

二、我的独家游览路线

每次去这家博物馆,我都习惯从屋顶开始参观。站在楼顶,看到城市的全景。无论生活在这里多久,在内心里我始终是一个游客,可以认出地方很少。周围是正统犹太人社区,而我熟悉的只有在北部的Mt. Scopus(瞭望山)和我们希伯来大学那个火炬状的标志。在屋顶上俯瞰,有时候让我觉得自己像个士兵在巡视——可能是因为这里原来是军事哨所吧。我爸爸当兵的时候军事地形学几乎满分。根据我发给他的照片,他告诉我:从室内的装甲窗望去,面向的正是东耶路撒冷。

今天要选择性记述的,是一场名为“Life/ Still Life/ Land”的展览。这是策展人Raphie Etgar在这里工作了二十多年后的最后一次策展。他用37位本地艺术家的新旧作品,以冷静的视角呈现出这个社会中的一些尖刻的问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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政治海报: David Tartakover:United colors of Netanyahu, 1998

David Tartakover被称为以色列图形设计界的“教父”。他也是一位政治活动家。他喜欢对海报进行重组或编辑,借以呈现出在政治上具有挑衅性的视角。这幅作品模仿了Benetton(贝纳通)公司一份名为“United Colors”的海报。Benetton公司喜欢通过运用种族、民族、宗教相关的刻板印象来制作一些带有争议性和挑衅性的广告海报。在这里,艺术家使用了内塔尼亚胡(Benjamin Netanyahu)担任以色列总理期间与他的妻子和两个孩子在纽约度假的照片。在照片中,一家人坐在外面,身边簇拥着众多保镖。这幅海报将作为居家男人的总理形象与当时以色列社会中的安全要求进行了对比。

在楼梯墙上,还有一件他的海报,题为Truth Springeth Out of the Earth(真理从地里涌出),198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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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Truth shall spring out of the earth; and righteousness shall look down from heaven."

刺梨也叫仙人果,是仙人掌的果实,外面长刺,内部甜蜜,是一种可口的水果,而仙人掌丛也是一种自然围栏,标志着家庭土地的界限,保护着一个个家庭。此外,仙人掌既象征着在以色列出生和长大的以色列犹太人,又象征着像灌木丛一样在复杂的现实中幸存下来的巴勒斯坦人。多年来,这两种对立的身份在当地艺术中得到了表达,而带刺的灌木也成为了出生在这个国家的犹太人和阿拉伯人的共同象征。在巴勒斯坦口语中,“Sabar”的意思是“耐心”,而在希伯来语中,这个词描述了灌木在干旱气候下吸水的质量。因此,这个图像代表着共享这片土地的两个人,至少指出了他们的共同特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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Dana Levy: Last Supper,201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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Micha Ullman:Sand Table,2020

这种前雕塑后图像的布展方式并也出现在上图的作品中。在Dana Levy的影像面前是Micha Ullman的雕塑。Dana Levy的视频反思消费对环境的影响。视频里的残羹剩饭,歪歪倒倒的餐具,都反射在Ullman雕塑的玻璃柜面上。她的影像作品向来以富有诗意著称,自然、环境和人类历史之间的紧张关系。这两件作品放在一起来看,以一种敏感而富有诗意的方式,让我们意识到地球上所有领域的相互作用和共同演进。同一种全球现象在不同地理环境中被衍射,并融入身体、生命和景观中。

Dana Levy以不乏诗意的方式拍摄垃圾,让我想到中国当代艺术家姚璐创作的垃圾山。这幅作品也是用具有美感的古典形式表现一个缺乏自然美感的意象。他借用了宋代绘画的风格。乍一看以为是青绿山水,实际上是用绿色防尘布、建筑垃圾为素材,加上若干亭台楼阁与小舟,拼凑成一个个精心构思的青绿山水图,而里面的人物是戴着安全帽的建筑工人。这副作品也似乎对人类对自然环境的改造提出了不同的看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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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uven Hasak:Gall and Wormwood, 2019

在美术馆阳台上,人们不仅仅能俯瞰城市全景,还能看到一个雕塑群。黄铜雕刻的面孔充满了怪诞、畸形的头颅和大大张开的嘴吧。有些人物形象被生锈的铁丝网覆盖,头骨重嵌入了钉子。面具的残酷,反映了创作者对巴以政治僵局的理解。据说,这组雕塑与1984年被称为“300路公交车事件”有关。在这起事件中,四个巴勒斯坦人劫持了一辆以色列公交车,最终导致了人质或若干以色列军警的死伤。

(篇幅有限,仅选取几件作品)

三、观后感

通Museum on the Seam超越了自身所处的现实,把自己放在一个全球大环境中去观察、思考和反思政治和社会问题。2005年,Museum on the Seam成为以色列第一家反映社会和政治问题的当代艺术博物馆,以促进平等、人权和多样性为己任。这座博物馆时常举办各种展览,涉及巴以问题、环境问题、资本主义的影响、公众良心问题、恐怖主义问题等话题。有些展览也着力抒发个人在技术时代的孤独。这些多元的主题和思考似乎想向世人证明,博物馆地处的耶路撒冷是一个包含不同元素的集合体。

然而,“强调城市的多元文化本质也是一种忽视问题的方法。”(摘自Hudson, Kenneth,How Misleading Does an Ethnographical Museum Have to Be? )我们需要注意,Museum on the Seam背后是业已成形的以色列身份。这里已经属于以色列,其叙事的多元性也只能存在于以色列社会、以色列文化和艺术精英对历史和现实认知所能允许的范围内。很多作品所呈现的反抗与反思以及它们所关注的社会问题,如个人与社会间的矛盾、对环境问题的反思,仍然有明显的“西方”属性。

在理想的状态下,一家定位为反思社会问题的耶路撒冷博物馆应该给不同的声音提供一个平等辩论的场所,诉说不同的故事。不过,我留意了一下,虽然展品的标签使用了希伯来语、英语和阿拉伯语三种语言,但全场没有一处出现过“巴勒斯坦”这个词,甚至没有提及过这栋建筑曾经的阿拉伯基督徒主人。因此,虽然这座博物馆地处东、西耶路撒冷的地理交界处(on the seam),虽然展品也偶有巴勒斯坦元素,但巴勒斯坦社会本身最多仍然只是被动地等待以色列精英艺术家(包括左派人士)择取的艺术元素和灵感来源。在这个平台上,他们仍然缺乏主动发声的机会。

看完展览后,我看到一个观众按捺不住内心的激动,向前台工作人员抒发自己无处安放的感受。我听见她说:“Love your neighbor,but don't pull down your hedge。”如果说展览中对阿拉伯人的偶尔呈现以及对阿拉伯艺术家作品的选取体现了某种对邻居的爱或至少是包容的话,在思想、感情、话题选择、东西方意识和基本的话语权上,布展者其实仍然没有越过巴以之间的藩篱(hedge)。

作者按:我的专业领域是美术史和考古。以色列当代艺术只是我作为一个外行的业余兴趣。因此,我的观察只代表我个人观点,不是专家意见。此外,想要看懂以色列的这类展览颇有难度,这是因为他们的创作很大程度上与政治、社会、文化、宗教紧密结合,并且在某种程度上超越了语言。在这个充满紧张的冲突和矛盾的地方,艺术真的有力量带你离开它们,可谓一种短暂的疗愈。我能做的就是写下来我看到的,我想到的。有些作品,我无法解释,但提出了问题,而这非常重要。至于作品的意义,是需要通过文本与读者之间、以及图像与观看者之间的相互作用来构建的。作品的次要情节,有时候可以很轻易地被推断出来,有时候则需要观众一点点地挖掘,到第二眼或第三眼才能有所发现。也有一些令人不寒而栗的创作让你有一种强烈的不适感。总之,只要愿意去看,总会有感受到属于你自己的意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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