帝京的雨,织女的泪

       七夕和次日,帝京下了两场大雨,一场是重逢的泪,酣畅淋漓;一场是离别的泪,惊天动地。

         中国的节日,最开始基本上都是先民看天种地积攒下来的经验。天上的星星走到哪儿,标记好了。地上的人们决定是播种收割,还是灌溉抓虫。时间长了,可能是觉得有点枯燥,也不好记,村里的“郭德纲”们,把自己的生活经验附会到上面,田间地头,说个段子,给乏味的生活撒点孜然。如果碰巧遇到下乡采风、体验生活的知识分子,就变成了《诗经》里面的雅乐。

         最早记载牵牛、织女的,在《诗经.小雅.大东》。该篇是苦难的东方人民咒骂西周的残暴统治的歌谣。以牵牛、织女比兴,讽刺西周贵族们名不副实,说人话不办人事。就像天上织女星,天天假模假式地像织布的梭子一样来回移动,可又何曾织过一匹布?那叫做牵牛的,连车都不拉,也配叫牛吗?“跂彼织女,终日七襄。虽则七襄,不成报章。睆彼牵牛,不以服箱。”

         其实,织女织的当然不是布,她织的是锦云,描的是彩霞。这件事为人所知晓,就要到南北朝时期了。梁人殷芸整理过一本书,叫《小说》。说,道也。小说,即小道也,这是相对于“大道”而言。大道至简,一般老百姓无法理解,只好以小说喻大道,供人休闲把玩之余,悟天地之大道。书中有言:“天河之东有织女,天帝之子也,年年机杼劳役,织成云锦天衣。天帝怜其独处,许嫁河西牵牛郎。嫁后遂废织纴。天帝怒,责令归河东,但使一年一度相会。”织女是玉皇大帝的女儿,同时还是天庭的纺织女工,住在天河之东,每天让工作占据着自己所有的生活。老爹看她可怜,把河西的牛郎派给织女,舒缓寂寞。不成想,织女娶了牛郎之后,如同唐明皇娶了杨贵妃,春宵苦短日高起,抱着牛郎睡大觉。这下子惹怒了玉皇大帝,一生气,将织女关进了河东的厂房。当然,毕竟还是亲闺女,许诺每年七月七日,放一天假,见一次面。神仙嘛,见面要有仪式,到了唐朝,韩鄂不知道从哪翻出来一篇东汉人写的佚文:“织女七夕当渡河,乌鹊为之架桥。相传七日鹊首无故皆髡,因为梁以渡织女故也。”可怜的乌鸦,应了个搭桥的差事,一夜下来,让人踩的头发都没有了。

         这是牛郎和织女最初的故事,现在流传的是牛郎偷走了河边洗澡织女的衣服,强迫仙女嫁给自己,后来被狠心的丈母娘搞得两地分居,隔河相望。正好与过去的相反。具体是什么原因,我想大概是男权社会觉得身为男人的牛郎,不能被当做奖品嫁给织女吧。对于旧的传说,苏门四学士之一的张耒写过一首诗,《七夕歌》,详细地描述了这段故事的来龙去脉:

人间一叶梧桐飘,蓐收行秋回斗杓。

神官召集设灵鹊,直渡银河云作桥。

河东美人天帝子,机杼年年劳玉指。

织成云雾紫真衣,辛苦无欢容不理。

帝怜独居无与娱,河西嫁与牵牛夫。

自从嫁后废织纴,绿鬓云鬟朝暮梳。

贪欢不归天帝怒,谪归却踏来时路。

但令一岁一相逢,七月七日河边渡。

别长会少知奈何,却悔从前欢不多。

忽忽万事说未尽,烛龙已驾随羲和。

河边灵官晓催发,令严不管轻离别。

空将泪眼湿帝车,泪痕有尽愁无歇。

我言织女君勿叹,天地无穷会相见。

犹胜姮娥不嫁人,夜夜孤眠广寒殿。

       张耒末了说,虽然牛郎织女每年只见有一次,哭的稀里哗啦,但是夫妻俩好歹还能有个盼头。不像嫦娥太太,连个盼头都没有,孤眠广寒殿,碧海青天夜夜心啊。可是,话又说回来,现代女性追求精神独立和个性解放,要不要老公也无所谓,整天在大豪斯里面逗兔子玩,倒也潇洒自在。况且,宫外面不是还有个伐桂的吴刚么,喝点桂花酒,整点小绯闻,也未尝不可啊。

        过节、聚会、逛青楼;谪居、送别、死老婆,这些是古人写诗抒发情感的导火索。七夕算是个重大节日,稍微有点名气的文人全集里,必须得有几首感慨织牛的诗词。内容嘛,无非是借着牛郎织女两地分居的烈酒,浇自己胸中相见时难别亦难的块垒,再拿乌鹊、流萤、如钩月、萧瑟秋、河汉星辰烘托一下气氛,如果没有类似的切身体验,很难引发共情。也有一些人,喜欢反其道而行之,在众多以七夕为题的诗歌中,显得颇为另类,读起来也别有一番滋味。我个人比较喜欢的有两首,一首是李商隐的《辛未七夕》:

恐是仙家好别离,故教迢递作佳期。

由来碧落银河畔,可要金风玉露时。

清漏渐移相望久,微云未接过来迟。

岂能无意酬乌鹊,唯与蜘蛛乞巧丝。

         前四句质疑天上的神仙真是吃饱了没事干,住在一起不好吗,非要矫情的分开,还约好时间重逢,难道他们是喜欢分别的这种感觉吗?约佳期就约佳期吧,本来天上银河畔四季碧落如春,怎么就要约在秋风刮起、寒露初结的七月初七呢。李商隐这个“金风玉露”被后人秦观化用到自己的那首词中,“金风玉露一相逢,便胜却人间无数”,太艳,有点三俗了。

         后四句进一步质疑人间习俗,地上的人看天上俩人见面,扭扭捏捏,又是“相望久”,又是“过来迟”。好容易有乌鹊填桥做好事,不酬谢乌鹊,反而期盼蜘蛛吐丝。蜘蛛吐丝,源于七夕人间乞巧的劳动竞赛。当天晚上,小姐们要把瓜果李桃摆在院中,比赛穿针引线,向天乞巧。说是比赛,但谁得冠军并不是看谁穿的快,而是看谁供的瓜上面有蜘蛛吐丝结网。如果那时候有社交媒体,有人起哄,评人间迷惑行大赏,恐怕李义山一定会把这件事放在第一了。

         还有一首,是宋朝人沈遘的《七夕暮雨》:

万事求全即少全,真工岂是不周旋。

莫嫌无月无星夜,正是为云为雨天。

上界未能无龃龉,到头终不碍因缘。

明年檄取银潢棹,百幅绡帆谒海仙。

        大家写七夕,必须得是“卧看牵牛织女星”的状态,七夕嘛,主角就是俩星星,看不到星星,甚至还下雨,那还过个什么七夕。可是这位沈遘专门写雨夜七夕,还写了好几首,这只是其中我觉得写的比较好的一首。主要是有那么一点儿缺憾美,一点儿顺其自然的鸡汤味,一点儿别有一番滋味上心头的意境。

        恰好今年七夕,我被新冠疫情隔离在家中,逢帝京大雨,连下两场,后面淅淅沥沥的又连续下了几天,仿佛天要漏掉了一样。蜗居在家,读起来这首诗来,颇有治愈的功效。

        写到这里,突然想到有一段时间,对男性工作者称之为“牛郎”,不知道其来历。人家老老实实的牛郎,担着俩孩子、披着牛皮上天找媳妇,怎么突然给安上了个这么龌龊的名头。去年看《四世同堂》的时候,突然醒悟,可能起初的灵感正是来自于此。当然,我并没有从别的地方考证,没准儿还有更加靠谱的源头,但是《四世同堂》里的这段,的确很有意思。小说里有一个大汉奸,叫冠晓荷。他老婆“大赤包”在冠晓荷当汉奸后,也闹了一个营生,被任命为北平妓女检查所所长,冠先生既想显摆,又不愿让别人看到妓女字样,于是把“妓”字取半边为“支”,“支”谐音“织”,于是“妓女”变成了“织女”。在他们家的门口挂上了“北平织女检查所”的招牌,大赤包一跃成为北平妓女“总干娘”。我想,第一个命名牛郎的人肯定看了这段,而且又往深里研究了一下:既然女性工作者是织女,那男性工作者便是牛郎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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