撤离伊拉克，美国的下一步？

　　本文作者：

　　匡泽玮

　　2021年7月25日，伊拉克总理穆斯塔法·卡迪米（Mustafa al-Kadhimi）赴美与拜登会面，商讨美国从伊拉克撤军的问题。26日，拜登政府则宣布，美军在伊拉克的战斗任务将于今年年底结束。正值美军从阿富汗撤军之际，国际舆论密切关注阿富汗局势之时，美国传出可能计划从伊拉克撤军的消息无疑向国际社会抛出重磅炸弹。正如美军从阿富汗撤出一样，美国并不是第一次从伊拉克撤军，伊拉克也不是第一次向美国提出撤军请求，美国却始终没有真正地从该地区撤出。尽管如此，在美国对外战略转移以及阿富汗撤军临近完成的背景下，拜登政府是否有意愿从伊拉克地区撤军？美国这一次是否真的也会从伊拉克撤出呢？美军在伊拉克的存在关乎整个中东地区的地缘政治结构，因此，对美军在伊拉克动向的观察和预测具有重要意义。

　　伊拉克漫长的撤军历程

　　自2003年伊拉克战争爆发以来，美国不断向该地区派兵，至2007年美国在伊拉克的驻军达到峰值27万人。然而不断增加的驻军并没有改变战争的结果，反而改变了美国民众对于伊拉克战争的态度。根据民调显示，2007年55%的美国人认为伊拉克战争是一个错误，51%的登记选民支持撤军。最终，小布什政府在2008年和伊拉克签署了《美国-伊拉克驻军地位协定（U.S.-Iraq Status of Forces Agreement）》，并按照该协议的规定，美国于2011年底撤出在伊拉克的全部美军。然而，2014年伊斯兰国的兴起使得美国获得机会重返伊拉克，在伊拉克政府的请求下，美国在该地区驻扎了5000名美军。

　　2017年伊拉克政府宣布对伊斯兰国取得胜利。在结束对伊斯兰国的大规模战斗后，留在伊拉克的美军主要任务是协助当地政府围剿ISIS的残余势力。但随着反恐行动的深入，残余的极端组织的势力范围逐渐缩小，美军驻留在伊拉克的合法性和必要性逐渐被削弱。2019年年底，美国开始和伊拉克政府就美军从部分基地撤出等问题进行谈判。

　　尽管美国对撤出伊拉克的兴趣不大，但由于伊拉克国内反美活动的日益增多，美军面临“要求撤出”的压力增大。2020年伊始，美国为报复伊拉克什叶派民兵对美军基地以及美国使领馆的袭击，不仅在伊拉克境内打击什叶派民兵组织，而且在伊拉克的机场杀死伊朗伊斯兰革命卫队圣城旅最高指挥官苏莱曼尼。对伊拉克主权的损害激起“亲伊朗”伊拉克政治势力以及民众强烈的反美情绪。2020年1月5日伊拉克国民议会投票要求伊拉克政府尽快结束领土内外国军队的存在。随后，美国开始逐步撤离部分基地，包括K-1空军基地、塔卡杜姆（Al-Taqaddum）基地等，减少驻伊拉克美军的人数。尽管美国表现出撤军的意向，但实际撤离的进度十分缓慢。据军事基地（Military Bases）网站的统计，美军至今仍在伊拉克保留12个军事基地，其中7个仍保持较高的活跃度。另外，美国仍在伊拉克保留了2500名军事人员。

　　（图片来源：Military Bases 网站） 

　　回顾过去美军从伊拉克的撤军历程可以发现，美国执行撤军的条件并不充足。2011年美国之所以能最终履行其从伊拉克撤出的承诺而非在这一过程出现“反复”，是因为美国在2008年和伊拉克政府签署了相关协议，将美国的撤军承诺法律化，迫使美国政府为维护自身的国际信誉不得不遵照协议的约束。然而当前拜登政府与伊拉克并没有就撤军问题达成任何具有法律效力的文件，因此，从法理上，虽然美国做出今年年底从伊拉克撤军的承诺，但由于缺少国际法的保障，拜登政府的承诺值得怀疑。

　　同时，与阿富汗撤军的情况不同，拜登政府缺少强大的政治压力迫使其从伊拉克撤军。由于特朗普政府以撤军作为塔利班停火的条件，曾和后者达成和平协议，拜登政府迫于该协议的压力不得不尽快从阿富汗撤军。否则，拜登政府可能会因没有履行承诺损害美国国际声誉或引发新一轮与塔利班的冲突等问题，影响民主党在中期选举以及2024年总统选举中的选情。相比之下，拜登政府在伊拉克撤军问题上不需要处理前任政府签署的协议，也就缺少了前任政府的政治压力，进而使得从伊拉克撤出的紧迫性让位于拜登政府的意愿。换句话说，美国是否要从伊拉克真正撤军取决于拜登政府的意愿，而非现实的各种压力。

　　美国为伊拉克开出的“空头支票”

　　尽管拜登在7月26日宣称美国将在年底结束战斗任务，但出于现实利益的考虑，拜登政府并没有强烈的意愿从伊拉克撤出。在不受撤军紧迫性的影响下，拜登政府对伊拉克的承诺无疑缺乏可信度。换言之，美国不会真正地主动从伊拉克撤出，撤军不过是拜登政府为卡迪米总理此次的访美之行支付的“空头支票”。

　　首先，美国在伊拉克的地缘政治利益决定美国政府不会轻易地放弃在伊拉克驻军。伊拉克的地理条件——北接土耳其、叙利亚，西接伊朗，领土向南延伸至波斯湾，有一条狭长的出海口——为美国保障中东石油的对其出口以及其在中东的军事活动提供便利。CSIS阿利A.伯克战略主席（the Arleigh A. Burke Chair in Strategy）安东尼H·科德斯曼（Anthony H. Cordesman）认为，伊拉克是支撑美国中东和北非地区政策行动的关键战略利益。

　　一方面，对伊拉克的控制将保障美国的能源安全。作为海湾石油流动的关键，伊拉克的能源战略价值主要体现在其本身的储量和其所处的位置。目前，伊拉克已探明的石油储量超过1470亿桶，占全球供应量的9%左右，且拥有125.6亿千克的天然气储量，位居中东天然气储量的第五名。庞大的能源储量不仅能满足各能源需求国的工业发展，而且可以确保全球石油价格的稳定。此外，伊拉克南向的波斯湾是全球能源的大动脉，通过霍尔木兹海峡的石油流量从2014年的每天1720万桶增加到2018年的2070万桶，增幅为20%。液化天然气（LNG）的出口量则增加到每年4.1万亿立方英尺。鉴于此，在伊拉克驻军不仅可以确保石油供给源的稳定，还可以增强对石油运输的影响，进而增强对中东能源供给的影响。因此，确保伊拉克处于美国的控制之下意味着对美国乃至西方盟友石油安全的保障。

　　另一方面，美军在伊拉克的存在有利于遏制伊朗在伊拉克影响力的扩张。很多美国学者，例如，詹姆斯·卡拉法诺（James Jay Carafano）、柯尔斯顿·方腾罗斯（Kirsten Fontenrose）等都担心美国从伊拉克撤军将使伊朗控制该国。实际上，这种担忧并非空穴来风。伊拉克有54.5%的人口信仰伊斯兰教什叶派，而具有相同信仰的伊朗对其有巨大的影响。同时，伊朗还通过军事训练、武器援助以及输送资金等方式支持了大量的民兵组织，影响伊拉克的局势，例如卡塔伊布真主党（Kata'ib Hezbollah）、巴德尔组织（Badr Organization）、正义联盟（Asaib Ahl al Haq）、伊玛目·阿里旅（Imam Ali Brigades）、哈拉卡特真主党努贾巴（Harakat Hezbollah al Nujaba）等多个民兵武装，其中影响力最大的是拥有14万人数的伊拉克人民动员力量（Popular Mobilation Force，简称“PMF”）。鉴于伊朗的能力与意愿，一旦美国从伊拉克撤出，伊朗势必会填补该地区的权力空白，并进一步加强中东地区的“什叶派新月地带”对美国在中东的地位及其中东盟友的安全构成挑战。因此，对于美国而言，保留在伊拉克的军事存在不仅可以在地缘上构成对伊朗的威慑，而且可以打击伊朗在伊拉克的代理人，削弱其对伊拉克的影响——美军在伊拉克与PMF的冲突则是典型的例证。

　　其次，美国在伊拉克的反恐任务并没有结束，美军仍需要借助伊拉克的军事基地打击活跃在中东的极端组织。尽管2017年伊拉克政府宣布对伊斯兰国的战斗取得胜利，但此后伊斯兰国的影响并没有终止。2018年，美国的政府和专家称，在伊拉克仍有1万多人宣誓效忠伊斯兰国，同年10月ISIS曾一度攻占部分伊拉克的边境地区。当前，借助信息技术的便利，极端组织正朝向“隐蔽化”、“网络化”和“去中心化”发展，“独狼”式的恐怖主义活动越加频繁。2018-2019年ISIS组织称其在全球范围内发动了上百起袭击事件。全球政策中心研究员胡沙姆·哈希米（Husham al-Hashimi）表示，ISIS可能会利用伊拉克的局势卷土重来。据纽约时报报道称，美国的军方人员估计，当下仍有8000到16000的伊斯兰国游击队在伊拉克和叙利亚境内流窜活动。因此，为了防止伊斯兰国等极端组织的东山再起，美国需要维持其在伊拉克的军事存在，继续和伊拉克政府合作打击中东地区的恐怖组织。

　　最后，阿富汗撤军后地区局势的可能动荡削弱了美国从伊拉克撤军的意愿。近期随着美军从阿富汗逐渐撤出，阿富汗政府军节节败退，塔利班组织的实控范围越来越大。阿富汗局势再度成为国际舆论的焦点，该地区局势的恶化使美国的国际声誉受损。具体而言，美军从阿富汗的“草率”撤离意味着美国并不是可靠的战略伙伴。一些俄罗斯媒体认为，美国为阿富汗战争付出的代价高昂以及一无所获的结果使自诩为“世界警察”的美国受到地缘政治的耻辱。阿富汗的混乱局面可能影响到美国国内对伊拉克撤军的支持以及拜登政府从该地区仓促撤出的动力。考虑到伊拉克国内复杂的教派矛盾、民族矛盾、外部势力渗透等问题，包括撤军后可能卷土重来的伊斯兰国，当下美国草率地从伊拉克撤出可能会使该地区成为“第二个阿富汗”。因此，在伊拉克撤军问题上，拜登政府仍需时间研究。正如拜登政府所称“美军将继续为伊拉克军队提供训练、协助与帮助”，美国在伊拉克的军事存在只会在方式上发生变化但不会真正从该地离开。

　　结论

　　诚然，当前美国正经历对外战略与全球部署的大调整时期，但是与阿富汗不同，伊拉克关乎美国在中东的地缘政治利益。在阿富汗，美军与塔利班组织的敌对关系是国家与武装组织的对抗；而在伊拉克，美军与亲伊朗的民兵组织的敌对关系实际上是美国与伊朗两个国家之间的较量，其本质是霸权国与地区强国围绕区域性霸权进行遏制与反遏制的博弈。因此，美国为维护其在中东地区的地缘政治利益，需要在广阔的伊拉克领土建立或维持军事基地作为其在海外军事活动的依托，并形成对伊朗的威慑。基于现实利益的考虑，拜登政府既无兴趣，也无动力从伊拉克真正撤出。所谓撤军不过是美国政府为伊拉克反美情绪严重的民众开出的一张“空头支票”而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