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代导演永远失去了18岁
谩骂
审查,龙标,撤档,删减,被禁。
自90年代有了「第六代导演」这个说法,上述词汇就跟第六代紧密缠绕。
初开始,挣扎其中的是张元王小帅,娄烨贾樟柯紧随其后,管虎因处女作《头发乱了》常被放在第六代之列,但毕业后转身去拍电视剧的他,似乎一直游离在第六代之外。
没想到时隔20年,其他导演的电影逐渐脱离地下走上大荧幕时,管虎却遭遇了撤档。
2019年上海电影节开幕前夕,管虎倾力十年打造的讲述抗日正面战场的《八佰》紧急下映,官方宣称技术原因。
影迷为真相被蒙蔽而无语凝噎,微博的舆论场上,管虎因一张与孙元良之子秦汉的合照,遭网友口诛笔伐。
这看似是个悲剧。
到了2020年,营业仅24天的中国电影院因新冠疫情,开始了长长的沉寂。
6月,面对日亏损百万的电影企业与近百万的电影从业者生存惨状,坐不住的贾樟柯发微博呼吁电影院复工。
贾樟柯大胆真情,管虎积极响应。
7月下旬,影院正式重启,一个月后,《八佰》登陆院线,成了疫情中的救市之作,30亿票房使管虎与「不赚钱导演」彻底划清界限。
这看似是个喜剧。
然而知乎微博为主的舆论场上,关于这部电影的争议,却脱离了电影本身——一群根本没看过电影的网友,仅凭影片简介和个人脑补,就将管虎十年心血全面否定,还由「屁股与脑袋」上升到对导演的人身攻击。
衍生出一场闹剧。
管虎回应过,澄清过,无济于事。
不久后《金刚川》上映,即使拥抱主旋律,管虎的口碑也并未扭转,不少缺乏理智的网友跑去管虎微博痛骂一气。
再然后,这个身高一米九,8岁就打架进过局子的暴脾气导演,将自己的微博设置成仅半年可见。
如今,管虎的微博没有内容,那些谩骂,眼不见为净。
那场毫无逻辑的网络暴力已然烟消云散,他像大多数的第六代导演那样保持沉默,也像大多数的第六代导演一样,与普通观众之间,隔阂颇深。
《八佰》只是以另一种视角,在痛惜牺牲时,通过一个个小人物的故事,展示战争,反思战争。
而这种展示和反思,触怒了一部分不动脑子只看表象容易被带节奏的人。
管虎不是孤例。
第六代导演大都生于上世纪60年代中后期,成长于七八十年代,见证了中国社会从计划经济到市场经济的转变,也都经历了动荡的80年代。
相较于老一辈人对集体主义的顺从,他们开始了对个体的关注和反思。然而根植于集体主义文化语境,个人主义的觉醒和表达,往往会引来不必要的误会。
贾樟柯明白这种滋味。
2013年《天注定》多伦多放映结束后的观众见面会上 ,一位中国留学生和贾樟柯吵了起来。
学生觉得,这样的片子走出国门,是在抹黑中国。明明我们国家有大好河山,有发展中的无数正面案例可以弘扬,贾樟柯却只拍中国的穷乡僻壤。
他问贾樟柯,你(的作品)离了煤矿会死吗?
那一刻贾樟柯愤怒又悲哀——急于向世界报喜不报忧的人们,害怕真实的社会是对社会的抹黑。然而物质已然丰富的今天,最基本的个人主义,依旧没受到重视。
中国社会需要的是坦率而不是隐晦,这是拍《天注定》的意义。
「不能因为整个国家都在向前跑,就忽略那些被撞倒的人」。
这是第六代导演电影中所具备的共通性,可以预见的是,在很长一段时间内,他们以及他们关注的个体,依旧是主流社会里失语的人。
怀疑
2019年《地久天长》一次性拿下了柏林最佳男女主,不仅我国男女演员从未同时囊括过此等殊荣,一部片子包揽男女主角奖项,柏林电影节历史上也是头一遭。
获奖消息传来后,电影很快在国内安排了公映。
按理说,荣誉当前,电影关注度绝对不能低,但上映首日仅600多万的票房,还是让王小帅焦头烂额。
他发微博替《地久天长》吆喝,上了热搜。微博大意是,《地久天长》能勾起父母回忆,拜托大家一定要带着家人一起进电影院。
结果适得其反,不仅没给电影拉多少观众,还引来群嘲,号召力一点不比在电影中演配角的王源。
3个小时的时长本身就是一种观影门槛,沉重的往事会将更多想去电影院娱乐的人隔在厅外。
这不是王小帅的电影第一次票房遇冷,也不是王小帅第一次焦虑到下场吆喝。
事实上,自世纪初我国加入WTO,进口片从每年的10部涨到50部,电影局与第六代导演达成和解并鼓励他们商业化开始,王小帅的焦虑,一直都在。
他不是没有调试过。
为让《十七岁的单车》解禁,给它改名《自行车》,拍电影12年,终于用《青红》拿到了龙标,请范冰冰拍《日照重庆》,为的是明星能给艺术片带多点关注。
然而效果并不理想,投资人觉得,电影首先是自己的产品,其次才是王小帅的作品。
王小帅反思了,商业片,他就是做不来。
之后,每当记者问起票房,王小帅都急。
当艺术遇上娱乐表达,电影质量开始与票房挂钩,创作者的焦虑怀疑和割裂,在所难免。
王小帅坦诚没本事做商业片,在艺术片领域多年以来也算成绩平稳,而更生猛更横冲直撞的娄烨,随着逐渐浮出水面,也面临着「风味退减」的质疑。
娄烨是沉默的。
早期娄烨的电影里,是边缘社会的极致爱情,如《苏州河》。
后来,娄烨从对爱情的探索,沿伸到对身体的探索,如《颐和园》。
再之后,《春风沉醉的夜晚》在爱与性之间试图寻找复杂又无奈的宽恕,《推拿》将人的爱欲前所未有的诗化。
娄烨的电影,是在探索人的身体与世界的关联中,构建属于娄烨的宇宙。
从《浮城谜事》开始,过于狗血的情节让部分影迷认为,娄烨妥协了。
经过长达五年的被禁,再次拍片后,娄烨似乎温和了。
《风中有朵雨做的云》上映时,有人吐槽这是置换了时空背景的《浮城谜事》。
电影2016年杀青,到2019年才公映,期间整改了119次。有关陈冠希的镜头,被剪得只剩下一根红手链,如果不是网络版的电影海报上有陈冠希,公映版本已是查无此人的状态。
电影海报上映着「会过去,被忘记」六个大字,片中导演借陈冠希的口,说出了这句话。
结合陈冠希的种种过往与今时今日在大荧幕上的处境,再看《风雨云》上映前传了多次的撤档风波,电影忽然充满了文本之外的悲剧色彩。
那是娄烨的妥协,是陈冠希的妥协,以及许许多多不为外人道的妥协。
妥协的背后,有一个叫龙标的东西,紧捏着表达的命门。
而这道把关,现在不会消弭,未来很长一段时间,依旧坚挺。有时候往回看,会发现过去市场容纳的尺度,反而比当下还宽松。
「妥协」
《风雨云》里官商勾结的故事,管虎早在2000年的《黑洞》里就拍过一次。
那是中国刑侦剧的一束光亮,是管虎的电视剧处女作,也是他赚钱路上的一束光。
管虎是第一个向生活妥协了的人。
同辈的张元王小帅在「禁片」的世界越走越远,贾樟柯娄烨在「禁片」的边缘疯狂试探,管虎因为谈女朋友要花钱,痛下决心,扯倒了自己立下的flag——拍电视剧多掉价啊。
一开始,他拿着自己整的剧本到处找钱,给中央六套拍的电视电影《上车,走吧》获奖后,他得到了拍《黑洞》的机会。
电视剧怎么拍?管虎不知道。
以前没拍过是一方面,管虎也不想学拍电视剧的行活儿。虽然投身电视剧了,但他心里电影高于电视的隐秘鄙视链一直存在的,所以,从《黑洞》开拍第一天,他就把电视剧当电影来完成。
每天抱着被资方炒鱿鱼的心态拍片,一直拍到杀青。
《黑洞》成了以后,以往拿着本子找钱的时代一去不复返,开始有好多资方拿着本子找管虎,一开始他还乐呵呵拍电视剧,但过了不久,管虎发现,自己今后两年的生活都被电视剧排满了。
他开始觉得可怕,怕自己行活做久,疲于动脑,再转电影,会回不去。
从拍电视剧第一集起就有的挣扎,到拍完第73集后,彻底爆发,管虎决定尊重内心,重回电影行业。
管虎和黄渤可谓互相成长,黄渤第一次拍戏时管虎是导演,黄渤第二次拍戏时,管虎的要求让他备受打击,转头就去考了北京电影学院。所以当管虎重新拍电影时,黄渤没打推辞地接演了《斗牛》和《杀生》。
电影口碑很好,但参加电影节时,管虎和娄烨贾樟柯并排坐在一起,被搞事情的媒体说是「中国不赚钱的导演都到齐了」。
在电视剧领域赚惯钱的管虎不服气,为证明自己的片子能叫好又叫座,他转身去拍商业片了。
娄烨在自己的宇宙岿然不动。贾樟柯带着《天注定》,填补了中国电影中社会事件的缺席。
2012年的这场电影节,看似一个巧合,其实几个人的命运已然分叉。
从这时起,管虎的名字开始和华谊系的人频繁绑定,贾樟柯逐渐成为文艺片「政治正确」的一种象征。
当第六代导演的作品进电影院不再新奇,地下电影似乎成为影史昨日的惊鸿一瞥。
反叛过的电影小子们已然中年,他们开始全方位露出柔软的疲态,日渐松垮发福的造型是迹象,落于重复主旨的故事是迹象,逐渐有气色的票房,亦是迹象。
谁成想,一场场疫情后舆论场上和电影宫的排斥事件,譬如公众对管虎不了解而讨厌的情绪,譬如贾樟柯团队辞去平遥电影节管理事务的风波,譬如娄烨旧片《兰心大剧院》永远在购票网站显示「上映时间待定」的状况,提醒着第六代导演的状况:
即便中年,他们依旧是那群电影小子。
他们的电影内外,充满不确定和误读,他们只是爱电影,但有关他们的电影命运,从不在他们手中。
十八岁
同为第六代导演的王全安曾说,看了张艺谋所有的电影,你仍然不知道这个人的价值观是什么,这是第五代和第六代的区别。
其实,价值观差异下,两代导演的区别,是代际之间的时代差。
第五代导演当导演,大多是改革开放后误打误撞的选择,可以说,是命运选择了他们。经历过文革的残酷,重新拥有上大学改变命运的机会,他们对国家制度充满了感激,对时代的反思,限于过去。
所以第五代导演拍电影的思路,更倾向于对大众的诉说和对旋律的宣传,「我需要什么样的效果和结果,就用什么样的方式表现」是他们电影价值观的方法论。
第六代导演不一样。
他们的成长过程中,浓墨重彩的是改革开放后的经济潮、下岗潮,相比于第五代经历的集体对集体的冲撞,他们体会更多的,是时代对个人的冲撞。
他们选择导演这个职业,是成长过程中接触过录像厅和港片,看到第五代荣光,感受到电影魅力后的自主选择。
所以他们对电影的喜欢更自我,表达更自我,他们做出的电影更自我,每个人的作品,都带着深深的个性烙印。
对贾樟柯而言,个性是以汾阳为载体的,对脆弱生命的敏感表达。
那个表达的源头,是他上三年级的一天,同学的妈妈不见了,他们帮着同学找妈妈,最后发现,前一天晚上风太大,同学的妈妈路过一堵危墙时,墙被风吹倒,妈妈倒在墙下,再也没醒来。
他第一次知道了生命的无常和脆弱。个体之于时代的渺小,成了贾樟柯未来故事里一以贯之的主题。
对王小帅而言,个性是漂泊过程中永远找寻却寻不到的乡愁。
他的父母本在上海工作,生下他的那一年,为响应国家号召,跑到贵州支援三线,王小帅知道自己不属于贵州,也知道自己不属于上海,后来念书去过武汉和北京,大学毕业后被分配到福建。住过的地方不少,但根在哪里,他不知道。
于是他的电影里充满对故乡的诘问,问来问去,他在电影里找到了精神故乡。
而管虎呢,去拍电视剧那年,王小帅骂他丢电影人的脸,转头又对他说,我们要保持十八岁的理想。
十八岁的理想是什么?
是电影至高无上。
有关热爱的记忆藏在盒子里,电影是打开盒子的钥匙。
所以,就算在市场经济轰隆隆的发展中,他们被票房裹挟过,被大众的审美困扰过,为从热闹风光的电影节回到国内谁都不认识自己的境地孤独过,但那份要用电影表达自我的初心,长在爱上电影的「十八岁」。
那年,王小帅原定的人生要一直画画,贾樟柯被当地作家引入作协改稿班,娄烨考中国美院油画系落榜。
然后,一个名为电影的信念,吹进了他们梦里。
从此,电影伴他们浮沉,转眼就是半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