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耀星：信息社会的共产主义雏形 | 三、信息革命与共产主义
金耀星
2021-07-09 11:49
本篇文章，应是全系列文章的核心篇。
关于信息革命，已研究的子领域已经很多，而未研究的并值得研究的子领域则更多，比如，信息革命与共产主义的关系问题。
对中国很多人来说，共产主义肯定是一种美好的理想社会，问题是能不能、什么时候实现？研究实现共产主义的道路，可以有不同的角度。根据马克思主义“生产力决定生产关系，经济基础决定上层建筑”的原理，从生产力出发，应该是一种根本的研究方式。
（一） 二种社会形态阶段划分的方法
关于社会形态阶段的划分，我们比较熟悉的是马克思主义经典作者的划分：原始（共产主义）社会、奴隶社会、封建社会、资本主义社会、社会主义社会（可进一步分为：初级阶段、高级阶段）、共产主义社会。这是按生产关系的不同阶段划分的。按这个划分，“到目前为止的一切社会的历史都是阶级斗争的历史。”（《共产党宣言》）
另一种分法，是按生产力（或者说是按生产技术的核心特征）划分的：采集/渔猎社会、农业社会、工业社会、信息社会。这种分法出现的时间比较晚的，是出现信息社会的萌芽出现后才有的，因为在信息社会提法出现之前（大约不到一百年之前），工业社会也称“现代社会”。
一些与信息社会相关的分法：网络社会、数字社会、智能社会等，可以认为是信息社会的细分。信息社会应该不会是（按生产力维度划分的）终极的社会形态，只是我们现在的认识还达不到，只能作某种想象，例如：将来会不会由于生物技术的发展，人可以不死、长身不老，人人都是人间“神仙”，全人类进入“永生社会”？
作为中国人，我们应该感到很幸运，我国的几十年，走过了西方几百年的发展道路。一代人，一生可能分别经历了农业社会、工业社会、信息社会。家里一些长辈，甚至依然停留在农业社会的观念里，例如：不知道一个工业产品的流水线生产、市场化销售的成本很低，已经低于人工维修成本（如果发生故障或损坏的话），东西坏了，依然习惯性地愿意找人维修。
（二）共产主义目标
在中国，几代人，对终将代替资本主义的，社会主义的奋斗目标——共产主义，是非常熟悉的。更年轻的人不太熟悉，也许是因为几十年来，特别是我国提出社会主义初级阶段理论以后，对此宣传不够。关于共产主义的基本特征或核心要素，可以归纳为：
1）生产力：社会生产力高度发达，社会产品极大丰富；
2）所有制：全社会范围内的生产资料的公有制；
3）分工与分配原则：各尽所能、按需分配；
（“所有制”与“分工与分配原则”组成生产关系。）
4）道德水平：劳动成为人的第一需要，全体社会成员成为道德品质高尚的人；
5）人人平等，阶级和阶级差别消失；
如果一定要用一句话来概括：“什么是共产主义？”那么笔者仍然可以并愿意引用《共产党宣言》中描述的迷人的理想境界：“……，在那里，每个人的自由发展是一切人的自由发展的条件。”
在共产主义社会，公平与效率问题将得到圆满解决。
事实上，共产主义目标特征之间互相是有联系的，即从生产力和生产关系的特征，可以推论其它特征。这也符合马克思主义经济基础决定上层建筑的原理。
共产主义目标特征还可以有很多其它推论。例如：1）在共产主义社会，货币将不存在。货币不存在，也可以理解为：每个人的货币都趋近于无限多；2）人是第一个可宝贵的。
当然，共产主义不会在一夜实现，它将从萌芽，到雏形（实现部分特征），再到全部实现。国家的消亡，应该是在最后。
（三）共产主义基本特征所对应的信息社会特征
信息社会与共产主义的内在联系，即上述共产主义基本特征与信息社会特征的关系，可以一一对应如下：
1、“社会生产力高度发达，社会产品极大丰富”
——在信息社会，产品可以高度满足消费者的个性化需要，占绝对主导地位的消费是信息消费，而趋近于无限供应的信息产品，相对于有限的消费能力，是极大丰富的。
——关于“社会生产力高度发达”。生产力高度发达的标志是什么？生产力，或称生产的能力，可以体现在效率（efficiency）和效果（effect）（即生产的针对性）两个方面（类似于“价廉物美”）。效率问题在工业社会已经解决得很好了，在信息社会会更进一步加强。然而，生产的最终目的，是满足消费者的需要，而不是生产的数量、速度和低成本。在信息社会，由于产品的供应结构可以做到长尾，即有针对性地按单生产，故可以高度满足消费者的个性化需要。可以从某一方面避免出现资本主义生产的异化——生产从满足需求的目的出发，却走到了扼杀消费甚至消费者（同时也是生产者）本身的反面。
——关于“社会产品极大丰富”。以前，一般将“产品极大丰富”理解为“物质极大丰富”。如果我们只提“物质极大丰富”，则共产主义确实是难以实现的，因为物质总是有限的——这也是共产主义目标饱受诟病的主要原因之一；“物质极大丰富”的目标是难以实现的，同时这种提法也已经过时了，因为在工业社会以及以前，社会消费的主要构成，确实是物质消费，社会的财富也主要是物质财富，但随着信息社会的到来，社会的主要消费或主要财富，已从物质转为信息（或称精神）。“产品极大丰富”，不是“物质极大丰富”，但可称之为“财富极大丰富”；
——“关于信息消费的绝对主导地位”。随着信息技术的发展，信息消费的比例将越来越大。当然，衣食住行的物质消费还是要有足够保障的，只不过其非必要的附加值（如奢侈性消费）或将式微，或者由于人们宅家里的机会比较多，人们（尤其是女人）对衣服、包包、首饰的需求会适当降低，但整体上的“丰衣足食”是必须保证的。
在目前的发达国家，第三产业（即服务业）的比例可以高达70%以上。而服务业消费中的信息消费的比例也越来越大。所有物流、人流服务中的信息部分，都将转为信息流和信息消费。游戏、短视频等沉浸式消费，占人的消费时间的比重会越来越大。
甚至已经出现了这样的超级信息系统：虽然用户的身份仍然可以是虚拟的，但系统中人与人的关系与真实世界非常相似：可以一起学习、生活、娱乐，有情有爱，内容极为多样化，简直就是另外一个世界，甚至具有完整的经济系统，有完整的市场体系，人们可以一起开发产品、一起积累财富。这些财富不完全是虚拟空间的，在一定条件下，是可以与系统外的财富(如货币）转换的。在5G等技术的支撑下，可以从任何地点登录，延迟极低，具有非常强大的安全性和稳定性。
有些消费，看起来是传统消费，但实际上其信息消费的性质很强，比如：教育、剧场、影院等，可以变为完全的线上的信息消费。再比如，医疗消费，应该首先就是信息消费。
许多工业品（第二产业）的消费也在不断转化为信息消费。如电子产品的云化，炫富，以及一般有形产品的智能化等。甚至第一产业（即农业）产品中的信息成本构成也越来越大；
——关于“信息产品的无限供应”。从经济学的角度来说，信息产品的边际成本几乎为零，也就是说其创意、设计阶段是有成本的，但是其生产（复制）几乎是零成本的，这与需要消耗原材料和复杂生产过程的物质产品的供应有极大不同。根据经济学供求关系原理，无限供应的产品必然趋向于免费。近年来，有研究者认为，“免费”一般是企业的交叉补贴策略（即所谓的“羊毛出在猪身上”），是对在位企业的降维攻击，但殊不知：“免费”的本质实际上就是“可以免费”本身。要不然，为何工业社会的“免费”策略却很少见呢？
——关于“信息产品的有限消费能力”。在信息社会，消费信息产品的能力，是人的注意力，或者更准确地说，是人的消费时间，而人（即使作为人类整体）的时间是有限的。这里，我们可以澄清一个误区：以前人们以为共产主义不可能实现，是因为认为“相对于有限的财富，人的消费欲望是无止境的。”关于财富的无限性，上面已经讨论过了。关于“无止境的消费欲望”，这个可以有，但我们需要强调的是：消费欲望可以是无止境，但消费欲望不等于消费能力！
2、“全社会范围内的生产资料的公有制”
——在信息社会，全部的生产组织，以每个人的自由发展为基础，充分自由组合而成，其形式呈现无穷的多样性；与其所对应的生产资料所有制，即公有制的实现形式，也具有多样性。
——关于“充分自由组合的生产组织”。根据制度经济学鼻祖罗纳德·科斯的研究发现，企业的存在正是为了节约市场交易费用，即用费用较低的企业内交易（权威）代替费用较高的市场交易。企业边界的大小，取决于市场交易成本大小。市场交易成本越大，则企业的规模越大。而当在信息社会的高度发展阶段，市场交易成本趋近于零时，传统意义上的企业将逐渐消失。代之以大量虚拟的（也可以是临时的）、跨地域、跨行业、跨……的生产组织(当然，也包括非生产组织)，个人可以身兼多职。企业更多的是源于“人合”，而非“资合”。人的身份，将从单位人，到市场人，再到自由人；
——关于“公有制实现形式的多样性”。在社会主义早期阶段，人们有一个误区，以为公有制就是全民所有制（或称国有）。实践证明，全民所有制的合理存在是有条件的。一般来说，统一的全民所有制，因治理链条过长而一般不可行。根据《共产党宣言》所言“共产主义的特征并不是要废除一般的所有制，而是要废除资产阶级的所有制。”也就是说，即使到共产主义，也存在私有财产。在信息社会，由于交易成本的极大降低，自由的个人，根据自由的自我意志，可将可自由支配的个人财产，通过共享、共筹、多层次资本市场等各种形式，以某种有限、定向的方式，投入各种形式的生产组织。共享经济将大行其道。前辈学者杨培芳提出应提倡淡化拥有权、强化使用权的协同共享经济。至于全民所有制，在保证有效治理结构（如在扁平化、信息充分披露的资本市场）的条件下也可以存在。
在信息时代的网络、云化（即集中）的计算力、数据等，天然地具有共享的功能，它们既是信息资源共享本身，也是物质资源共享的链接器或媒介。
区块链等技术为劳动者的信息生产、知识产权提供了保护，特别地，其去中心化的特征，有望使信息生产者免受资本的侵害。
在信息社会，很多时候，可能不需要也没有必要严格区分生活资料和生产资料。例如，电脑、手机，既是生产资料，也是生活资料。网约车等共享经济的工具很多也具有这种性质。故有生产消费者（prosumer）的提法。
信息社会的生产组织，与工业社会有很大不同：生产组织不等于是企业；企业不等于是公司；公司不等于由资本家所有；被资本家所拥有的公司不等于是被资本家控制。
以上述的所谓的“经济基础”（生产力+生产关系）为基础，则下面的其它共产主义特征，在信息社会就是必然结果：
3、“各尽所能、按需分配”
——在信息社会，人是以自由的个体、自由的方式以及专业的身份，参与各种生产组织，按需获取所需的财富。
随着交易成本的极大降低，人的专业化将不断细化和深化，故人对社会的价值也越来越大。人越来越靠其分工的专业知识而不是劳动时间获取回报，即：“各尽所能，就可以获得应有的生存价值和尊严”。
而“按需分配”则是上述财富极大丰富的必然结果。由于“按需分配”使人没有财务上的压力、有足够安全感，可以自由地做自己喜爱做的事情，不断地深化其专业能力，故反过来又可以促进“各尽所能”。
4、“劳动成为人的第一需要，全体社会成员成为道德品质高尚的人”
——在信息社会，劳动变得兴趣怏然，成为人发自内在动力的需要，而不是谋生的手段。人人会成为信誉良好、高度透明的，具有良好素质习惯和高尚思想觉悟的人。
在信息时代，绝大部分单调枯燥、重复性的工作是由机器或者机器人干的，人干的基本都是富有创造性的工作；人干的工作极具专业性（即使是打游戏、旅游也可以是职业工作），故人工作时有一种对社会的责任感；加之人是主动地参与社会分工的，劳动并不是其被迫的谋生的需要，故劳动一定是人的第一需要。
此外，在人人都无忧无虑地为他人做奉献的大环境下，每个人都会有崇高的追求和高尚的情操。不劳而获的人与劳而不获的人都不存在。加之在大数据时代，人人高度透明，会将信誉、容易看得比自己生命都重要，拥有崇高的品德是很自然的事。
在数字化时代，大家都很关注个人隐私信息的保护，但在到处都是摄像头、人脸识别的时代，保护何谈容易？但无论如何，大量信息的采集，人的透明化，对于人的行为的约束，无容置疑是有很大作用的。与传统观念不同的是，网上交易实际更靠谱，原因是更容易取证（有Hash等技术作保证）。当我们在网上平台购物时，与客服的沟通，精确描述了供需信息，留下的聊天证据对双方都是保护，甚至不用去法院就可以打官司。很多人都有这样的体验：快递到家，住户人不在，会请快递小哥把东西放家门口，为什么可以？——一旦有纠纷，证明的手段太多了。
5、“人人平等，阶级和阶级差别消失”
——在信息社会，建立在高度社会化分工基础上的社会结构，是高度扁平化的，人只有专业知识和能力不同，没有高低贵贱的身份甚至强弱之分，也自然就没有阶级甚至阶层的差别。
数字经济作者李立中提出了一个基于区块链的共生、共建、共享、自循环的共产经济模型，在生态系统中，每一个参与者都是资本家，当所有人都是资本家的时候，也就等于所有人都是劳动者，阶级自然就消失了。
6、“货币消失”
——在信息社会，货币将退出历史舞台而不复存在。
这也是上述信息社会经济基础的推论：货币的职能，无论是从狭义的（交换的标准）、还是从广义的（五大职能）角度来说，其核心职能只能是为了交换。而在信息社会，财富极大丰富、各取所需，无需等价交换，故无需货币。
这个介绍一个概念：企业货币。所谓企业货币，就是企业源于市场营销、客户管理等目的，在企业为客户积存、暂不消费或变现的价值计量。如：积分、累计里程、游戏奖励、上网流量等。一开始，企业货币可以认为是客户购买产品和服务换来的，而越来越多的信息平台类企业（如游戏公司、内容公司）的企业货币是用户用时间换来的。这些企业货币本是用于兑换本企业的产品和服务的，但如果其规模足够大，就自然会产生与其它企业货币，甚至真实货币的交换需求。
随着企业（特别是平台型信息企业）规模的不断增大，这部分企业货币的数量和“价格”将不断增加。例如，记得国内某公司系统的X币（企业货币），开始的时候与人民币的市场化比值大致是20:1，近年来已接近1:1。美国脸书发起数字货币——天枰币（Libra），对此，各方面的评论极多，而少有人注意到，其联合的大企业，大都拥有巨额的企业货币（或对此拥有极大的潜力）。
我们想象一下，如果信息平台的数字经济规模越来越大，企业货币整体上远远超过真实货币，而且各类企业货币都可以打通（无论是采取中心化的，还是采用区块链技术的去中心化的），则离真实货币（无论是主权货币、黄金、类比特币还是其它货币）的消失就不远了。
消灭了货币，也就消灭了以追求利润为目的的资本家存在的合理性，从而最终消灭资本主义存在的根基。
如果还有人对信息社会（主要由信息产品构成）的财富极大丰富、货币失效的论断还有所怀疑、感觉匪夷所思的话，就不妨请回想一下农业税在中国取消的过程：在农业社会（在中国也就是100-200年前的事），农业税取消可能吗？当时几乎全部的公共财政和国家机器，均建立在农业之上，起码主要的税源直接或间接地是来自于农业、农民。当时的人，绝难以想象，今天农业税的比例只有约全部税收的1/50左右，还不及征收成本，可以取消了！但这不等于我们不吃粮食了，农业不需要了。工业品（第二产业）的命运，早晚会步农业的后尘：不是工业品不需要了，而是相对价值降低了，其绝对价值的需求总体上是不会降低的。
7）人是第一个可宝贵的
——在信息社会，人不是成本，每个人都可以创造独特的价值，庞大的人力资源是创造信息资源的基础。
在工业社会，资本家看重的是自动化流水线，人是成本、是负担，人的价值是需要抑制的、压榨的，因而形成资本对人的“异化”（即为人创造的产品，劳动者无力享用）；而在信息社会，由于主要的财富是信息，几乎每个人（消费者），又都是信息内容（含知识）创造者，其价值是可以通过网络辐射全社会的。如果您对此还没有概念，建议您可以多玩玩抖音等短视频。在那里，几乎每一个主播、up主，只要他能创造有益、有趣的信息，有某一方面独到的知识、经验，他就会有全网受众，就可以创造价值。
人的价值的另一方面体现在软件工程。例如：同样一个大型软件（如微信），假如该软件需要（一年）使用10亿人次才会成熟，则该软件在中国可能一年就成熟了，在日本大致需要10年，而在一个千万级人口的国家，就可能几乎开发不出来。——这就是中国的信息产业几十年来高速发展的秘密之一。
（四）小结
从以上对信息社会存在共产主义雏形的核心观点的描述，可以看出：《共产党宣言》的两个必然的预言，在信息社会将会实现，社会将出现反转，即：在信息社会，虽然私有财产、专业分工和市场还存在（而且还会更加丰富、细化），但人将获得充分的解放，资本不再会“奴役”人，并将退出历史舞台。
（敬请期待下文）
（原文2021年6月27日首发于微信公众号《信息社会》）
（作者简介：金耀星，数字经济学者，中国联通研究院管理咨询委员会原秘书长、高级经济师、教授级高级工程师；北京航空航天大学硕士、北京大学光华管理学院硕士，瑞典皇家工学院（KTH）访问学者；中国通信学会会士；担任全球移动通信协会（GSMA）政策组专家近10年；长期从事信息通信产业发展战略与政策研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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