为什么年轻人都爱读三体

为什么年轻人爱读科幻小说呢?

或者,先问一句:读科幻小说的乐趣何在呢?

自然,世上有许多科幻小说爱好者,取向很是硬核:他们喜欢的是纯技术,是硬设定,最好能融汇与最新科技发明,总之,是在不违背已有物理定律的前提下变出花儿来。

但大多数人喜欢的,是故事本身。

比如,《三体》的读者,真会去琢磨引力撕扯如何导致星体分裂、智子如何干扰试验、光粒打击如何进行的,怕是不太多。从这些细节中取乐的,也不算大多数。

更多读者的阅读乐趣来自于哪里呢?

对我而言,大概是:当听说三体世界面对不可预测的三体问题,直接导致了三体文明这种冷酷的社会体制与完全不同于地球人的价值观时,感受到的震撼与颤栗。

当联系到叶文洁的身世与三体面对的形势后,我会情不自禁地考虑:叶文洁的举动似乎也有她本身的逻辑?

当看到面壁人与破壁人设定时,我是情不自禁地,与罗辑同呼吸共命运,与他一起思索自己陷入何等的悖论困境——这复杂的科技问题,却又像个古希腊逻辑问题。

在看到黑暗森林法则时,感受到一种前所未有的恐惧——嗯,姑且可以叫做“宇宙恐惧症?”就像许多人都有过的,对星辰大海的敬畏,只是平时那敬畏来自于眺望星空,而实际面对降维打击与二维化这些概念时,会让你有种不想思考,却又忍不住去思考的奇妙快感。

以及,在看到云天明的三个童话时,我会忍不住将每个看似童真的元素,去解释对应:黑伞是光速?画进画里是二维化?饕餮鱼是隔断信息交换的黑域?

即,大多数阅读乐趣,来自于与主角近乎同步的思考。

虽然我们不是主角,但面对这种违背日常经验,却显然有可能性的情况,我们会感受到巨大的阻力,会情不自禁地思考自己的处境——所以许多读者都喜欢提问:“假如你是叶文洁/云天明/罗辑/小说里的某人物,你会怎么办?”

一切优秀的故事,都有个基本原则:故事主角遭遇阻力,试图通过动态行为克服阻力,最后成功或失败,达到某种静态。在爱情故事里,男女主角要克服让他们无法在一起的阻力;在悬疑故事里,侦探要克服让他无法破案的谜团;在灾难故事里,主角要逃脱足以让他们殒命的危机;在西部片里,牛仔、匪帮与法律彼此制衡……

一个好的故事,就是通过合理的设定,制造合理的冲突与阻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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科幻故事的常见套路,也大致如此:超级英雄必有一个反对势力;怪兽电影必有一个可怕的怪兽要毁灭地球;僵尸故事必然有一群丧尸要毁灭人类;星际旅行则像是宇宙版的航海片去探索未知;太空史诗片总是要有联盟势力去迎战反派王朝;时空旅行故事则要面对各种已有习惯与其他时代的纠葛,以及如何回到自己时代的努力……

科幻故事与一般故事的区别?那大概是:一般故事,只能从我们已有的历史中寻找矛盾。聪明一点比如《冰与火之歌》,会搞架空世界历史,外加魔法元素。

而科幻故事则可以——只要作者设定解释得通——从未来,从无限广阔的宇宙来取材,加工出设定,通过复杂的思考,为主角(与读者们)提供一个复杂的设定与处境。

当然了,一切科幻故事,最后还是要归到人类本身。

一切依靠科技制造的危机与矛盾,都是逼迫人类做选择题。所以卓越的科幻小说家并不一定能编制出匪夷所思的新科技,只是,他们编制的世界观,能让人感叹“还可以这样子……将人类置于如此的困境呀!”

像叶文洁面对的道德危机,像罗辑面对的面壁人与破壁人矛盾,像程心们面对的二维化危机,在已有的人类常识里是不存在的。但刘慈欣通过复杂的设定,将他们制造出来了。就像是一个优秀的推理小说家,将主角置于一个“好难搞定啊”的谜题之中,只是刘慈欣运用的工具是科技。

这种设定带来的除了冷硬的科技,还有浩荡的诗意。面壁人与破壁人斗智斗勇仿佛古典哲学悖论的谜题。太阳系二维化后小宇宙保留的文明仿佛救生船逃离沉船。云天明的三个童话更是对科技无限温柔的诗意诠释。

而这一切,需要我们自己去代入,去联想。如果只是事不关己地读着,那无非是又一个小说家编造了又一组虚构故事。但恰好因为这些设定如此幽暗,境况又如此复杂而新奇,我们会不自觉地思考起来。这才是阅读《三体》的乐趣。

回到开头:

为什么年轻人爱读科幻小说呢?

因为,如上所述,科幻小说描述的、主角面对的阻力与困境,来自于现实生活中没有的科技。这需要想象力,还需要接受能力。接受能力更复杂些:越是年长,人对技术就越有抵触情绪,总会贪恋习惯,热爱纯自然的田园牧歌生活。

尤其是,《三体》这样宏大到让人会产生“宇宙恐惧症”的设定。

而年轻人们,愿意去面对可能的不习惯,学习并接受新的设定,还乐颠颠地将某些听来简直阴暗的设定当真,并思索自己在其中的命运。

王小波从没写过科幻,但他对新事物接受能力很强:编程、用电脑写作、幻想未来,比如《2015》。

《红拂夜奔》里,他这么说:人在年轻时充满了做事的冲动,无休无止地变革一切,等到这些冲动骤然消失,他就老了。

我很喜欢这个说法。老不老,许多时候与生理年龄无关。有些人二十来岁就精神伛偻了,就老得不像样;有些人,比如刘慈欣老师,年过五旬了,还年轻着。年轻这玩意,许多时候就是个思维问题:

你还能接受新奇的东西,接受变革,适应新的东西,直面可能的未知恐惧,愿意思考一切复杂可能的处境——你就还年轻。

《黑暗森林》最经典的时刻:罗辑,在即将被世界遗忘之时,来到叶文洁墓前,掘墓,用手枪对准心脏,向监视他的三体人发出威胁。这个威胁涉及到雪地计划,涉及到舰队航向,涉及到智子封锁,但骨子里,是罗辑用过去三年,悄然将剑横在了三体人的咽喉之下,逼迫他们就范。这时的罗辑像一个刺客。科学技术是用来制造这个情节设定的工具,骨子里,罗辑是直面了宇宙的黑暗罗辑后,用生命赌博,给出了这样的选择——这也是刘慈欣给出的选择。

刘慈欣就是这样,痴迷技术而不满足于技术,他从“科学至上”和“唯物技术主义”的角度审视人文,再用人文的形式重新诠释科学。《三体》用一种未来的宇宙观来看待历史,也用一种立体的时空观来看待现在,这是超越时代的眼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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