粽子里的中国史，细思恐极
锦绣人文地理官方账号
◎ 作者：南朝子云
◎ 全文约5300字 阅读需要约13分钟
◎ 图片：图虫创意、摄图网
◎ 本文首发于【锦绣人文地理】公众号 未经授权 不得转载
东汉建武年间（25年- 56年），
长沙发生了一件怪事。
有个叫区曲的人，遇见一位气度不凡的书生，
那人竟自称是当时已去世三百年的屈原。
这位“还魂”的三闾大夫对区曲说：
“多年来人们将用来祭祀我的米投入江中，
都被蛟龙窃取。你们若再来祭我，
可用楝叶塞住装米的竹筒，用彩丝缠好，
水里的蛟龙最惧怕这两样东西。”
区曲告知众人，人们便照着办了，
开始用楝叶、彩丝包裹而成的“粽子”祭祀屈原。
这个故事说是发生在汉代，
却记载于南朝萧粱的《续齐谐记》中，
这是历史上首次将粽子与屈原两个大IP联系起来，
而屈原自投汨罗江的日子，正是端午节。
由此可见，至迟在南北朝，
已有在端午节用粽子祭祀屈原的传统。
小小的粽子里，包裹着一个民族的家国之思。
图片｜武汉行吟阁前屈原塑像 · 图虫创意 ©
端午起源于何时，粽子又是何时发明，
自古众说纷纭，但可以确定的是，
其年代都比屈原要早得多。
粽子最早写作“糉”。
美食作家蔡澜不喜欢
《说文解字》记载的这个写法，
他幽默地说：
“好像吃了会从耳朵流出来，变成傻瓜一个。”
“糉”字的意思，
其实是用叶子把米包裹起来的食物，
而它最初采用的米多为黍米。
黍早在新石器时代就已开始种植，
性黏，又称黄小米，
在老祖先的耕作遗址中常发现它的踪迹，
《诗经》中也有不少关于 “丰年多黍”的诗句。
先秦时期，北方的粽子又称作“角黍”。
角黍依据牛角的形状制成，
人们用菰叶包裹黍米，以代表耕作的牛。
图片｜粽子 · 图虫创意 ©
《诗经》写周天子秋收后祭祀的《良耜》，
其中有“杀时犉牡，有捄其角”的描述。
西周时，牛是最高等级祭品“太牢”之一，
用来祭祀土神与谷神，保佑农业丰收，
而耕牛不可能大肆宰杀，角黍就成了其替代品。
粽子本是一种祭祀物品，
早在伟大的楚国诗人诞生之前就已经存在，
说不定，屈原生前也吃过粽子。
南北朝时期，如前文所述的故事，
南方人将端午、屈原与粽子进行捆绑营销，
用相传能驱邪的楝叶、彩丝包成筒粽，祭屈原，
进一步丰富了粽子的文化内涵。
作为正义与忠诚的楷模，
屈原得到自五胡乱华以来
流落在外的中土人士崇拜。
图片｜宜昌秭归屈原故里 · 图虫创意 ©
到了隋唐时期，
南北重归一统，端午节传统基本成型，
包粽子、吃粽子从此成为端午最具代表性的风俗。
宋人庞元英《文昌杂录》记载：“唐岁时节物，
……五月五日则有百索粽子。”
百索粽子，即用五色彩丝扎缚的粽子。
好吃的唐朝人发明了外形华丽的九子粽，
还有史上著名饭局“烧尾宴”中的“赐绯含香粽”。
唐代粽子的一大改革，
就是糯米逐渐取代黍米，
使得粽子的口感更加细腻软糯，
不再只是节日供品，更是一种美食。
赐绯含香粽，
以糯米掺入红色香花提炼出的香料包制而成，
吃时装盘，淋上蜂蜜。
这玩意儿特金贵，是官府宴会上的名品，
故按其颜色冠以官场用语“赐绯”，
即皇帝赐予大臣的绯色（红色）。
图片｜蜂蜜凉粽子 · 图虫创意 ©
有人考证，现在西安的蜂蜜凉粽子，
就是从唐朝的赐绯含香粽演变而来。
粽子煮熟后晾凉，浇上蜂蜜与黄桂酱，
不过，少了象征权势的红色香料。
此后历代，都保留端午包粽子的传统，
从皇宫到民间，人们不仅吃粽子，
还将粽子作为节日食品相互馈赠。
到如今，每到端午前后，就是吃粽子的季节，
自己包的，亲朋好友送的，吃个不停。
历史悠久的古风遗俗，传承至今。
前几年，浙江嘉兴开了
中国第一家粽子文化博物馆，
展示嘉兴粽子的起源和当地老字号的历史脉络。
在华夏大地上，嘉兴粽子自成一派，
以咸甜适中著称，其中最能打的是鲜肉粽，
选用上好的猪后腿肉、江米等作馅，
油而不腻，独具风味。
嘉兴、湖州一带自古是稻作区，
当地人都是包粽子的能手，制作的美食精巧细腻。
鲁迅的弟弟，知名吃货周作人
在对比南北点心时写道：
“点心招牌上有常用的两句话，我想借来用在这里，
似乎也还适当，北方可以称为‘官礼茶食’，
南方则是‘嘉湖细点’……”
说到南北粽子，
不得不提年年都有的甜咸大战。
图片｜粽子 · 图虫创意 ©
甜党钟情于甜过初恋的甜粽，
咸党唯爱馅料丰富的咸粽。
从口味上分，
粽子无非分为白粽、甜粽与咸粽三大类。
白粽是小清新的粽子，
也是所有粽子的老祖宗。
据现存史料记载，
至少在晋代以前，只有白粽这一种，
顾名思义，白粽里除了米，啥都没有。
图片｜白粽 · 图虫创意 ©
先秦时期，北方粽子
是用菰叶包裹黍米制成的“角黍”；
在南方，有的人将黍米
装填于竹筒内，故称为筒粽。
时至今日，人们开始用荞麦、燕麦等
代替糯米或加入糯米中，
以此减轻多食糯米造成的肠胃负担，更加健康。
如此一来，白粽也成为部分地区的日常主食之一。
图片｜竹筒粽 · 摄图网 ©
引发甜咸大战的，是甜粽与咸粽。
甜粽的内陷用料五花八门，
包括常见的豆沙、红枣、蜜饯等，
还有玫瑰、桂花、金桔等花果。
北京粽子多以红枣、豆沙做馅，
少数也采用果脯为馅。
江南地区的甜粽，以苏州粽子极具代表性，
将豆沙、枣泥、猪油拌入糯米中，
煮熟后的四角粽香甜可口。
但苏州人不止是甜党，
而是“甜中意，咸欢喜”，也爱咸粽。
图片｜豆沙粽 · 摄图网 ©
咸粽出现的时间，大致与甜粽相同，
一般会加入肉类等食材，口味偏咸。
清代美食家袁枚是位知名的咸党，
爱吃粽子的他在提笔风雅之余，发明了火腿粽，
即以高质量的糯米，用箬叶包裹，
中间放入大块肥美的火腿，
封锅焖煨，一日一夜，柴薪不断，
揭开食之，肉与米化为一体，口感滑腻。
而今，江浙、岭南的咸粽，
大都以腌制过的猪肉为内馅，
此外还有蛋黄、腊肉、叉烧、烧鸡等用料。
图片｜潮汕粽球 · 图虫创意 ©
除了甜咸大战，南北各地的粽叶也多有不同。
箬竹、芦苇、芭蕉、荷花，甚至是玉米叶，
各类植物的叶子凭借其特有的清香，
化身金牌绿叶，是“粽子节”的不二配角，
在天南地北，各显神通。
南方最常见的粽叶是箬叶。
箬竹，是一种灌木型的竹类植物，
其叶大而宽，多生长于
湖南、江西、浙江、福建等南方地区。
人们不仅用它的叶子来包粽子，
还用箬叶编成箬笠、箬席等。
图片｜箬叶 · 摄图网 ©
唐代有位浪迹江湖的诗人张志和。
他在西塞山隐居时垂钓江上，
写过一首《渔歌子》：
“西塞山前白鹭飞，桃花流水鳜鱼肥。
青箬笠，绿蓑衣，斜风细雨不须归。”
当时，他戴的是箬叶编成的斗笠。
南方人用箬叶包粽，一般先“烤叶”，
使其脱水，便于存放，
而又碧绿如新，香气不减。
醇香的箬叶就这样成为馅料的黄金搭档。
图片｜粽子叶 · 图虫创意 ©
北方有些地区，
会以芦苇叶作为粽叶。
芦苇生于江河湖泽，
但其叶韧性较差，
新手用芦苇叶包粽子可能会露馅。
图片｜芦苇叶 · 图虫创意 ©
南方热带地区的人们则发现，
芭蕉叶也可以用来包粽子，
相较于其他粽叶，芭蕉叶是个“巨无霸”，
往往需要裁剪成大小适合的尺寸，
而且难以包出经典的“三角粽”。
一般常见于云南一带的少数民族，
他们还会用芭蕉叶包裹其他食物贮存起来。
图片｜荷叶粽子 · 图虫创意 ©
荷叶是粽叶的另一种选择，
采摘的新鲜荷叶，去掉蒂，
放入馅料后叠成方形，再捆绑结实。
荷叶淡淡的清香，别有一番风味。
屈原投江多年后，
端午与粽子成为千年拆不散的CP，
而端午节也成为除汉族以外，
满、蒙、苗、彝等二十多个民族的共同节日，
还走出国门，传播到日本、越南、
新加坡等多个亚洲国家。
但端午，最初并非只是纪念屈原。
端午是外号最多的传统节日之一，
也被称为端五、重五、端阳、五月节、天中节等。
农历五月被古人认为是“恶月”，
重五日（即五月初五）更是恶日，为民间所忌讳。
图片｜端午香包 · 图虫创意 ©
与屈原同时代的孟尝君田文出生于端午当天。
他爸田婴得知后，可愁坏了。
田婴听信民间说的“五月子者，长与户齐，杀其父母”，
担心田文长大后会害得自己家破人亡，
便让田文母亲抛弃亲生儿子。
田文之母不忍心杀害自己的儿子，
偷偷将儿子抚养成人，
遂使田文成长为战国四公子之一的孟尝君，
也使其幼年时流传的谣言不攻自破。
这一不祥预言后来也曾巧合地应验。
北齐南阳王高绰与宋徽宗赵佶都出生于五月五，
前者以不轨伏法，被处死，
后者治国无能，遭受靖康之耻。
古人将五月视为“恶月”、“毒月”，
实际上也有一定科学依据。
农历五月，正是春夏之际气候转换的季节，
北方多旱情，南方进入梅雨期，
气候湿热，虫蠹并兴，容易使人感染瘟疫。
在医学不发达的古代，老百姓难免感到惊惧。
于是，端午也成了采药祛病、避邪驱瘟的节日，
寄托了古人祈求安康的祝福，
除了粽子，其余端午习俗
大都继承了祖先朴实无华的美好心愿。
图片｜赛龙舟 · 图虫创意 ©
端午当天，有些地方挂上钟馗画像，
这位恶形恶色的神话人物，
在传说中为世人驱邪斩祟。
有些地方，人们悬挂、佩戴艾菖。
艾草与菖蒲，都有提神通窍与驱除蚊虫的作用。
五月多雨潮湿，艾草、菖蒲浓烈的挥发气味，
正好可以消除异味，清洁空气，防止细菌滋生。
图片｜雄黄酒与香囊 · 图虫创意 ©
有些地方，人们饮雄黄酒。
雄黄又名鸡冠石，实为一种中药药材，
适量使用有杀菌镇痛、消毒解痒的功效，
也是古人消杀毒虫、病菌的秘密武器。
正是因为雄黄酒的威力，
民间故事《白蛇传》特意安排了一个情节，
让白娘子误饮雄黄酒，
在丈夫许仙面前现出白蛇原型，
险些吓死了许仙。
甚至就连赛龙舟，也与恶月祛疫禳灾有关。
有些地方举办的龙舟活动是“送瘟船”，
如清代的广东、湖北等地，
就曾流传“以草为龙，以纸为舟”，
在抬着龙舟游街后，对其进行焚烧，祈求健康。
图片｜广州龙舟 · 图虫创意 ©
南方江河纵横，湖泊遍地，
更多的地区，则以龙舟竞渡
作为端午节的固定节目。
在夺标争胜的水中比赛中，
十多人，甚至是更多的选手，代表各自村寨，
使用刻有龙头龙尾的细长小舟
乘风破浪，勇立潮头。
迄今为止，湖北秭归、湖南汨罗、湖北黄石
和江苏苏州等地的端午节习俗都成功地申报为
联合国教科文组织的
“人类非物质文化遗产代表作名录”。
尽管三省四地的端午节各有特色，
就连纪念的历史名人也不同，
但都赋予了端午节更厚重的文化符号，
代表着中华民族的精神图腾。
图片｜包粽子 · 图虫创意 ©
楚人在端午节纪念屈原，
同情诗人为国尽忠，却遭馋流放。
“举世皆浊我独清，众人皆醉我独醒”，
当楚国在强秦的威逼下摇摇欲坠，
屈原抱石投汨罗江自尽，
以自己的死作为最后的谏言，唤醒楚人抗争的心。
湖湘水上，龙舟竞渡，是为了打捞屈原，
打捞无果后，人们驱散江中的鱼，
不让它们伤害屈原的身体，让诗人得以安息。
吴人在端午节纪念伍子胥，
痛惜他助吴国称霸后，竟遭君王猜忌。
伍子胥被吴王夫差赐死时，留下遗言，
要让自己的头颅挂在城头，亲眼看吴国灭亡。
夫差得知后大怒，命人将他的尸身投入江中。
后世将伍子胥奉为涛神，
东汉时，孝女曹娥为拯救迎涛而溺水的父亲，
昼夜沿江哭泣，向涛神祈求，后来自投江水。
那一天，正是五月五日。
图片｜苏州伍子胥像 · 图虫创意 ©
端午本为“恶日”，却被赋予了浩然正气。
在抗日战争时期的压抑环境下，
端午节得到文化的再构建。
每逢端午，包括郭沫若、闻一多、老舍等人在内，
当时的文人大都想到悲愤的屈原，
将屈原殉国的形象推上爱国主义精神的高峰。
这在特殊的时代背景下，也起到鼓舞士气的效果。
面对亡国危机，西南联大教授闻一多振臂高呼：
“如果我们还要让节日存在，
就得给它装进一个我们时代所需要的意义。
端午，至此真正成为代表屈原的节日，
象征着中国文化的正统性、道德感和正义感。
那一个个青叶包裹的粽子，
深藏着家国之情。
不同的地方，不同的粽子，
中国人崇敬的却是同一个“屈原”。
山东、山西一带有用黄黏米包的黄米粽子，
夹以红枣，食用时可佐以白糖，增加甜味，
在诸多粽子里辈分大，资格老。
图片｜包粽子 · 图虫创意 ©
北京等地的蜜枣粽子做法简单，
一口咬下去，
金丝蜜枣的甜味在口中绽放，
有如童年回忆般的甜蜜畅快。
在被誉为“端午故里”的汨罗江沿岸，
湖南人以当地特产的腊肉，
切成片后放入糯米，
包成味道醇厚的腊肉粽。
喜欢吃辣的巴蜀儿女，对粽子有甜辣之分。
四川辣粽，以红豆、麻辣腊肠等馅料为主，
包粽子时加入椒粉、川盐、味精，
裹住原汁原味的四川风味。
图片｜福建烧肉粽 · 图虫创意 ©
福建泉州的烧肉粽，
是闽南地区，乃至东南亚的特色美食，
往往配料多样，制作精细，
以糯米、香菇、虾仁、干贝、
花生米、红烧肉、蛋黄等为原料，最好趁热吃。
广东的粽子品种多样，五花八门，
小巧的粽子，丰富的材料充盈了口感，
甜党可选豆沙粽，咸党可选咸肉粽，
另有肇庆裹蒸粽、东莞道滘粽、中山芦兜粽、
客家灰水粽、湛江蛤蒌粽……
擅长烹饪的广东潮汕人
还发明了独特的“双烹粽”，
粽子为六边棱四个角的球体，
每个有咸甜两种馅料，
以老妈宫粽球为代表。
图片｜闽南烧肉粽的构成 · 图虫创意 ©
爱潮汕粽子的美食家蔡澜，也喜欢台湾粽。
台南有种粽子是用饭制成粿，
再包猪肉等馅料，叫做粿粽，有几分客家特色。
台北还有一家餐厅专做海鲜粽，
包成细小的长条形，是蔡澜吃过最好的粽子之一。
图片｜水晶粽 · 图虫创意 ©
近几年，还有各种别具一格的网红粽子，
辣条粽、燕窝粽、小龙虾粽、
巧克力粽、AD钙奶粽等，
口味奇妙，画风突变，
打破了“南咸北甜”的旧格局。
一只小小的粽子，
装满了故事与巧思。
世间还有多少美食，
藏着这样的意味与情怀？
图片｜包粽子 · 图虫创意 ©
... 完 ...
参考资料
彭国梁,杨里昂主编:《我们的端午》,岳麓书社,2004
刘晓峰:《端午》, 生活·读书·新知三联书店,2010
蔡澜:《蔡澜旅行食记》,青岛出版社,2016
宋颖:《端午节 : 国家、传统与文化表述》,商务印书馆,2016
宿育海,程鹏:《秦人秦饼》,西北大学出版社,2019
艾小騧:《粽叶传奇：清香只为包裹》,《博物》2012年第06期
岳永逸:《粽子与龙舟:日渐标准化的端午节》,《中原文化研究》2016年04期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