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加索列国志(七)“绝境长城”大高加索(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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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第比利斯市内,公共交通可以充分满足出行的便利;但如果你离开第比利斯市区,如果能够自驾的话会方便很多。

方向盘在手,才算是解锁了格鲁吉亚的正确打开方式。格鲁吉亚国土面积不大,犄角旮旯奇奇怪怪的景点倒是不少,包车毕竟不如自己开方便。格鲁吉亚虽小,却是五脏俱全,这个国家的景点多样性极高,地貌变化丰富,有人文、有风光、有古镇、有山城、有教堂、有要塞、有雪山、有大海……但我也不得不说,格鲁吉亚的大部分景点在世界范围内来比较的话水准不算很顶级,比上不足比下有余,比方说大高加索胜过阿尔卑斯,但肯定不如大喜马拉雅。不过话说回来,我旅行的侧重点在于探索文化的多样性,因此高加索这种具有深厚历史人文底蕴的地方反而比那些顶级自然风光更能够吸引我。

关于在格鲁吉亚自驾,有几条小贴士可以跟大家分享一下:

中国驾照只需要简单的英文翻译公证就可以在格鲁吉亚使用。

境外导航常用的谷歌地图在格鲁吉亚经常会错误,建议谷歌和离线地图MAPS.ME结合使用。

格鲁吉亚是自驾者的天堂,也是地狱。对于喜欢开车、尤其是喜欢开山路的老司机,这里可以开得很爽,有些路段非常有挑战性,如同十多年前的川藏线一样刺激;但对于新手司机显然不大友好,由于路况差,险象环生。

在格鲁吉亚境内租车的话,会有一个自驾区域限制的问题。租车公司很清楚哪些地方路烂不好开,在车载GPS里把这些地方给锁定了,假如你要开去这些地方,就得另外加钱解锁。而这些地方恰恰都是一些风景最好的山区,如果自驾去不了这些地方就没有意义了。我建议可以考虑直接从国内飞亚美尼亚的埃里温,以埃里温为起讫点租车,从两个不同的口岸穿越国境,走一个亚美尼亚、格鲁吉亚环线,这样可以避免限制问题,亲测可行。亚美尼亚自驾同样也非常考验车技,路况不比格鲁吉亚更好。

租车自驾穿越国境其实很容易,你让租车公司提前准备好相关文件即可。亚美尼亚牌照的车可以去格鲁吉亚、纳卡和伊朗,但由于亚美尼亚跟土耳其跟阿塞拜疆有仇,估计去这两个国家有点难,而且也没有直接的口岸;格鲁吉亚牌照的车几个邻国都能去。今后有机会的话,我想试试看能不能从第比利斯出发,走“格鲁吉亚-亚美尼亚-伊朗北部-纳希切万-土耳其东部-格鲁吉亚”这样一个“亚美尼亚三大海”环线。

这个章节会从自驾的视角,来讲一下格鲁吉亚的西部地区。

从第比利斯向西出发,经过上一章里讲过的斯大林故乡哥里之后,南北会分出两条平行的公路,最终都能够抵达坐落于黑海边的格鲁吉亚第二大城市巴统(Batumi)。

库塔伊西

北边的公路会经过库塔伊西(Kutais),这是一座非常古老的城市,公元前13世纪起就持续有人居住,同时也是格鲁吉亚第二重要的城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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北线走法

库塔伊西依山傍水,天气好的时候可以望见高加索山脉的皑皑白雪,里奥尼河(Rioni River)穿城而过。里奥尼河这个名字你们可能从来没听过,但这条河在古希腊世界观中却是海洋的尽头。因为古希腊人所了解的世界仅限于环地中海那一圈,从地中海航行到黑海,他们能够到达的最远的地方便是里奥尼河,于是以为这里就是海洋的尽头。苏格拉底曾提到过,他只知道从海格力斯之柱到发西斯河之间的世界——“海格力斯之柱”(Pillars of Hercules)指的是直布罗陀海峡两边的高耸海岬,“发西斯河”(Phasis River)则是希腊人对里奥尼河的称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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直布罗陀海峡边上的海格力斯之柱(图片来源:网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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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源自高加索山脉西段的河流会通过“发西斯河”注入黑海

库塔伊西虽然是座城市,给我的感觉却像小镇一样,它建在轻微起伏的丘陵地带之上,举目望去没有高楼大厦。库塔伊西在苏联时期曾是格鲁吉亚的工业中心,苏联解体前曾有将近24万居民,格鲁吉亚独立之后的内战导致经济崩溃,许多当地居民背井离乡,如今这里只剩下13万人口,因此看起来空荡荡的。比起其他那些热门的地方,这座城市不免显得有些冷清。不过冷清也有冷清的好,我第二次去的时候,订了一家带露台的民宿,坐在露台上,放眼望去山清水秀,来一扎冰啤酒看夕阳西下,颇有种岁月静好的惬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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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8年欧洲到处都是华为的广告和商店,这三年来的剧变想来也是唏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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库塔伊西的客栈天台,享受一下小城的悠闲

这样一座不大的城市,倒是有两处世遗——确切地说是一处“世遗”和一处“前世遗”。“前世遗”是库塔伊西的地标建筑巴格拉特主教座堂(Bagrati Cathedral),几乎全城都能看见这座教堂,在教堂亦可俯瞰全城。这座始建于11世纪的宏伟教堂,在17世纪的时候遭到奥斯曼帝国入侵者的破坏,在后来好几百年的时间里,都只剩下一个杂草丛生的废墟。从1950年开始,当地政府着手对这座教堂进行了修复和考古研究,修复工作缓慢持续了好几十年。1994年的时候,这座教堂的遗迹被联合国教科文组织列入了世遗名录,我看那时候的照片,整座教堂看起来依然像一座露天的残垣断壁,一些门和墙得到了修复,但并没有屋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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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880年的巴格拉特主教座堂(图片来源:网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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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13年的照片(图片来源:网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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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50年开始的修复工作(图片来源:网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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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05年的修复状况(图片来源:网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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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06年的外观(图片来源:网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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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图片来源:网络)

格鲁吉亚投靠了美帝和北约之后,开始全面欧洲化,2010年一位意大利建筑师领导了巴格拉特主教座堂的重建工作,由于重建方案会影响这座遗迹的完整性和真实性,没有得到联合国教科文组织的认可,当年教科文组织就把教堂列入了“濒危世界文化遗产”,算是给了一个黄牌警告。但后来由于当地政府的一意孤行,重建工作对原有的遗迹造成了不可逆的破坏,2017年的时候巴格拉特主教座堂被世遗名录亮红牌罚下场了。

如果你现在去巴格拉特主教座堂,第一眼看到这座建筑可能会觉得有些奇怪,它那个重建的大穹顶跟外高加索地区典型的教堂穹顶很不同,是炮弹型的尖顶,带有一定的弧度,而非像典型亚美尼亚教堂的正圆锥形穹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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重建后的巴格拉特主教座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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重建后的这个构造物看起来有点奇怪(图片来源:网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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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样一比较看得就很清楚:右边那个才是当地的经典款的穹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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新旧相间的石料

教堂的外部看起来半新半旧,但走进内部,会看到非常突兀的钢结构承重,一部分的墙体是原来的遗迹,其他大部分都是用新石料重建的,这种新旧结合的设计有点像我去过的一些美术馆。在整体的视觉效果上,建筑旧有的部分更像是一种装饰和点缀,新建的部分才是主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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基督教圣徒的圣骨,就好像佛教里面的高僧舍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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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过巴格拉特主教座堂原有的遗迹颇有规模,重建工作基本上是针对主体建筑的,外围的城墙、小礼拜堂大体保留了重建前的原貌。尤其那个小礼拜堂别具一格,只剩四面墙壁,上面没有屋顶,里面摆放着长凳和讲台,仍在继续使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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从遗迹可以看出当年的规模

由于历史上的宗教冲突,像巴格拉特教堂这种遭到破坏的遗迹废墟在大高加索地区相当不少,第比利斯老城里面有一座红色福音教堂(Church of the Red Gospel,我在前一章节《高加索列国志(六)“革命老区”格鲁吉亚》提到过),过去是亚美尼亚教会,曾经是第比利斯最高的教堂,现在就剩一座废墟,不知道今后会不会重建。

格拉特修道院

库塔伊西真正的世遗是格拉特修道院(Gelati Monastery),这地方在库塔伊西的东郊,不是自驾的话很容易就会错过。格拉特修道院始建于12世纪,修道院外观其貌不扬,比较牛逼的是它里面保存了很多12到17世纪的壁画,走进去第一眼颇为震撼,整个内部的墙面上几乎密不透风的画满了东正教圣像画。我在俄罗斯也见过这种满绘的圣像画,不过那些壁画跟这里比起来要新得多;在之前阿尼古城的章节里(见《高加索列国志(一)“隔壁老王”土耳其》),我放过几张阿尼教堂里的壁画,或许比这里还要古老一些,但由于缺乏维护,完好度要比这里差远了。尽管格拉特修道院的壁画也因为年代久远颇为斑驳,然而能在格鲁吉亚这种湿润的气候环境下保存到如此程度已是不易。

从历史角度来看,格拉特修道院曾经是格鲁吉亚的知识文化中心,作为重要的神学研究院,培养过不少格鲁吉亚科学家、神学家、哲学家;然而从艺术角度来讲,你会觉得这些东正教派的圣像绘画既缺乏透视,也不够细腻,奇怪的比例感常常看得我啼笑皆非。其中一座教堂穹顶上的全能基督肖像画绘制于12世纪,那个基督的眼睛和鼻子都是歪的,一丁点儿庄严肃穆的感觉都没有,看起来好像儿童画一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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格拉特修道院看起来貌不惊人,却是内有乾坤(图片来源:网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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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座修道院的创建者大卫四世国王的墓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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比例感完全失调、极其诡异的耶稣画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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行尸走肉版的圣子降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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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2世纪是欧洲中世纪发展的鼎盛时期,从某种意义上可以看作文艺复兴的前奏。比方说哥特式建筑就是那时候流行起来的,地球人都知道的哥特式建筑代表作巴黎圣母院跟格拉特修道院便属于同一时期的建筑;12世纪同时期的中亚克什米尔、南亚帕拉王朝,以及当时伊斯兰文明,其艺术水准都相当高超,为啥唯独东正教的圣像画的绘画技巧会显得如此稚嫩呢?

答案是——故意的。

偶像崇拜的困境

这个问题我得从头说起,根据旧约的记载,上帝在西奈山上单独会见了摩西,颁布了“十诫”,其中有一条就是“不可拜偶像”。“十诫”这玩意儿听起来好像是一系列的行为规范准则,其实根本不是那么回事儿,你如果对这个故事追根究底的话,会发现一神教的起源完全就是个邪教组织

在犹太教的一神崇拜被发明之前,人类文明的认知水平还停留在泛灵原始崇拜上,多神崇拜才是主流,就跟现在的印度一样,古埃及、古希腊的神也都有一大家子。犹太人这个民族一度建立起了自己的王国,后来被巴比伦亡了国。根据现代考古学的观点,犹太人在流亡期间为了构建民族认同,编撰出旧约,虚构了自己的民族神话,发展出了一种独特的以雅威为中心的一神崇拜,这个雅威神还有个更耳熟能详的名字叫“耶和华”。现代考古研究找不到任何证据能够支持旧约中犹太人曾经离开埃及并征服迦南的说法,据研究学者估算即便当时真的发生过犹太人离开埃及的事件,人数最多只有2万人,而不是旧约中的60万成年男性。旧约中的故事说白了只是当时流亡犹太人的意淫

犹太人之所以要意淫出来一个“独一真神”,是为了跟当时压迫自己的其他民族划清界限。“十诫”中开篇明义的第一个条件就是:我雅威是唯一真神,你们必须崇拜且只能崇拜我,我会灭掉你们的敌人,结束你们为奴的生活。之所以要编出“出埃及记”这段往事,是为了证明雅威的“神通广大”、“有求必应”,以增强当时流亡犹太人的信心;“唯一真神”只保护犹太民族,现在犹太民族沦落到国破家亡那是因为忘了雅威真神的教诲,是神对犹太民族的惩罚。与此同时,为了跟那些欺负自己的多神崇拜民族彻底决裂,“十诫”中明确反对偶像崇拜,借雅威之口指示犹太人一旦进入“应许之地”,就要立刻把迦南所有的石刻偶像给销毁掉——“却要拆毁他们的祭坛、打碎他们的柱像、砍下他们的木偶”所以禁止偶像崇拜的初衷一是为了泄愤,二是预防信徒看到那些其他神像而动摇信仰,三是为了体现自己的牛逼——我们全知全能的雅威真神是没有具象的,光是这点就比那些有形象的神要更高级。

所以“十诫”这玩意儿仔细想想其实挺邪门儿的:一群流亡的犹太人跟某个异端神雅威签了个相互利用的魔鬼卖身契——你帮我夺回故土打败敌人,我奉你为唯一真神,帮你清理掉其他跟你竞争的神。雅威在旧约里面还是特别恶毒的一个神,因为埃及人不信祂,于是就降下“十灾”搞得生灵涂炭,这不就是魔鬼嘛?欧洲历史上犹太人后来长期受到迫害并非无缘无故,除了他们太会做生意挣钱之外,跟犹太教的邪教本质也有关——一神教普遍会诅咒不信教的人,犹太教在这点上特别突出,而且有着严重的种族歧视。除非你妈是犹太人,否则犹太人永远不会把你当自己人。至于犹太邪神雅威屌丝逆袭成为耶和华一统江湖,估计连犹太人自己都想不到。如今一神教三兄弟里面,犹太教和伊斯兰教都是坚定不移的原著党(虽然信的是两本不同的“原著”),严格禁止偶像崇拜,他们当然不会承认最初毁掉偶像是为了泄愤,于是编了一堆为什么要禁止崇拜偶像的理由;唯独基督教在这方面的禁忌并不严格。

很多人可能不知道,目前基督教三大教派所流传的 “十诫”版本各不相同,对偶像崇拜的态度也各不相同:天主教的“十诫”中没有禁止偶像崇拜的规定,所以天主教教堂里面常常会有耶稣、圣母的塑像;东正教的“十诫”规定不能造塑像,所以东正教教堂里面只有画像没有塑像;新教(Protestantism)的“十诫”明确规定了不可拜偶像,因此很多新教教堂里面啥偶像都没有,只有十字架。然而,由于基督教的教派繁多,对偶像崇拜始终没有严格统一的规定。比方说路德教派(Lutheranism,信义宗)对绘制画像的观点类似于“酒肉穿肠过”,认为只要画像能帮助人坚定信仰就行,不必严格禁止;而20世纪之后罗马有些天主教教区倒是抛弃了传统的画像。

事实上自古以来基督教在要不要偶像崇拜这件事上就特别纠结。基督教刚诞生的时候是一个官方认证的邪教,只能躲在地下偷偷传教,早期一度禁止偶像崇拜主要是为了能够更加名正言顺地去砸那些异教神庙的神像,就跟后来伊斯兰教扩张的时候在中亚到处毁寺庙佛像是一样的。当基督教成为了罗马帝国官方认证的国教之后,屠龙的少年自己变成了龙,不但取消了偶像崇拜的禁令,而且在官方的资助下使偶像崇拜变得普遍化。之所以这样反反复复,是因为绘制画像乃是传播宗教的客观需求,在绝大多数老百姓都是文盲的古代,画像在文化传播方面的优势不言而喻,禁止绘制画像对传播很不利。你要教人家信耶稣,当然是把耶稣的神迹故事画出来给人看最方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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9世纪的去偶像崇拜运动(图片来源:网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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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图片来源:网络)

后来罗马分崩离析,教会开始分裂,公元5世纪的时候,埃及分裂出了一个科普特正教会(Coptic Orthodox)。当时罗马帝国的古典艺术崇尚写实主义,以尽可能接近现实为表现形式;但这个科普特教会非常特立独行,由于深受埃及本土艺术风格影响,发展出了一种反写实主义的幼稚风格——绘画的时候采用简单的几何形式,完全忽视现实的光影、比例、透视。具体的风格大家可以参考一下古埃及壁画和象形文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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典型的科普特正教会反写实主义风格基督教绘画(图片来源:网络)

没想到这种反写实主义的抽象幼稚风格,倒是歪打正着解决了当时东正教派究竟能不能绘制画像的争论。既然教会需要用图画来表现宗教故事和宗教人物形象,那就故意画得抽象一些好了——这样一来既达到了用图画叙事表达的目的,又可以避免信徒去崇拜这些具象的绘画,这就是为啥很多东正派圣像都长得歪瓜裂枣。大家如果去研究东罗马帝国的拜占庭艺术,会发现这种幼稚风格特别显著,那个时期留下来的雕塑明显要远远少于罗马帝国时期,都是拜对偶像崇拜的纠结心态所赐。这种办法虽然有点自欺欺人,但似乎还挺管用的,反正我看到那些圣像绝不会升起恭敬心。高加索地区由于其发展的封闭和滞后,这种科普特艺术风格的保留程度尤其高。

格拉特修道院中年代越是久远的壁画,反写实主义特征就越是浓烈。由于科普特艺术风格使用大量几何图形设计,具有极强的表现力和传播活力,后来还影响了中东的伊斯兰文化艺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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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幅壁画来自格拉特修道院,注意那个光晕的几何图案,这种风格被伊斯兰文化所吸取,源头可以追溯到埃及的科普特艺术

拉巴蒂城堡

讲完了北线来讲南线。

哥里向西如果走南边的那条公路会经过博尔若米(Borjomi)和阿哈尔齐赫(Akhaltsikhe),然后翻越本廷山脉(Pontic Range)抵达巴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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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廷山脉这段公路的路况极差,正属于我前面讲的自驾限制区域,我走两次爆胎三次,堪称轮胎杀手,有一次还是当地司机开的,所以可以排除驾驶技术问题。这段路风景不算惊艳,很少有人会特地走这段,谷歌导航宁愿绕路也不会推荐你走这里,但我觉得还挺有特色的,怎么个特色法后面会讲。其实我自己也没有完整地自驾过“哥里-博尔若米-阿哈尔齐赫-巴统”路线,两次都是从南部的亚美尼亚边境干到阿哈尔齐赫,再从阿哈尔齐赫到巴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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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段路的爆胎几率高得吓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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新轮胎也不能幸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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走烂路一定要考虑到万一路上出状况

先说博尔若米这个地方。我那时候在亚美尼亚碰到一个杭州妹子,跟她交流了一下行程心得。她告诉我说,博尔若米这个小镇简直太美啦!是她这辈子去过最美的小镇。这个妹子有着英国留学和中美洲旅行的经验,也算是见过世面的人,我虽然对“最美小镇”的说法将信将疑,但既然被她说得这么“美艳不可方物”,心想总不至于太差吧。

不知道是不是我的期望太高,跑到博尔若米实地一看大失所望,镇子的景区部分很小,大约200米长的观光街上有几栋欧洲特色的建筑,一条小河在山谷中流过;大街走到头有个公园,可以乘坐缆车到山上俯瞰山谷,然后就仅此而已了。我很难想象那个杭州妹子究竟在这里看到了什么,会让她觉得博尔若米是她这辈子到过的“最美小镇”。这地方最出名的是矿泉水,在格鲁吉亚到处都能看到Borjomi这个矿泉水品牌,其影响力遍及前苏联国家,跟红酒一样是格鲁吉亚出口创汇的知名土特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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博尔若米就这么点大的地方(图片来源:网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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就算华灯初上也不过如此(图片来源:网络)

再说阿哈尔齐赫吧,我第一次到这里纯粹是路过,不曾想在公路上距离老远就看到有座巨大的城堡,非常吸引眼球,让人无法抑制想要过去一探究竟的冲动。但这座城堡看起来又有些不对劲——怎么会这么新呢?新得就好像是迪士尼乐园里的城堡,一丁点儿残缺都没有,不像是一座历史建筑。

走进这座城堡看的话会发现一件更加诡异的事情,城堡顶上飘扬着格鲁吉亚代表基督教的十字架国旗,城堡内最为醒目的建筑却是一座奥斯曼风格的清真寺,其他建筑的风格也各种混搭,跟格鲁吉亚别的地方都不大一样。

这座城堡叫做拉巴蒂城堡(Rabati Castle),最早是个要塞,始建于公元9世纪,到了12世纪发展成为了一座城市,当地才有了“Akhal-tsikhe”这个名字,意思是“新城堡”。2011年当地政府为了发展旅游业对城堡进行了大规模的重建,这就是为啥看起来那么新。那座清真寺的外墙崭新,里面的砖石倒都是旧的,说明起码原来有这个建筑,并非凭空新建的“古建筑”。不过我在网上使劲找也没找到这座城堡重建之前的照片,只找到一张19世纪的画,估计原先是一座不怎么不起眼的废墟。从地图上看,阿哈尔齐赫距离土耳其边境只有十来公里,有个口岸可以过境到土耳其。大家可以想象,这里历史上长期处在基督教文明和伊斯兰文明的冲突地带,而冲突必然伴随着互相影响及融合。曾经一度阿哈尔齐赫的大部分人口都是穆斯林,城堡里的清真寺所代表的正是那个时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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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世纪描绘阿哈尔齐赫的画(图片来源:网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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对比现在来看,很多塔楼都是新建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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城堡外的一座东正教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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拉巴蒂城堡中的清真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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纵观整个世界,全球穆斯林化是一股难以抗拒的大趋势。伊斯兰教的写保护属性极强,宽进严出——一日穆斯林,世代穆斯林。同时由于伊斯兰教的教义鼓励生育,穆斯林人口增长速度一直都要比非穆斯林更快。举例来说吧,1976年到1985年这十年,世界穆斯林人口从5.37亿增长到了9.21亿,占世界总人口的比重从13.3%增加到了19%;根据2009年数据,全世界约有16亿的穆斯林,占世界总人口的23%左右。有人可能会觉得还要考虑时代和地区的因素,这个可以看印度,印度在国家政策、社会背景相同的条件下,穆斯林人口增长依然明显要比其他宗教更快。我来做一个比较保守的估计,如果全世界穆斯林人口每10年增长1%,再过三百年穆斯林就会成为地球人口的绝大多数,用不了一千年全世界都是穆斯林的。伊斯兰教的扩张策略有点像温水煮青蛙,不急于一时一地,着眼的是更长远的未来。民主国家由于其少数服从多数的原则,以及在人权问题上的无脑妥协,面对穆斯林的人口增殖只能躺平

所以我一直都觉得,从更大的时空维度上来看,相比整个人类世俗文明与伊斯兰文明之间的矛盾,如今中美之间由于意识形态差异引起的冲突根本就是手足相残。当几百年之后穆斯林统治了世界,人们回过头来看几个世纪之前的英俄博弈、美苏争霸,以及现在的中美对抗,必然是一声叹息。当然肯定有人会觉得我在危言耸听,你可以保留自己的看法,反正咱们这代人也活不到那一天。我只是觉得,按照伊斯兰教的尿性,实在是看不到穆斯林可以在不瓦解自己教义的前提下完全融入现代社会的可能性,关于这个问题我以前写过一篇《伊斯兰教究竟出了什么问题》,剖析得很清楚了。

格鲁吉亚的去穆斯林化

对伊斯兰教历史略有了解的朋友应该听说过,世界上只有两个地方曾经成功逆转过穆斯林化,一个是西班牙,还有一个是格鲁吉亚的巴统。这个说法其实有一点小的纰漏,巴统只是一座城市,确切地说应该是格鲁吉亚的阿扎尔共和国(Adjara)和萨姆茨赫-扎瓦赫季州(Samtskhe–Javakheti),巴统是前者的首府,阿哈尔齐赫正是后者的首府。这两个地区历史上都曾被奥斯曼帝国征服过并穆斯林化,又先后割让给了沙俄帝国实现了去穆斯林化的逆转,所以我们不妨把这两个地区当做一个整体来看,权且合称为“格鲁吉亚西南地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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格鲁吉亚西南部的两个行政区在历史上都经历过穆斯林化和去穆斯林化

格鲁吉亚西南地区在地理上其实刚好处于本廷山脉和小高加索山脉的交会处。本廷山脉估计绝大多数人都没听过,这座山脉主要在土耳其境内,沿着土耳其北部的黑海沿岸地区一直延伸到格鲁吉亚境内,一般游客到了土耳其也很少会去那一带。如果要说本廷山脉比较有名的景点,一是特拉布宗(Trabzon)附近的苏美拉修道院(Sümela Monastery),二是古城阿马西亚(Amasya)。本廷山脉的西段起点就在阿马西亚那一带,东段刚好伸入格鲁吉亚境内,与小高加索的梅斯赫梯山脉(Meskheti Range)相接。所以从地理上来讲,格鲁吉亚西南地区有一部分在地理上其实跟土耳其是一体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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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廷山脉的范围(图片来源:网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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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图片来源:网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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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廷山脉中部,风雪中的苏美拉修道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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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廷山脉西段的阿马西亚非常值得一去

沙俄接手西南地区的时候,当地的主要人口是穆斯林,逆转穆斯林化分了几步走,首先迁入了大量的基督教移民,最多的移民就是对抗“穆斯林化”经验丰富的亚美尼亚人,稀释了当地的穆斯林;苏联时期斯大林上台后,他一方面压制宗教,另一方面搞集体化,引发了1929年阿扎尔山区的穆斯林武装叛乱,斯大林可不是吃素的,迅速平叛,同时把成千上万的当地穆斯林驱逐到了土耳其——反正就在隔壁。一般说起巴统的“去穆斯林化”,讲的其实就是这段历史。

对萨姆茨赫-扎瓦赫季州穆斯林的清洗则是另一段故事,在奥斯曼帝国统治期间,有土耳其人移居此地,同时也有突厥化的格鲁吉亚人皈依了伊斯兰教,结果这些人形成了一种身份认同,产生了一个叫做梅斯赫梯突厥(Meskhetian Turks,也叫Ahiska Turks)的新族群,刚才讲到的拉巴蒂城堡里面那座清真寺,正是梅斯赫梯突厥人在1749年修建的。这些人在苏联时期更加亲土耳其,有一部分人跟土耳其的亲戚勾结,从事着走私、抢劫、间谍等活动,性质就有点像现在那些身处印控克什米尔一心向往巴基斯坦的克什米尔穆斯林。于是斯大林在1944年的大清洗中,把这些对苏联可能怀有敌意的梅斯赫梯突厥统统驱逐流放到了中亚那几个斯坦国(当时那些斯坦国都属于苏联)。根据1926年对萨姆茨赫地区的人口统计,那时候50.7%的人是梅斯赫梯突厥,而如今在当地人口的统计数据上已经没有了梅斯赫梯突厥这个民族类别。我查了下,这个起源于格鲁吉亚梅斯赫梯山脉的族群如今在全世界有40到60万人,但在格鲁吉亚的只有1500人,当年斯大林的清洗力度还是非常到位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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历史上的梅斯赫梯地区现在大部分都在土耳其境内,也就是说格鲁吉亚西南地区和土耳其东北地区在历史上的联系非常紧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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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26年梅斯赫梯突厥的分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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流亡世界各地的梅斯赫梯突厥至今仍对1944年的大清洗耿耿于怀(图片来源:网络)

与之形成对比的是,根据2014年的人口普查,目前阿扎尔地区33.4万人口中,依然有39%是穆斯林,主要都集中在山区,以至于其他地方的格鲁吉亚人对阿扎尔人有一种歧视性的称呼——“穆斯林格鲁吉亚人”(Muslim Georgians)。从阿哈尔齐赫翻山越岭前往巴统的路上,会路过“穆斯林格鲁吉亚人”的大本营胡洛(Khulo),正是当年武装叛乱的地方。这一带的民居建筑非常特别,跟格鲁吉亚其他地方都不一样,居然看到了吊脚楼的设计。因为这里山区气候潮湿,降水和降雪量很大,吊脚可以防止冬天的大雪把房子给埋了。相比阿扎尔,应该说几乎清零的萨姆茨赫-扎瓦赫季州的“去穆斯林化”更彻底和成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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阿扎尔穆斯林的山地村落,这座清真寺非常与众不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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山地民居的吊脚楼设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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但要我来说,苏联在格鲁吉亚西南地区只是做到了“去穆斯林化”,而没有真正的“逆转化”穆斯林。把灰尘扫掉,灰尘不过是转移到了别的地方;把肿瘤切掉,肿瘤在别的地方也还会再生长;想要把灰尘、肿瘤变成其它有用的东西,唯有通过持之以恒的反宗教洗脑教育才行。所以我觉得我们中国政府现在在新疆做的教育转化工作是一桩功在当代利在千秋的千年大计,这是人类历史上的第一次不是通过屠杀或流放来控制穆斯林的数量,国家花大力气拯救那些迷途羔羊,同时减缓全球“穆斯林化”的速度,这是一种功德无量的菩萨行。正如同“穆斯林化”是一个缓慢的过程,逆转化穆斯林也需要两三代人的持续努力,从这个时间尺度上来看,还真没有别的政府做得了。

高加索列国志(七)“绝境长城”大高加索(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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