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1年,我重新爱上了看电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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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谁能料到,在我刚刚过去的清明假期中,最愉快的经历竟是在酒店看电视。”——旅行失败者屎大淋

时间是种很玄妙的东西。两天的假期,不过是在家周围转转的周末。但加上一天后,就成了可以远行的小长假。用唯物主义话术来讲,这叫量变引起质变。

又逢清明,难得的质变来临。已在广州困到发霉的我,也迫不及待地想用远行给社畜日常来次短暂质变。

Day 1 南沙 Day 2 桂山岛 Day 3 珠海

可当我赌上十分之一个月的时间,向枯燥日常展现出誓死一战的姿态时,对方却好似接到了密探报信,对我的日程进行了定点爆破——

南沙:荒芜偏僻,夜间外出唯一适合做的事可能是当街裸奔,因为根本没人,甚至没多点灯光。

桂山岛:清明时节人人人,海岛大风吹掉魂。

珠海:你有过火车晚点70多分钟,一路上停三次最后共延迟3个多小时的体验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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如果将来写我的回忆录,这段恐怕将是那种于外人来不过枯燥的寥寥几字,于我却是不堪回首、掩面流涕的悲惨遭遇。在不动分毫的列车上,我试图用上述的胡思乱想来逃避现实,却恰巧钻进了一处现实的温暖洞穴:

窝在酒店里看电视,几乎是2021年来最美妙的一段体验。

那是在我旅程的第一天晚上,坐标南沙客运港附近。

从地图上看,客运港所处之处颇为尴尬。一来远离南沙城区,二来又没有南边十九涌那里的热闹鱼市,三来跟东莞的虎门工业区隔海遥望,海水水质糟糕。总之地处偏僻,人烟稀少,生态环境一般,乏善可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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千万别去

在享用了一顿七分平庸、两分凑合、一分难吃,简言之实在不咋地的晚餐后,我和女友只能到酒店对面几乎荒废的村落里散散步。准确的说,更像是本能地活动下腿脚而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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酒店外景象

不料,这一活动,倒也恰巧瞧见幅有意思的场景:

在一间不大的士多(商店)门口,十几个农民工兄弟围坐在一台电视机前,目不转睛地看着一部谍战剧。没有人发一言,更没人低头看手机。电视机的光照在工人们的脸上,五彩斑驳,甚是好看。一时间,我甚至羞于掏出智能手机,生怕这妖艳的产品,打搅了眼前这片属于前智能时代的宁静。

与此同时,我脑子又好像有什么机关“咯噔”一下启动了一下,随即齿轮转动,涌出一系列的回忆。

电视在我的生命里,原来曾那么重要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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类似这样 图源《打工直通车》河南卫视

老妈生在北方一个有些偏僻的山村里。80年代,她家幸运地成了全村第三个拥有电视的家庭。那台电视貌似花了1000块出头,在纸币最大面值只有10元的时期,显得相当不菲。当电视拉回家开始收看时,半个村子的人都跑了过来,自带马扎来蹭电视看。因为早期电视线路比价落后,电视放久了会发热,姥姥放一段时间把电视关掉休息休息,但村里的人也不舍得离开,转而抽烟唠嗑,等着电视再次开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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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概这样

如今想来,一台不过9寸的电视享受上百双眼睛的围观,是现今90寸大彩电也难以享受到的待遇。换算成人,怎么也得是10年一遇的美少女级别,是吧?

老妈第一次跟我讲述这段回忆时,我们一家正住在镇上国企分配的一间小瓦房里。因为家境略贫寒,没钱安有线电视,家中那台19寸的北京牌电视只能靠我爸接的简陋天线获取信号。满打满算,能收看的频道两只手就数的过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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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种天线

由于天线过于简陋,信号不好是常有的情况。每逢电视画面又出现雪花,老妈就会对老爸喊:“老头额,电视又没信号了。”然后,我爸就会吭哧吭哧地踩着院里的墙头,爬上屋顶,去跟那根破天线搏斗。手忙脚乱的样子,到有点像绕着天线跳钢管舞。如果我有卡尔维诺的文笔,今天可能会专门为我爸写一篇《房顶的男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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另外,因为家里电视没几个频道,儿时的我养成了跑去邻居家蹭电视看的习惯。86版的西游记,我几乎都是靠着这种厚颜无耻才看完的。记得有一天,我如常蹦蹦跳跳地来到邻居家,却被告知:

“《西游记》播完了!”

天知道我当时受到了多大的打击。

关于看电视,还有一件事让我记忆犹新。以前的电视频道,尤其是市级的,到了半夜就没节目了。就整一个七彩的效验图在那,配个BGM滴滴答不停放。每逢我爸妈不在家,晚上我都是开着电视壮胆,伴着效验图和BGM入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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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一次啊,我做了个噩梦。梦中有一个七彩的小丑,恶狠狠地朝我扑过来。睁眼,骤起,全身冷汗。等长大些再回想这档事,那个七彩小丑的原型很可能就是七彩的效验图。

那么我是从什么时候不再看电视的呢?

想必大多数人都跟我一样,那就是有了智能手机之后。

方寸的屏幕里,藏着比电视丰富得多的大千世界。我可以网络聊天,可以玩游戏,哪怕是看视频,也比电视上丰富的多,比如电视上永远都不会播出的Tokyo hot。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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噔噔噔噔噔噔噔噔~噔噔噔噔噔噔噔噔~

智能手机的出现与普及,造成了我家客厅场景的如下变迁:

一家三口坐在沙发上,爸妈看电视,我在玩手机。

一家两口坐在沙发上,爸妈看电视,我在房间里玩手机。

一家零口坐在沙发上,大家都在各自房间里玩手机。

中国原生家庭矛盾的增长,以及中国家长子女间代沟的加深,也许与电视机家庭地位的衰微成正比关系。手机给我们营造出一种无远弗届的错觉,却也加速了以看电视为中心的家庭缓冲带灭绝。

想到这里时,我已经鬼使神差地回到了酒店房间,打开了电视。

电视一开机,广东新闻频道带着一串叽里呱啦地粤语蹦了出来。在北方生活的二十多年里,我对于广东电视频道的认知仅限于广东卫视。至于新闻台、公共台、体育台这些频道,算是第一次瞧见的新鲜玩意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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广东卫视,在我以往的印象中是个挺难看的频道——没有马桶台、江苏台那些花样综艺,也没山东台、辽宁台、河南台那些民生节目和新闻故事栏目。唯一还算有些印象的,是播过几次《黄飞鸿》电影,还有下午时分播出的各种超长购物广告:“好消息!好消息!厂家直销!厂家直销!”

如果电视也会中病毒,广东卫视可能已经病入膏肓。


但其他地方台不同,几乎清一色的粤语重新为这片土地增添了些许神秘感和异域风情:这是个讲听不懂的鸟语的地方,住着讲听不懂的鸟语的人。

也只有在广东打开电视,你才会发现许多耳熟能详的广告是有普通话两个版本的。比如在这儿被称为益力多的养乐多广告,一句“你今日饮咗末?”的广告语已经印在了老广的DNA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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关于电视广告还有一个发现,那就是如今广东卫视大多数广告都是药物和保健品类,什么白云山牌壮骨药,XX牌药酒。原因之一想必离不开老广们对养正健体壮阳的不懈追求,原因之二,应该是针对目标用户吧。毕竟现在的电视观众,基本都是中老年人了。

对于我一个北佬而言,看广东地方台至少有两个好处。其一,虽然没有字幕,但主持人的粤语都相当标准,足以入选粤研社《新概念粤语》听力教材。如果有这种东西的话。其二,看看公共台的民生节目,有种翻进老广家后花园的窥私感。

这群满嘴抽象话(对我等北佬而言)的人类,也会有邻里纠纷一类的具体烦恼,而不是一门心思想着吃喝和搞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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广东特色:地下富一层

尤其是当你想象一群老广正跟你收看同一档节目时,会萌生一种生活在广东,而非仅仅打工于此的实感。

粤语带来的奇妙体验还表现在看球赛上。当晚,广东体育台正在播出皇马对阵埃瓦尔的西甲比赛。

因为解说讲话听不懂,再加上我和女友几年都没看过球了,压根就分不出这些豆大小人都是谁。再后来,我俩干脆自欺欺人地把解说当作白噪音——

画面:本泽马拿球,直冲对方禁区。

旁白:BZZZZZZ

画面:库尔图瓦飞身扑救

旁白:BZZZZZZ

有趣的是,疫情期间,西甲联赛杜绝观众入场,但为了营造现场气氛,球场上又会根据赛况播放相应的观众音效。屏幕外自欺欺人的我俩,跟屏幕中自欺欺人的赛场形成了一种奇妙的互文关系。

人类还真是擅长自我欺骗的生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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遥想当年那台北京牌电视只能收到十个频道,现在一个手机APP的信息量,就能顶得上几百台电视。

如此看来,电视台像一个耄耄之年的老人,蹬着二八自行车吃力地追赶这个坐上高铁飞驰的时代。

但我很快发现,这似乎是我的一厢情愿。毋宁说,现在的电视和网络更像两个平行世界。

拿电视剧来说,现在各地方台播出的电视剧,在豆瓣上压根搜不到条目。这当中又以长盛不衰的抗日剧居多。比如喋血XX、XX飞虎,来来回回那么几个关键词。

天气预报一结束,各地方台的局部抗战就打响了。山东地方台的鬼子碉堡刚被炸,广东公共台的鬼子又扛着三八大盖站起来了;吉林地方台的汉奸得意地说太君我有个计划,云南地方台的汉奸已经哭喊皇军快跑八路来了。日本鬼子无穷尽,杀完一茬又一茬。你在996上班,太君在007送死,这世道都挺不容易。

综艺方面,电视也表现出了不同于网综日新月异的操守。

当我转到江苏卫视,一个熟悉的光头调了出来:“让我们来看第一条短片。”闻光头识节目,还是那个《非诚勿扰》。现在它还多了个姊妹节目《新相亲大会》,特色是嘉宾的爸妈亲戚也会在舞台上实时点评互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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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一直觉得,看相亲节目是种特别解压的事。因为可以毫无包袱地代入以及点评在场上的嘉宾,还不会对他人造成影响。

嘴臭的,可以痛骂某嘉宾,把口水留在屏幕上,维护互联网清洁。

自恋的,可以破格代入类似自己理想模样的嘉宾,享受场内的恭维,少像贴小广告一样漫天发自拍。

我的姥姥姥爷就是相亲节目资深爱好者,长期在《非诚勿扰》、《百里挑一》等各大相亲节目间反复横跳。

姥爷属于喷子型,一旦看到做作的嘉宾就青筋凸起,痛骂“草tm,这逼样,我看着就烦”,随即怒而换台。

姥姥属于震惊型,代入感极强。每逢她心仪的嘉宾遗憾离场,都不免长吁短叹:“啧啧啧,艾玛,可惜了(liao)了,多好一小伙(小闺宁儿)。”等到她去跟邻居唠嗑,这段十之八九又会重提一遍。

罗素说,须知参差百态乃是幸福之源。照我看,了解家长们看相亲节目的不同表现,跟他们交换意见,不失为一种促进家庭和睦的免费项目。

前两年,家装界开始流行一种新的装修方式——客厅无电视。商家们美其名曰没有了电视,客厅可以发挥更多用场。但我觉得良心大大滴坏。

安部公房在《绳》里写道:

“绳与棍是人类最久远的两种工具。棍可以让邪恶之物远离,绳可以将良善之物拉近,两者皆为人类最早设想出的朋友。有绳与棍之处,便有人。”

自80年代电视机开始在中国家庭普及开始,这个家电就不只承担单纯的信息获取和娱乐功能,还是连接家庭成员们的一条绳。家电家电,重在家庭。

它不像互联网足以连接全人类,但至少能让一家三口聚在一起,以精神链接到同一个结点。以一个牢固结点构成的组织,才称得上是家庭。这结点中不光有血脉,还有共同认知、共同记忆。一起看电视,显然是促成以上共同的一大推手。

比如当年一起看过《炊事班的故事》、《家有儿女》、《武林外传》的我家,再怎么不合也能坐一块看个情景喜剧,哈哈一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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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爱我家》里,贾家六口人一块看电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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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家有儿女》里,刘梅教育刘星看电视不许逼逼

看电视,不光只是看电视,还包括跟家人一起看电视这个行为。这么一个简单的理儿,我却直到搬进了没有电视的出租屋里才感受到。再一回神,我已是独居于几平米单间内的臭社畜。

不得不感谢这趟失败的旅行,让在2021年重新爱上了看电视。

适逢爸妈买的新房装修,我准备给他们买个大电视。大到我回去跟他们看电视,屏幕反光能映全我们一家三口的那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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