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哪吒重生》《狂野大陆》《侍神令》,中国的异世界路在何方?
在我写这篇文章的时候,《你好,李焕英》已经超越了《流浪地球》,直奔五十亿票房而去。
虽然狭义上的春节档在大年初六就结束了,但是广义的春节档要到正月底,因为在这个时段内,一般都没有多少有影响力的排片,大家的观影内容还是以春节档主力影片为主。
今年的春节档无疑给影视行业打了一针强心剂,78亿的票房成绩,不仅比当初最乐观的估计还要乐观,也震撼了全球的文化产业。
而今年的七部春节档影片,也罕见地在口碑和票房上同时刷新了过往所有春节档的记录,虽然在票房上呈现了两极分化的“二八效应”,但整体的素质都是在及格线以上的。
我在春节档期间已经写了其中四部影片的评论文章。今天就一鼓作气将剩下的三部一起评论了,也给这个春节档留一个完整的记录。
我在大年初一的总结中就说过,今年春节档影片的题材呈现了高度的一致性,即出身问题和亲子关系。这个也许是跟当下的大形势有关,“背景板”的相似性也给了评论以明确的焦点。
但具体到这三部影片:《新神榜哪吒重生》、《侍神令》和《熊出没之狂野大陆》,它们又有一个更为明确的背景,就是其中都包含了一个有别于当下现实世界的“异世界”。
《刺杀小说家》中,已经浓墨重彩地描绘了作家笔下的异世界。但它主要着墨于现实世界与异世界的互文关系,因此稍微特殊一些。
而《哪吒》《侍神令》和《狂野大陆》中的异世界,则与现实世界相互纠缠,或者本身就相当于影片中的“现实世界”,因此这些世界的设定和游戏规则就更是观影的重点。
我在之前的评论中曾说《哪吒重生》有“赛博朋克2077+风平浪静”的感觉。这个奇异的世界观自然蕴含了非常丰富的可能性和“戏眼”。哪吒这个“二代”和敖丙“二代”之间的关系,之前的《哪吒之魔童降世》已经做出了突破性的改编,我曾写作长文进行阐述。
而《哪吒重生》中哪吒和敖丙的关系则是非常鲜明的“阶级对立”。但这里的变化在于,神话体系中的哪吒本是一个“官二代”,而他与敖丙的对立更像是一个“二代对二代”的故事。在1979年的《哪吒闹海》中,则将哪吒的动机大大美化了。
《魔童降世》中的哪吒,因那句“我命由我不由天”有了对抗命运的意味。而《哪吒重生》中的哪吒则更像是一个赛博时代的极客+工二代的身份+穿越的灵魂。因为整体的故事设定还是建立在“封神榜”上,因此这个片子更像一个大型的先导片+宣传片,私以为杨戬才是追光真正试图打造的“重头戏”。因为这些年来建立在中国神话体系的影视剧里,杨戬虽然偶有突破,但整体人物形象还是比较扁平的,属于功能性角色,远不如孙悟空、哪吒那么深入人心。
而这个赛博世界的设定,可以提升其工业时代的金属光泽和质感,吸引一部分技术宅、极客和二次元观众,但在《哪吒重生》中,仍然属于附属性的设定,人物主要的战力值还是来自于自身的“灵魂暴走”。这就给影片的大高潮的情绪营造带来了困难。
我们知道,技术宅和赛博感跟科技的关系是紧密的,就像漫威体系中的钢铁侠一样,如果离开那套装备,自身的战斗力为渣。而装备战力主要是由其天赋异禀的智力和工业帝国的研发制造能力为基础的。
这样一来,“神力”与“科技”的力量对比就成了片中的一个核心问题,到底谁占主导?具体到片中的龙王,虽然也打造了极为庞大的科技装备,并且从片中来看,其商业帝国也是靠对资源性物质(水)的垄断性经营来牟利的,可以说是资本主义意味浓厚。但是其也费劲心力修炼所谓“灵珠”,而目的也是为自己在将来的封神榜中求得一个高位。
如此,靠“科技改变生活以及自身命运”的命题就再一次让位于“神所划定的万物秩序”,赛博感被消解了,科技属性仍然让位于超自然属性。当然作为世界观这样不是不可以,但是观众自然要问,赛博元素的加入目的为何?仅仅是为了增加视觉效果的噱头吗?
再来看《熊出没之狂野大陆》。其实对于《熊出没》系列,我早已转变了“儿童动漫”的刻板印象。在2018年《熊出没之变形记》中,亲情+科技感的组合就打出了一击漂亮的组合拳,直接把那年的合家欢《捉妖记2》踩在了脚下。
2019年的《原始时代》则进一步提升了视效和动作场面,感觉已经不输迪士尼和皮克斯前些年的一些大制作了。
而这部因为疫情延迟上映的《狂野大陆》则进一步讨论了科技伦理等更为深刻的话题,作为一部独立的科幻片也是能够成立的。
其中科学家乐天和合伙人的恩怨情仇,很容易让人联想到《刺杀小说家》。不过这部影片中最有价值的,还是在于“狂野大陆”这个科幻设定本身。
抛开科技产品可以让人瞬间“变身”为动物这种设定本身的逆天性,《狂野大陆》至少触及了以下议题:游戏空间的娱乐性、竞技性,与社会规则的冲突性问题;人的自然属性被超自然化后产生的精神异化问题;科技产品被应用于社会下商业规则与伦理性的规范问题等。
而《狂野大陆》的设定至少在科幻属性上,已经将儿童动漫的想象空间大大拓展了。虽然其内核还是一个通常意义上的亲情内核。这至少体现出制作方的野心,就是不仅仅希望“熊出没”系列作为儿童动画,而是向成人进发,并且能走向海外市场。
但问题是,由于技术条件的提升,动画中的“异世界”几乎拥有无限可能性,然而设定上进一步宏大和复杂化后,会不会对创意本身产生压制?会不会伤害其“儿童动漫”的属性基本盘?
需要明确的一点是,所有在电影中(不管是动漫还是真人电影)增加“异世界”设定的,本质都是在两个方向上着力,一是实现在现实世界中无法得到满足的理想化体验,二是摆脱现实社会规则的“束缚”,增加创意的可能性。
而“引入成熟的世界观”就成了构造这类异世界的一条捷径。《侍神令》以及相关的阴阳师类游戏和电影,就是从日本引入了其独特的“妖世界”设定。
这种设定我们过去也不完全陌生,至少在大家耳熟能详的宫崎骏作品中,就不乏对“妖世界”的各种描绘和改造。
而将其移植到中国时,自然有所谓“水土不服”的问题。这源于“妖世界”的设定来源。日本人信仰神道教,神道教是一种多神论体系,相信山川河流、飞禽走兽、草木花树等都可能成为神灵。
这么一种体系中的各类角色,是需要慢慢“品”的,很少有那种绝对对立的善恶关系。《侍神令》中的妖世界也是如此。妖并不一定十恶不赦,在维持好界限的情况下,妖也可与人和平共处,甚至成为人类的朋友。
但同时,这样也让观众,尤其是不熟悉“阴阳师”系列游戏和小说的观众感到困惑,因为这会让电影的核心矛盾和人物动机不明朗。影片中主角晴明是半人半妖,因此他困惑于自身的身份,这本是很有戏的一点。但是由于电影的时长关系,没有办法慢慢构筑世界观,因此只能将陈伟霆饰演的慈沐师兄作为最终反派来塑造。而慈沐因为幼年见识到妖的力量而堕落,这个设定又太像星战中的阿纳金,行为逻辑很难让观众共情。
在这点上,这个boss反倒不如郭敬明《晴雅集》中借用的日本原版小说中鹤守月因对公主的情愫而成为反派那样丰满。而个别怪物的造型又酷似“捉妖记”,尽管我仍然觉得本片是及格线以上的,但票房在春节档垫底并不奇怪。
说到这里,我们来总结一下,为什么当下的电影需要引入“异世界”,以及应该如何引入?从前面的总结来看,“异世界”的功能无非在于:
一,映射现实世界中的问题,或指向与现实世界对立的彼岸世界,以满足现实世界中无法达到的需求;
二,通过改变设定,探讨自然、社会、人生中的一些深刻命题;
三,引入不同背景的文化元素,体现文化之间的融合与冲突,以及探讨人性、神性、动物性等边缘性问题。
当下这个时代,经济增长放缓,社会矛盾突出,因此第一类的“异世界”越来越成为关注的热点。这次的《刺杀小说家》和《新神榜哪吒重生》都可以算是这类的代表。
但偏偏也是这类影片,容易陷入“空有指涉,却无实质”的陷阱中去。因为现实的复杂和丰富性,在影片中稍微带入一点隐喻和指向,都非常可能被进行各种花式解读,或触碰审查的各类限制。因此这样的做法往往“吃力而不讨好”。
如果有明确的指向和批判,但又不能提供明确而简洁的解决方案,就只能陷入“白日造梦”的情绪式宣泄和鸡汤式的抚慰逻辑,这跟过去的那些类型片所做的别无二致,对于命题属性非常挑剔的中国观众来说,也一样是舍了孩子打不到狼。
因此,引入“异世界”的做法如果操作不得当,不仅解决不了“创意焦虑”的问题,还会一样陷入以往类型片的窠臼。但目前的内容创作者和出品方们还是前赴后继地在这个领域。原因除了世界范围内的创意匮乏外,还有就是过去若干年以迪士尼和漫威为首的“宇宙模式”赚得盆满钵满,被认为是一条稳妥的吸金之路,因此各路英豪都前赴后继投入这个领域。
然而,养成一个IP是不容易的。漫威是靠美国战后几十年的产业培养,以及斯坦李这样的创作天才的不断深耕细作,才培养起了那么一批观众,加上好莱坞这些年特效技术的精进,才形成了过去十几年辉煌绚烂的漫威帝国。
不过,漫威的顶峰时刻大概也就在《复仇者联盟》系列后终结了。接下来,无论是一些边缘角色还是新开发的角色,抑或老角色的“花样翻新”,都不太可能有过去那批经典角色的观众认知度和忠诚度了。
因此,现如今内容创作者和资本市场对“漫威模式”的热衷,很有可能是“赶了个晚集”。但是,“异世界”又确实是一条内容创作的捷径,在这个方面展开尝试是一个各方多赢的解决方案。
对此,我有一点不成熟的建议。第一,加强对现实世界的分析能力和实验性。无论什么题材的作品,绝大多数都是在用不同的方式来讲述当下。如果不能对当下有更深刻和独到的见解,如果不能对理想的生活方式做出更为具象和充实的想象,那么最终也是吸引不了观众的。
第二,加强对地方文化和历史精华的吸取。就像春晚要照顾不同地域人民的喜好一样,中国国土辽阔,人口众多,其中蕴含着很多值得去深入发掘的地方文化和历史题材。这方面有一些人已经在尝试,只是还没有找到一条与最广大人群口味相结合的新路。
内容创作的花样翻新是永远没有止境的,没有一条道路可以一蹴而就,都需要在频繁的试错中不断校正。中国式的异世界,也不存在所谓的“万能公式”,就像秦昊所说的:尝试不一样,不一定有结果,但是不尝试肯定没有结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