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本史学泰斗松田寿男关于丝绸之路的一次文化之旅
文:松田寿男,来源:上河卓远文化
“丝绸之路”生发的意象固然美丽,却淡化了人们一边和严酷的干燥斗争,一边开辟和维护东西交通线的汲汲而生。甚至让人误以为好像那是一条高速公路似的笔直大道。通过提出中亚研究史上的核心概念,“干燥亚洲”,作者用笔尖从北到南拓印出沙地路线、绿洲路线(狭义的丝绸之路)和海上路线彼此缠绕,复杂纵深的中亚地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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伊朗之旅
文 | 【日】松田寿男
译 | 金晓宇
伊朗是“沙漠之国”。它的东邻阿富汗也是“沙漠之国”。这两个国家掩埋在一连串的沙漠中,宛如沙制的台子高高隆起,东边俯视着孕育了印度文明的印度河谷,西边则俯瞰着闪耀过美索不达米亚文明的底格里斯、幼发拉底河谷。这次,我们展开考察之旅的两个国家,就是这样干燥至极的桌状台地,当然也是浩瀚的沙海。
在无人沙漠中奔走的吉普车,飞驰了五十公里,乃至一百公里,好容易来到一个村落。那里的引水渠中,一些水在流淌,难得地生长着白杨和柽柳,还有小块的耕地。
“呀,日本的汽车!”(我们的吉普车上插着日本国旗)
“日本人来了。”
孩子们聚拢过来。不过全都光着脚。妇女一律头戴方形披巾,只露出眼睛。女人们戴着这方披巾,仿佛从头顶披上了斗篷。这是自穆罕默德以来的戒律,至今仍然严格地遵守。还能看到如此打扮的女性头上顶着水罐行走。
1.可怕的沙尘暴
首先,从沙漠讲起吧。我们游历的这两个国家,基本上到处是沙漠。无论面向哪里,都是一望无际、黄灰色的大片沙漠,能看到的只有地平线。完全感觉是站在圆形的大沙盘上。这儿那儿变成白色的区域,是盐分从大地冒出,或是盐湖干涸后的痕迹吧。飞鸟走兽均看不到踪影。古时候的旅人,既没有问路的对象,也没有道路,所以搜寻微少的家畜粪便,或是散落的人骨、兽骨,作为可以凭借的记号,在沙漠中长途跋涉。
这样的沙漠之旅中,风暴是最可怕的。我们也遇见了这“沙尘暴”,那真叫伸手不见五指。吉普车当然不得不缓缓而行,沙子还从车窗的缝隙中钻进来,车内立即变得一片银白,即使拍打身上的西装,细小的沙粒还是混入纤维的眼儿里,连衣服的颜色都被染白了。这里的沙子非常细小,所以即使是无风的日子在沙漠中行走,沙子也会透过袜子侵害脚上的皮肤。有时候,脚甚至磨得红肿,夜里躺下之后,痒得不得了。
使用文明利器的我们都是这副光景,所以,对从前的旅人来说,沙漠是多么可怕,就可想而知了。这是因为,旅人中因受到“沙尘暴”袭击而死亡的不计其数。首先,由于密不透风的沙子袭来而发生窒息,也不是稀罕事儿。然而,动物预知大自然淫威的感觉值得我们惊奇。特别是对商队不可或缺的骆驼,一预感“沙尘暴”要发生,就围成一圈坐下,脖子伸长冲着中间,屁股撅得高高。人躲在骆驼围成的圆圈当中,防止沙子的直接吹打,勉强保住性命。流传有很多这样的故事。
来到大沙漠的周边,赤裸的群山突然从沙漠中隆起。海拔达四千米乃至五千米的扎格罗斯山脉和厄尔布尔士山脉,也是这样蒙受着沙浪,高高耸立、延绵起伏。总之,即便是山高谷深,因为一草一木也不生长,所以深深刻在山坡上的褶皱,以及在山坡上描画出直线或曲线的地层,全都裸露出来、一览无余。像日本那样草木覆盖的山岭,想要看清它骨子里的花纹,是颇不容易的。可是,在不下雨的干燥地带,一切都如教科书讲的那样,展现裸露的身姿。构成山体的土壤,因为受到金属矿藏的浸染,呈现出色彩各不相同的美丽,这也是在日本绝对看不到的风景吧。
2.游牧民的生活
在那样的山麓,每每能看见杂草零星生长的场景。说是草,也只限于骆驼草或梭梭草。这两种草都得天独厚,具备根须扎得很长的性能,正因为如此,在这么干燥的沙漠上,根的尖端也能到达地下水的位置,生存下来。几乎没有叶子。全身化作硬硬的尖刺儿。草的高度仅仅三十厘米左右,地下的根部却长达三十米。当然,草的数量决不算多。用一张日本榻榻米的面积举例来看,您可以把它想成,一张榻榻米上仅长有一棵或二棵草。
这种状态的土地称为steppe,在日本译做“草原”;东方蒙古高原的steppe,比这里情况较好,像是禾本科的植物也混杂其中,有些地区杂草相当茂盛。然而,帕米尔高原以西的steppe,完全是半沙漠。而且,在这样的土地上,游牧民一直顽强地生活着。
在半沙漠中,发现羊群、骆驼群、或马群,实在令人惊讶。黑色帐篷聚集的地方,是他们牧民的基地。不过,这基地也要随家畜的情况而变迁。他们以家畜的肉和奶为食物,以毛皮和毛织物为衣料。而且,是逐畜群赖以为生的水草而居。这样的游牧民,现在的阿富汗和伊朗还残存有很多。如大家所知,蒙古以及苏联的中亚等自古以来的游牧地区,正在否定游牧这种生活方式,将牧民渐渐往定居的方向引导。可是,在我旅行的地方,游牧生活还保存在那里。这应该从他们与居住在oasis(绿洲)中的农耕民的联系来解释。
在游牧民一直活跃的半沙漠中,某些区域有人定居下来,开辟出农田,这也是值得我们注意的。自不待言,没有水人就无法生活。不管是干燥地带还是湿润地带,这是绝对的真理。可是,像我们这样在湿润天地生活的人们,对于水的难能可贵,不会那么去深想。然而,在干燥亚洲,没有比那更迫切的问题了。从前,有学者用一句话来表现干燥亚洲,断言说“有水的地方,才有人的生活”,这才是贯穿干燥亚洲历史的基础。而且,在阿富汗和伊朗旅行,没有什么比这句话更深刻地渗透到我们内心的了。即便是游牧民,不光要给家畜吃草,而且必须寻求有水的地点,否则无法建立基地。
况且,在半沙漠中开辟耕地,不以水利为前提无论如何是不可能的。而且,在这样干燥至极的土地上,公元前三千年,即距今五千年前,就有人类生活,还建立了强大的国家,并伴随高度的文明。如果是这样的话,无论是伊朗曾经展现的国家组织,还是高度的文化生活,这些全都是人类如何利用水的结果,难道不是吗?我们应该承认,这才是另外找不到类似例子的、沙漠人的智慧吧。
3.坎儿井(井渠)
总之,这个地方几乎得不到雨水这种老天爷的恩泽。人类能利用的只限于河水或地下水。而且,说是河水,其实终年流水的河流很少。多数河流只在融雪时期有水流,其它时期则完全干涸,只在山坡或沙漠中刻下河道的印迹。因此,对于人类生活来说,地下水有多大的意义,诸位应该知晓了吧。注意地下水脉的智慧,现在似乎算不了什么,但是请想想五千多年前。大家明白那是多么先进头脑的产物了吧。
说到利用地下水,也就是挖掘水井,从地下把水打上来。可是,地下有水,在地上很不容易知道。而且,即使挖了井,从一口井能得到的水量也是有限的。于是,离这口井稍微留些间隔,挖下第二口井。井虽然有两眼,但在地下,水流是相通的,水量也相应增多。利用这一原理的,就是在伊朗及阿富汗有名的坎儿井。
实际在这个地方旅行,从山麓至沙漠边缘,能看到无数将许多眼井排成一溜儿的坎儿井。通过这样做,从山麓把水汇集到沙漠边缘的低地,在那里开辟出小块的耕地。
经坎儿井引到低地的水,涌出地表,流入引水渠。引水渠的两边种有白杨或柽枊,防止水分蒸发,也保护其不受流沙的侵害。引水渠围绕的小块土地上,经营有耕地,从事耕作的人家也聚集于此。这就是oasis(绿洲)。
从飞机舷窗往下看,一片广大的黄灰色天地中,一列列坎儿井,仿佛一串串白色的贝壳纽扣。这些坎儿井的末端,一定有定居地点,不久,有些村落还发展成为都市。看看这个地方的地图,发现一圈城市围绕着大沙漠分布,这些城市全都具有这样的发展历史。伊朗的首都德黑兰,毗连其南面的旧都列伊。其西面的库姆、伊斯法罕、亚兹德、克尔曼、以及大沙漠南边的巴姆。德黑兰以东的达姆甘、内沙布尔、马什哈德、以及阿富汗的赫拉特、法拉、坎大哈——全部如此。这次,我们行程超过四千五百公里的吉普车之旅,访问的就是这些城市。
4.绿洲城市
刚才已经讲过,这些城市是由oasis(绿洲)发展而来,就连在比较近代的时候取代列伊成为伊朗首都的德黑兰,在水利方面也展现出不同寻常的努力。厄尔布尔士山脉南麓的尽头,在斜坡上兴建的这座城市,被称作“中东的巴黎”,街景十分美丽。繁华大街上高楼大厦林立,身穿超短裙的年轻女子昂首阔步。还能看到头戴方形披巾的妇女混杂其间。而且,马路两侧,有郁郁葱葱的行道树。其中甚至有四排的行道树。
然而,这些行道树看似寻常,但是万不可等闲视之。这不是因为树种有何不同。而是与日本的栽种方式不同。也就是说,这些树是一棵一棵种在幅度较宽的沟槽中。为什么?这些沟槽一周要输一、二次水,这个事实回答了上述问题。如此这般,树木才得以存活、生长。大家能够知道,在沙漠中生活的人们,与我们不一样的生活方式了吧。
如此形成的德黑兰市,现在拥有三百万人口,但只要踏出郊外一步,则仍是沙漠或半沙漠。那里还留有许多成排的坎儿井,在其末端必定能看到村落。当然,村落伴随有耕地,虽然耕地面积不大。那就是oasis(绿洲)。泉水涌出的地方有椰子树林,带领骆驼走来的商队在那里休息,不是只有这样的风景才是oasis(绿洲)。与其说oasis(绿洲)是依赖泉水这种大自然的恩惠,还不如说是人类绞尽脑汁开发水利,结果在沙漠上创造出的生活场所。可以说,oasis(绿洲)是历史的产物。
5.伊朗文化
伊朗自古以来有两种生活方式。半沙漠中从事的游牧生活,以及可以在oasis(绿洲)看到的农耕生活。这两种截然相反却代表了干燥亚洲的生活方式,在东亚是分别存在,又在万里长城保持着接触。然而,在以伊朗为中心的地区,二者则混杂在一起,这一点自然而然地为历史的流程增添了特色。
大体上,游牧民以羊肉和马奶为主食,而小麦面粉虽然是小量的,却也是绝对不可缺少的。可是,小麦在steppe或半沙漠中,是无论如何不会生长的。在这一点上,说什么也必须仰仗oasis(绿洲)人民或农耕地带。另一方面,oasis(绿洲)人民想获得家畜。出于这种情况,沙漠中的两种生活,从远古时期起,就处于友好合作的关系。
而且,oasis(绿洲)形成之后,会有商队从遥远的国度来到这里。因为既可以住宿休息,又可以在这里交易。所以,oasis(绿洲)对于横越沙漠的商队来说,不仅是行进的路标,也成为他们的商业基地。游牧民在oasis(绿洲)寻求市场,带着他们的商品,即家畜来这里做买卖。因此,游牧民、oasis(绿洲)、以及商队活动这三种要素,才是阿富汗和伊朗历史的基础。
作为伊朗历史的开端而非常有名的,是公元前五五零年左右出现的阿契美尼德王朝的波斯帝国。这是个占据了当时大部分世界的大帝国,囊括了底格里斯河、幼发拉底河、尼罗河、印度河、阿姆河、锡尔河六大水域。而且,它的文化在古代世界屈指可数,今天,仍能从波斯波利斯的都城遗址,窥见那些文化的一鳞半爪。
可是,如此大国是如何形成的,对于这个重大而且基本的问题,到现在也没有一个人予以回答。让我来说的话,不得不认为,刚才所述的三大要素,即游牧民的武力、组织能力、乃至机动力,和oasis(绿洲)的财力,以及商队的活动,正是其重要的基础,这三要素良好地结合,这个大帝国的出现才成为可能。
伊朗文化,虽说是受到美索不达米亚文化的激励而得到提高的,但是它逐渐发展,在公元三世纪至七世纪的萨珊王朝波斯帝国,呈现了高度发达的面貌,当时的世界里罕有能与其比肩者。伊朗文化的余波,不仅及于中国,还到达了我们日本,这是谁都知道的事实。去奈良游览法隆寺,参观正仓院的皇室珍藏品时,希望各位不光感动于佛教的繁盛和印度文化的影响,对于伊朗也要抱有些许的兴趣。
(昭和四十六年一月二日稿。同年四月出版的杂志《いづみ》)
《丝绸之路纪行》
【日】松田寿男 著
金晓宇 译
ISBN:9787564930233
《丝绸之路纪行》是日本史学家松田寿男关于丝绸之路的一次文化之旅。敦煌、撒马尔罕、巴米扬、德黑兰……这部纪行文集,一边粗略地由东至西探寻丝绸之路上散布的绿洲城市,一边把握地域特性、贸易状况、拜火教、伊斯兰教等等的地方志、历史、和风俗。从综合描绘出亚洲史的历史学家独特的视点出发,栩栩如生地记述了中亚往昔的姿容。
松田寿男(1903-1983)
1903年出生于东京。东京帝国大学文学部东方史学系毕业。历任国学院大学教授、京城帝国大学教授、早稻田大学教授。文学博士。专攻中亚史。亚洲内陆史学会首任会长。主要著作有《漠北与南海》、《古代天山历史地理学研究》、《沙漠的文化》、《丹生的研究》、《亚洲的历史》等。有《松田寿男著作集》(全六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