陆军步兵物语(斋藤邦雄)日本老兵的二战回忆(八)

可恨的桃子

  昭和19年(1944年)初夏,原本驻扎在山西省大同的泉兵团(二十六师团)被紧急派遣到菲律宾莱特岛去了。

  为了给他们收拾营区,我们这些司令部机要人员就暂时派到大同。这期间发生了一件事情。

  大同位于山西省最北边,从保定出发沿北京张家口坐火车可以一路过去,距离大概有500公里。

  到大同营房的时候,室内的杂乱程度让我们大吃一惊。服装、私人物品散乱一地,桌面上残留的米饭菜汁还是热的。该部队出发时忙乱的景象尽在眼前。

  到达大同稍微安顿下来后不久部队就发来了外出许可。距这个城镇15公里处有个很有名气的石佛(可能是云冈石佛——译)。

  “好不容易来趟大同,去看石佛吧。”有人提议。

  “石佛有什么好看的,还不如去拜大同的观音(指女人)去呢。”

  等到外出的那天就按这两种提议分成两组士兵各自出去了。

  我自然是要去“拜观音”。

  每到这种时候士兵跑得最快。每个人都想去“观音”那边烧头香。我平时走路就慢,这次出了营门不久就被战友们拉下好多。

  当时大同治安还算不错,士兵也不用特地组队出门,如果想慢慢逛的话我一个人走路就行了。

  走了不一会儿,从旁边一户人家的窗子里有个中国女人手上拿了个桃子笑着向我招手。

  前后望了望,周围就我一个,原来是向我打招呼啊。

  “这桃子是给我吗?”

  我将信将疑用中文问她,她回答这桃子10日元(相当于1750人民币——译)。

  10日元等于当时士兵一个月的薪水(新兵时是5日元——译)。这桃子可真贵啊。不过马上我就明白了这背后的含义。OK我说,那女的就把门打开了。

  房间里面一般是泥地一半铺着席子,就是一家普通的带炕民房。里面还有一间房间,里面铺了一床火红的被子。

  进去以后再仔细一看,感觉和在外面看到的样子非常不一样,我就有些失望。

  虽说她在房里,我从窗外往里看自然是看不清楚;可即便如此感觉还是和第一眼看到的差了很多,我就一下没了精神。

  简单来说就是被她厚厚的化妆给骗了。但毕竟已经和她说好了,就老老实实付了10日元,之后她钻进被我叫我进去。我这时已经没心思和她大战一番,回去的时候那女的笑嘻嘻地把先前那个桃子递给我让我吃。

没办法那可是10日元1个的桃子,吃完以后我就归队去了。战友还在担心我一个人上哪儿去了,听了我的话后都哈哈大笑起来。

“不过大同的妓女做太多次都不行了啊。”

  凡是去见识过“观音”的战友们抱怨道,说不定他们的遭遇都和我差不多。

  之后过了两天的早上。平时我都是被人叫醒起床的,可这天确实被一阵猛烈的腹痛给痛醒的。

  马上跑进厕所,发现是拉稀。我想可能吃什么吃坏了肚子,刚回到室内却又得上厕所,就这样每隔30分钟就得去一次。下腹感觉就和刀绞一样痛。

  以前拉肚子的时候只要吃上两三粒杂酚油(Kreosot,镇痛药——译)马上就能治愈,不过这次却完全没有效果。

  战友又教了我个土方:把木炭弄成粉和水喝下去,结果也没用。

  后来我实在忍不住了就跑到医务室一诊断:“是赤痢,马上住院。”就这样住进了大同陆军医院。

  这次是第二次住院,第一次是骨折住进了北京陆军医院。北京那时候是外科,地点在万寿山公园旁边,所以当时住院是顶好顶好的。

  不过这次在大同却是因为传染病,真让人不好意思;而且一到晚上还能听到远处的狼嚎,真是个荒凉的地方。

  住院后,我被转移到隔离病房,住进一个10人大小的病房。不知道其他医院是不是也这样,床下面放了个便器。大概是让我方便的,这样连续用上两三天估计就会溢出来的吧。

  恶心话题就不说了,我连着一周不吃不喝只出不进,除了血和脓已经拉不出其他东西了。

  排便次数多的时候一天超过50次。怎么数的呢?我就用小石头上一次厕所就往小碗里丢一颗这样原始的方法计数。

  住院以后最让我头疼的就是赤痢的原因。为啥就我一个得病?如果是炊事原因的话就不会光我一个得病,其他几个也应该住院的啊。但实际上其他没人送进来。

  经过几番推敲最后怀疑集中到外出时吃过的那个10日元的桃子上。因为回忆那天前后都没有吃过什么可疑的东西,所以犯人只有这个桃子。

  军医问我吃过啥,虽然很难说出口,但最终还是将那个桃子交代了。

  入院第二周周末,拉肚子也止住了。可体重也减掉了15公斤,平摊下来正好一天1公斤。

  之后从浓汤开始一直到粥、普通食物都可以吃了,恢复很顺利,刚好一个月我就出院。

  到我出院的时候我所在的部队已经离开大同,一个人都没剩。因为他们本来就不是为我住院才来大同的。

  就好像狐狸精变成了个女人对我笑嘻嘻,让我起了色心花上10日元买了个超级贵的桃子这也就算了,结果还让人住了院。如果当初去拜石佛的话就不会这么倒霉啦。现在后悔也没用。

  真想跑到那女的家去狠狠发顿牢骚才能止住我满腹的怨恨,不过再一想:万一过去又招惹上什么更厉害的细菌的话那就惨了,所以最后还是没去成。

  打那以后,我到现在都对桃子敬而远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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无法忘怀的天使

  多亏了军医和护士帮我调养好身体,才能恢复精神再次全力投入到军务中去。

  这些人中有一位白衣天使不知为何似乎在向我表示好感。

  住院后经过20天治疗病情总算好转,于是就把我从隔离病房转到一般病房去了。负责病房看护的护士是A(我到最后还是没搞清楚人家的名字。)。

  她总是带着副口罩所以也看不清脸型,但那大大的眼睛显得很清冽。年纪不过十七八岁,在病房里小鹿般跃动工作的身影洋溢着一股青春的气息。

  陆军医院里,无论护士长得好看不好看都不允许和患者过于亲近。

  以前北京陆军医院的时候就曾经目击到护士由于和住院的某位士兵患者相恋,而被护士长狠狠打耳光的情景。

  就算无法随意和护士聊天,只要能在远离国内的异乡土地上看到穿着白衣的日本女性,多少能搭上几句话,就已经是莫大的安慰了。

  住了院后身体允许的话,士兵就会开始往各自家乡写信。这里医院毕竟也算是军队,医院名字要写北支派遣某某部队。把医院成为某某部队也真是古怪,不过这也是为了防间谍。

  因此信里也就不允许出现类似“住院”、“生病”之类能让人想到医院的文字,而只能写些无关的内容。

  某天护士A把我妹妹寄给我的信放到我床头,用和平时不一样的语调和我说:

  “我和久子(指我妹妹)是同年级的。”

  “咦?你和久子是同级生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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真没想到每天照顾我的A居然和妹妹同年级,我大吃一惊。

  既然是同年级的,那我就推断她应该是十八岁。我妹妹时候还在国内和父母一起安安静静地过日子;可A却小小年纪孓然一身跑到偏远的蒙古这里来工作,就算她是为国牺牲这也太……。想到这儿我内心仿佛被打了一下。

  A只提了同级生的事儿,再问其他的就一概不做回答,连名字都都没说。

  住到一般病房后,我恢复得很顺利,就是每天肚子空空的让人挺难受。

  因为突然减掉15公斤,为了恢复原状身体就拼命吸收营养。

  医院里也有个酒吧,但那时即没有我想要的也没有我买得起的东西。就算想要出去买了吃,可身体情况还不允许,没办法只好忍着了。

  这时每到晚上点完名回床位,就会在毯子里发现豆沙面包、馒头什么都。

  是谁把这些东西塞给我的呢?一开始我还觉得奇怪,很快我就明白了原来是A啊。因为某天晚点名后我看到A从我病房里出来过。

  由于在医院里没法明说,对忍饥挨饿的时候帮了我大忙的A,只能用无言的方式感谢她。

  人的恨意可以通过食物表现出来,同样善意也能通过食物表现。我对她的善意到现在都无法忘记。多亏她我才能在一个多月的时间里就完全恢复并出院。

  坐上卡车离开医院时,A跑到医院出入口处挥着手向我送别。卡车开动以后,A把大大的口罩从脸上解开;这时我已经离她很远看不清她的脸了。

  在开往北京的列车上我解开杂物袋,里面装有牛奶糖、干果还有毛巾肥皂。

  我想可能还会有信,结果翻了一遍却没找到。

  终究她还是没把名字告诉我,我只能以A来相称。要说起来还是因为吃了那个桃子我才能和A这么情切的护士——况且还是我妹妹的同级生——偶遇。

  这么一想就觉得买了这么贵的桃子还到了大霉,但能见到A多少也就能抵消了。

  几年后我从西伯利亚回国,把这事儿问了妹妹,她却说没这么个同级生。那么那位A又是什么人呢?

  当时那座医院的部队名称是这样的:

  北支派遣 戊 第一八四七部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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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断泄漏的情报

  日军的大体情况简单来说就是不断有情报泄漏到敌人那边去。在这里举几个我所在的部队的例子给大家说明一下。

  旅团决定启动某项行动的时候就会让下属各部队长官集中到司令部里召开作战会议,进行详细讨论。

  在会上就会将旅团的作战命令、各部队行动路线图,另外还有敌人情报概要等文件一并交给各位部队长官。

  这些文件属于军事极密文件,全都标有编号。

  部队长官会议结束后,这下重要文件就会被装入包里,由各部队长官带回自己的部队,再召集下属中队长在自己部队里进行商讨。

  可是,每当部队长官会议一结束,日军的动向就已经泄漏到敌人那边去了。

  在敌人那绵密的间谍网包围的情况下,这些行动被他们侦测到那也是没办法;但我怎么也搞不明白为什么部队长官们放进包里带回来的军事极密文件这么快就会落入敌人手里。

  虽然搞不清楚他们怎么弄到手的,但军事极密文件的复件经常在敌人的文件中出现就足有证明以上问题。

  极密文件一般由作战情报室的将校军官、下士官起草,然后油印出来。印刷都是我和同期兵兵长N负责。部门以外的人员一律不得进入印刷室,使用完毕的原稿和其他材料当场就会被烧成灰烬。

  通过这一系列流程制作的文件,按照编号顺序发布到各个部队,只要得到文件的部队不出什么事故应该不会流到敌人手里;所以对这个问题我怎么也无法理解。

  敌人到底通过什么方法拿到资料的呢?这个问题我在司令部期间一直都没找到答案。

  正如前文所述,部队收到命令后就会在驻地组织兵力编成讨伐部队,直到出洞前得花上好几天时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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军队这种地方,官僚作风严重得可怕。这种费时费力的流程根本没法改进,所以敌人得到从我们手里走漏的消息后,就能赶在日军抵达前把一切都给准备完毕。

  面对这样的敌手,等日军大部队摆开阵势出击的时候,根本就没法获得什么战果;反之倒是经常被他们取得不少战绩。

  那时军队里通信一律都用暗语,但就连这暗语也说不定给敌人破了。

  所谓暗语一般人看会觉得莫名其妙,但实际上却都是些特别的暗号。举个例子,将官称为殿下,校官称为大名,尉官叫旗本,下士官是武士,士兵就是足轻。

  利用这些暗号比如在部队间电话联络时就会变成这样:

  “喂喂,这边的殿下(阁下)明天要到你们那边去,大名(校官)一名,旗本(尉官)三名,武士(下士官)五名,足轻(士兵)二十名随行。”

  士兵对暗语中被贬低身份自然非常恼火,对此风评也不好,之后不知什么时候起就不再用了。

  不管怎么说,中国地广人多;当时在北支中国人和日本兵的比例为一千比一。也就是说一千名中国人中只有一个日本兵。

  对这一个日本兵却又两千只中国人的眼睛盯着他的一举一动,真是天网恢恢……情报泄漏自然无法避免。

  我在山区防区的时候有过这么一件事。

  那次我们深入山区扫荡敌人的某处根据地。

  从某村的一户人家里发现了一张少见的日军编制表。

  这正是敌人对我们警备队调查以后编制的。里面包括队长以下人员的名字、军衔,连出身地县市都有,真让我们大开眼界。

  “我都已经是上等兵了,这怎么还写一等兵啊”

  军衔上稍微有些出入,其他都基本正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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到底是什么人在什么时候用什么办法查的?我们自然一无所知,但看了真是细思恐极。

  我所在的山区警备队里正好有两名中国苦力。一个人专门负责做饭,另一个打杂。两个人都干了很长时间,日语也基本能听懂,干起活来没啥不方便的地方。

  如果真有间谍的话,这两人怕是嫌疑最大。后来队长就不知找了个什么理由让他们立即离开警备队,之后他们怎么样了就不知道啦。

  接着我们话题再回到司令部。

  这是在昭和20年(1945年)年初,旅团下属某部队俘虏了个敌人的大人物,正将他押往司令部途中发生的事情。

  由于对方是个大人物,所以司令部也得按规矩把他押解到更上一级部门去处理。为此特地组织了个护卫班把他送去北京。就在护送途中稍微大意了一下,结果就让那个大人物给跑了,让司令部丢了好大一个脸。

  列车出了保定行使1个小时。那位俘虏说:

  “我要去厕所。”

  所以就给他解开绳子让他去上。等了很长时间打开门一看,这俘虏已经打破窗子逃跑了。

  列车速度很急,从窗口跳出去的话也不一定能保住性命。但被日军抓住更无法保命,所以俘虏估计还是不得不选择前者了吧。

  这大人物跳车的时候估计很幸运,被村民或者间谍救了下来,后来再次又回到了根据地。

  这条新闻马上就传到抓捕那位大人物的部队里去了。所以立即就通告司令部询问说:

  “我们收到情报说前天送往你处的某俘虏现已回到根据地在指挥战斗行动,司令部是否在押送俘虏期间出了什么事……”

  下级部队好不容易才抓住的俘虏,结果却被上级司令部一个疏忽给放跑了,这种话怎么也说不出口。万一给曝光的话司令部可就颜面无存啦。

  “这是敌人的欺敌之计,该俘虏已确认被送往北京上级部门。”

  他们只能这么一口否认了。

战报里的猫腻

  大本营发表的战报一向都是扯淡,这点在战后都让国民懒得吐槽了;我在那时现场就一直在做类似的事情。

  如果硬要指责军队本身就是靠吹的话,那也的确如此没办法。

  当时日军和八路交战,获得的最大战果就是缴获的武器。步枪、机枪为主,如果还能缴获迫击炮的话那就真高兴地不得了了。

  其次就是发现武器弹药的秘密藏匿地点,不过基本上不可能找得到。

  再次就是俘虏。其实俘虏的大半都是农民,要想抓到干部也是不太可能的。

  最后就是敌人尸体。这里是吹牛注水的重灾区。

  我在山区警备队的时候,颇受部队反复出动讨伐作战之苦,但每次都没法交出什么战果来。虽说没有战果,却又不能空手而归。

  如果我方出现伤亡损失的话,那更要拿出些东西来平衡下。所以为了以防万一,所有部队都养成了特意在平时战斗中将一部分战利品藏匿下来的习惯。

  也就是说如果在某次战斗中获得战果,那么就会从其中向上级部门瞒报一定比例(比如步枪十支中的三支),这样手上就多了一部分额外的战利品。

  每当我方出现损失却没有获得战果,或者出去讨伐却空手而归的时候,就可以用这些额外的战利品充数,这已经成了潜规则了。

  那么到底为啥要在战利品上做这么多手脚?因为上级部队要对这些兵器数量进行清点确认,所以至少要得保证数量上不出差错才行。

  在战报中最扯的就是敌人遗弃的尸体数量。

  这是因为上级部队不会特地跑过来查看,而且尸体很快就得处理掉的缘故。各队都会在这个数据上大吹特吹。

  哪怕只死1个农民也会掺水说成5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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如此这般,敌人尸体方面的战果所有部队都在放卫星。

  如果每次征讨八路军的尸体数量果真和日军战报一样的话,那八路军的兵力就会大大缩水。

  但其实他们根本没有减少,八路军人数反而越打越多。

  我在司令部任职期间从各部队收到的战报上看,尸体的数量总是会非常庞大。就算明白这是胡说八道,但却也没有一个人会对此多说一句,每个人都觉得这是理所当然的事。我对这种理直气壮在文件上扯谎的日军体制简直就是无法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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