陆军步兵物语(斋藤邦雄)日本老兵的二战回忆(十)

回忆战友(一)

  军队生活的这不到5年时间里,我认识了不少战友。

  到现在虽然过去了40年,但依然有些人无法忘记。不但经常想念起这些战友们,而且还会去给残存的战友帮个忙什么的。

  其中有两个人在我心中形象依然鲜明,栩栩如生。

  二等兵M和我一样,被红纸一张招进高崎联队,和我是同年兵。和他在同一个班里接受新兵训练,上了战场以后又被分在同一个中队;在同年兵里我们的关系可以说是非常紧密的。

  他这人根本就不是个当兵的料。首先动作非常迟缓,其次说话模糊不清,再者脑子也转不过弯来;这三条加起来说明他根本不合适呆在军队里。

  在部队里,特别对于新兵来说,这三条里只要沾上一条就就得挨巴掌;但他却全占了,结果自然就是被打得让人不忍直视。看他连着好几天被班长、老兵扇耳光,几乎脸都快变形了。

  新兵管理采用连坐的方式,只要一个人犯错那所有人都会被连累到。

  “喂M,你能不能上点心?就因为你害得我们每天都挨打,这可不行啊!”

  其他新兵因M整天错误百出,负上连带责任而被打,最后再也无法忍受。于是,大家开始发起了牢骚,还特意把M疏远开来。

  可能是因为在班内我的床位和M相邻,我更比其他新兵深受其害。

  也许是由于我和M属于同一类人,都不太适应部队里的生活;因此就算和M一起被狠狠教训了,也只会愈加同情,而不会对M产生一点恨意。

  到5月份,新兵经常会到营区以外的地方训练。某天发生了这么件事。

  新兵都是在乌川附近的练兵场训练,结束后就到联队隔壁的高崎公园里大休息。身旁的M这时对我使了个眼神叫我一起去厕所。

  “搞什么鬼?”我被蒙在鼓里和他一起过去。结果M没进厕所,而是绕到背面从石墙顶部取下了个纸箱,然后唰一下躲进旁边的树丛里,然后叫我过去。

  M在树荫下从箱子里拿出大块的大福饼。

  “快点吃。”

  对我说着就拿起大福饼开始吃起来。那动作快得根本就看不出M以前那种“迟钝”的样子。以至于我那时候以为M是故意装出一副“迟钝”的样子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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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们吃完大福饼,脸上还做出一副啥都没吃的表情,大声唱着军歌回了联队……

  正如俗话所说纸包不住火。我担心白天那事儿会被人发现,脑子里一直都很紧张。结果还真出事儿了。

  负责训练的上等兵那时正好在上厕所,很倒霉我们两个就被他发现了。上等兵之所以当时没惩罚我们两个是因为他以为拿大福饼过来的另有其人,说不定还在现场,打算一网打尽。

  后来M交代说其实在那地方偷偷放大福饼的是他家人。M的老家就在公园隔壁,知道了M训练回来后都回到公园里休息后,家里人就特地等在公园和M对完暗号,就把大福饼搁到那地方去。

  总之,当晚的挨的是“特级巴掌”,指用靴子打的那种。我和M又是当事人,更是被这“特级巴掌”打得嘴角都裂开了。只是对其他连饼都没见到却挨了打的新兵,实在有些过意不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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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下次我请大家吃大福饼,这次的事一定会补偿的,真是对不住了。”

  当晚熄灯后,M在我隔壁床位上说着就哭了出来。

  将一名普普通通的市民送进军队这个士兵制造工厂里,仅三个月时间就要把他转变成帝国军人。在这三个月的训练期里自然什么事情都有可能发生。

  总算结束了新兵训练,就在我们新兵开赴战场的时候,M的母亲在高崎车站的站台上对我说:“我儿子就拜托您了。”一边还好几次对我鞠躬。

  到前线后,之前还在一起的战友都一个个被分配到预定的部队去了,我和M也被分到同一个中队,一起守在山区的阵地上。

  可M到了山区警备队后居然还和国内一样,把事情接二连三地搞砸。

  “这事儿你也得担着!”

  结果在这里还得挨老兵的打。

  过了三个多月,M突然就被掉到临近的另一支部队里去了。这次调动我们部队里就他一个。一般调动都是两三人一起,只调动一个人的情况非常少见。

  打那儿以后,我和M就分别在不同的阵地上,M调动后的事情就不知道了。当时就连最后向孤身一人的M送别都没办到。

  之后过了不久就听说M战死在被调过去的部队里了。

  我也无法获知M死时是个什么情形。也无法拿朵鲜花去送送他,真是可惜。

  虽然我明白士兵运气好坏,明天是否还能活命谁都说不准;但没料到新兵战友中第一个死掉的却是他。

  自从大福饼事件一来,我时不时地会去想:M那副“慢吞吞”的样子是不是装的?

  因为我和他呆的时间长,我经常会发现一些平日里在他身上看不到的举动。

  可能他发觉在军队这个特殊的社会里,有一副“迟钝”的外表虽然可能会被人欺负或者挨打,但却不会惹上什么大祸;所以就故意装傻也不一定。

  如果真是这样,说不定这次他演过了头,反而招来灾祸。被掉到其他部队去,得了这么个结局。

  这样一来M的那番表演岂不白忙了?可惜真实情况到底是什么,M已经无法回答了。

  七年后,我从西伯利亚回国,立刻到高崎公园旁边M的老家去访问。他母亲看到我就哭了,理当如此

追忆战友(二)

  石川兵长也是位让我无法忘怀的战友。

  和我一样他也是被一张红纸征召入伍,恰巧也是同一天到高崎联队报道,是同年兵。不过在高崎新兵

训练期间被分在不同中队里,所以互相都还不认识。直到新兵训练结束,派到战场进了同一个中队,这时候我才第一次认识了他。

  他是个头脑灵活、态度严谨的士兵,无论在长官还是班长那里都颇受赏识。每次有什么事情头一个就叫他。反正他在我们新兵中间属于右翼(指军队里成绩良好的人)的头名。

  当我还是肩扛两颗星的一等兵时,他就已经晋升成了一根金线的兵长。

做事任劳任怨,而且责任感非常强,是个很较真的人;他就属于那种模范标兵,是每个士兵的借鉴。不过,这份责任感和认真劲在以后的战斗中却让他付出了生命的代价。

  我和他一起职守在山区阵地时间很短,也就只有半年。

  新兵到了战场依旧是忙得昼夜不分。不管新兵之间关系有多好,实际上也是完全没有闲功夫坐下来聊天。顶多在站岗或者到山上的分哨所的时候两人才可能一起说上几句。

  中队里要负责好几块阵地,所以经常阵地之间会有勤务调动。所以即使在同一个中队里,如果所处的阵地不是自己的,就会遇到很多完全不认识的人。

  有次他被调到第一线阵地——一座叫大安山的山区阵地去后不久,就由于部队改编、转移等等各种变动再没见过他,最后我自己也被调到保定某旅团司令部去了。

  到了保定后过了一年多,某天他突然跑到我所在的司令部里来了。问了才知道原来这次他是参加了平原地区的战斗行动,所以才从山里出来到保定火车站,现在正在等待命令;正好趁这功夫就过来见我了。

  山地的士兵由于不太习惯平原地区的战斗,所以有些地方一定要多小心。此外,这次行动的对手是兵团辖区内特别顽强的八路军,所以我就多提醒他注意,他也表示这些都知道。

  战友好不容易过来一趟看我,我却没有什么能招待的。再加上时间仓促,所以我们就只是在营房里互相谈话。

  他回去的时候,我去酒吧处买了些馒头,姑且当作特产送了给他。

  “希望我们下次再见,请多保重。”

  我送他直到门卫处,他说着挥了挥手向我道别。没想到这竟是我和他的永别。

  之后过了十天。和平时一样,我在司令部情报室里接收各部队打来的电话报告,其中也包括前一阵话别的石川兵长所在部队参加在平原地区和八路军战斗的内容。

  在讨伐队击毙八路若干名,俘虏若干名,缴获兵器若干之类战果报告的最后,我方的损失中突然出现了石川兵长的名字。

  我在写这份报告的的时候胸口感到一紧。

  不知不觉期间,那位百忙之中还是抽空来看我的石川居然战死了,我简直无法置信。其实战死这件事本身对于具有强烈责任感的他来说也是情理之中,只是我依然纠结于他到底具体是怎样战死的?

后来我才打听到以下信息。他所在的小分队正在追击逃跑的八路军,突然从左侧受到伏击。小分队突然从侧面遭到射击顿时陷入慌乱,赶快逃到附近低处躲避。等恢复过来后才发现,在刚才遭受设计的地方有一名新兵受了重伤躺在地上。

  由于刚才过于慌乱,大家都把这个负了伤的新兵丢在一边给忽略掉了。作为小队一员,石川兵长看到这个样子他会怎么想呢?

  当时他和负伤士兵的距离约20米,和八路军的距离也只有200米左右。如果出去救人铁定会被打倒。虽然明知会被击中,但他依然不顾小队里其他队员阻止的手势冲了出去。接着抱起负伤的新兵往我方所在地点过去;他就是在这里死去的。

  据说他背部被无数子弹击中,旁边人只能流着眼泪却毫无办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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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平常责任心就比别人多出一倍,所以才会落得这么个死法。如果换成我的话恐怕就不会出去了。还怎么可能像他一样在枪林弹雨中为救个中枪的新兵而奋不顾身呢?

  我是根本做不到他那样的。

  虽然同样是士兵,但军装下面装的东西却不一样。所以像我这样的人才只能当个一等兵了吧。

  同样是战友,其人其事却是千差万别。在认识的战友中能有这么一位标准的“战场美谈”式的人物,对此我到现在都还感到非常自豪。

士兵就算了

  我在旅团司令部期间经历了佐久间、田中、下枝三位少将旅团长。这里就给大家介绍一下其中的一位——田中信男少将的故事。(田中少将之后在英帕尔战役中继任33师团“弓”的师团长。)

  这个人有两大特色。一是蓄着一副夸张的大胡子。

  据说着大胡子是在满洲事变中,追剿反满抗日大将马占山的时候开始的。打那以后这大胡子就出名了,以至于有人说小孩看了都会吓得哭不出来。

  也别说还真是那么回事儿,他本来长得就比较魁梧,然后又在两边脸颊上左右伸出10多公分的胡子;无论那个小孩看了以后肯定都会忘了继续哭闹。其实与其说是忘记哭,还不如说是注意力被吸引过去了才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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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前线部队里将校军官以下人员经常会有留胡子的,但能蓄出这么漂亮的大胡子的我倒没见过第二个。这胡子太有名了,以至于天皇都挺推崇,还说:“田中的胡子不许剃。”。这事儿被田中少将知道后便又多了一笔自得的资本。

  少将另一大特色就是敬礼了。一般军队的敬礼都是把右腕举到右肩高度,然后用指尖顶住军帽右侧的帽檐。但我们这位少将则是把肘部稍微往上弯一下,敬礼的样子看着就像“招财猫”似得。

  部队里对敬礼特别注重,但这少将却连自己都敬得不怎么,所以也就不会在这方面挑三拣四的了。

  他不仅不挑剔,甚至在司令部到前线视察的时候也都把敬礼给省略了。

  比如士兵正在休息时遇见少将正要敬礼,可他却说:

  “士兵就算了,算了。”

  也没让士兵举枪致意。

  因为少将知道士兵打仗辛苦,与其有这功夫去敬礼还不如多去休息。

少将就是这么个在敬礼方面特别宽大的人。但也有时候也会因为敬礼动作太马虎,他自己反倒挨巴掌。

  那天正好有个高层大员到旅团司令部视察。

  在情报作战室里,那位大员和我们司令部的将校军官们召开了个会议。我当时负责端茶倒水,正要进入房间,却不想听到里面传来“啪叽,啪叽”打耳光的声音。

  会不是开得好好的吗,这是怎么回事儿?我觉得很奇怪,就跨了进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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只见少将两手伸直紧贴裤缝,像个新兵一样站得笔直,在那位大员面前一动不动。

  “这算什么敬礼,给我重来!”

  那位大员个子矮小,和少将一比简直就像个小孩。此刻却红着脸怒发冲冠。怎么会这样,都已经是少将了居然还得挨巴掌……

  如果是在作战会议或这部队方针上意见有什么分歧的话,倒是会出现将校军官们互相拳脚相加的情况,但同时也还是有几分回旋的余地。但这位大人却只是因为这些细枝末节的事情殴打少将,那可就完全只能说是粗俗了。

  在我这么长的军旅生涯中发现:凡是那种在敬礼上要求特别多的上司,一旦打起仗来也往往都是些无能的人。

  敬礼哪怕敬得再标准,一到攻打八路军的时候,也是一点用处也没有。

  比起这个,对士兵来说有个能命令“前线不需敬礼”的少将才更值得庆幸。

  不久以后少将就升任为中将,被提拔为33师团的师团长,到印巴路赴任去了但那时战况已经糜烂,哪怕万骨枯也没法一将成。

  被派去参加那场战斗的士兵也够可怜的,而那位被提拔到这么个伤痕累累的师团去当师团长的将军阁下运气也实在是太背了。

  “士兵就算了,算了。”

  这句话后来在司令部工作的士兵中间流行了很长时间。其实他们真正怀念的还是那位被调离的少将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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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佐(中校)大人的笑脸

  田中阁下身边有两位副官,一个是高级副官中佐,一个是副官大尉。其中,高级副官中佐大人是个特立独行的军人,所以现在我都还记得。

  虽然军衔只是个中佐(中校),但在司令部里他却是仅次于将军阁下的二把手。不知为何他基本上不去作战室、情报室之类司令部的中枢机构。

  喜欢一整天都呆在隔壁自己房间里,盖着火红的棉被横躺着看书,喝茶什么的。

  有时为了让副官在文件上签字,不得不跑到他的起居室才行。这种事情应该由军官或者下士官负责,可实际却经常差遣我过去做。

  “高级副官阁下,请盖个章。”

  “没啥大事儿,章子在那边,你自己盖吧。”

  他总是这么回答我。如果没有图章他就会用红铅笔唰唰签上大名,连文件内容都不会看上一眼。

  这位中佐还经常会写明信片。写完以后不知怎的就会跑到作战室往桌上一放

  “给我寄出去。”

  说着转身就跑回自己房里去了。我虽然不想看他的明信片写的啥,但总会不经意间瞥到。内容都差不多,基本上就是:

  “老是当个万年中佐都绝望啦,真受不了。”

  如果小兵也这么写个明信片寄出去的话,肯定会被审阅的准尉给狠狠削上一顿。

  有件事情我印象很深。在昭和18年(1943年)秋,意大利向盟军投降的时候。中佐收到这个报告以后说了:

  “和这种国家结盟,当然回落的这个结果。东条真是个混球。”

  现役军人中佐居然骂当时的首相——陆军大将为混球,我听了不禁瞪大眼睛,还给吓破了胆。

不过,这位中佐大人一旦打起仗来,整个人就变了。无论在嗖嗖的枪林弹雨中,还是脚边到处都是地雷,他根本就不当一回事儿;反倒是和他呆一起的士兵都给吓得够呛。

  具体时间不记得了,在满城附近的一场战斗中,中佐站在一个危险的高台上指挥战斗。结果被士兵拼命拉了下去,就在那时有颗迫击炮弹落下来,就这样保住了一条命。

  那位中佐来司令部前听说是在某个部队里当部队长(即部队首长的简称,一般是指团级以上部队的军事主官。——百度)在战场上表现如鱼得水。让他去干副官,整天给将军拎包、给文件盖章等等肯定合不来。

  直到现在,我还是经常能回想起中佐他那种轻松的笑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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巴黎屋檐下(一)

  部队里经常会举办文艺晚会。

  如果正好有人自己的歌喉信心满满毛遂自荐主动表演的话,我就会一个人坐在旁边静静地当个看客就好。但如果要求轮流表演每人各自出个节目,那我这个一无所长的人只能乖乖闭嘴了。

  入伍不久,在天长节(现在是天皇诞辰日)晚上我们第一机枪队里举办了个文艺晚会。

  这天我们新来的士兵必须每人唱首歌才行。

  新兵们面色紧张,一个个轮番上场唱了“佐渡民歌”,“草津小调”,最后终于轮到我了。

  可本人五音不全又不懂什么民歌小曲,所以正打算蒙混过关。可却被后面老兵抓了个正着

  “快点唱!”

  一脚就把我踹了出去。

  看样子逃不过去,于是我就把以前最喜欢看的一部法国电影“巴黎屋檐下”拿出来唱了。唱了一半就听到面前某下士官大爷评论:

  “什么狗屁巴黎,一点也不好听。”

  听了这话下面半段我就唱不下去了。因为怕他们罚我,所以就换成“15联队队歌”,结果他又说:

  “这回又从巴黎换成高崎了啊!”

  最终还是以被人泼了盆凉水收场。

  “在部队里唱法国香颂肯定行不通的啊。”

  以前在东京当过白领的M这时安慰我,但我总觉得应该是我唱的有问题。

  之后过了2、3天,晚上我正在马厩里干活。

  “先前在晚会上唱“巴黎屋檐下”的好像就是你吧?”

  和我搭话的是本周到马厩轮值的一个上等兵。

  “本来还以为可以再听听这首老歌,真是可惜。其实我也挺喜欢这首歌和电影的。”

  没想到居然会在这儿碰到个法国影迷这有点喜出望外。我们两个聊了会儿雷内·克莱尔(Rene Clair)和阿尔伯特·普雷让(Albert Preje),结果发现这位上等兵相当熟悉外国电影,我反而从他那里获益颇多。

  “真想快点被除名,就可以去看电影了。”

等到干完活回去的时候天已经完全黑了。从马厩方向传来上等兵的口哨声,曲调正是“巴黎屋檐下”。

  这件事以后,每天晚上我铺位的毛毯里经常发现有人悄悄塞进去些酒保(兵营小卖部)里卖的豆沙面包、甜纳豆什么的。虽然没看到是谁干的,但我可以肯定放进去的人应该就是那个上等兵。

  现在每次听到“巴黎屋檐下”就会想起那时候我一边听着熄灯号,一边躲在毯子里偷偷吃着点心的样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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巴黎屋檐下(二)

  昭和18年(1943年)4月,这是我在前线渡过的第二个春天。北支的山里一到春天就会开满桃花、苹果花、梨花,甚至能把整座山头给盖在下面。

  某天我正在瞭望塔上执勤,受到这股春天气息的影响,就这么一边站岗一边小声哼唱起法国电影《巴黎屋檐下》中的主题歌《我们都生活在巴黎的屋檐下》来。

  这首歌是我那是最怀念,最喜欢的歌曲。

  “真是首让人怀念的歌啊——”

  不知何时,分哨所勤务司令F中士站到了我身后。

  若在平常遇到这事儿的话,肯定就会责骂我说什么没好好警戒啦、没发现异常情况什么的;但F中士却没有这样。

  “你入伍前是干什么的?”

  下士官用“你”来称呼士兵还真是少见。

  “在东宝电影公司的美术部,负责电影和舞台剧的宣传工作。”

  “是吗,我在上大学时候可是经常去日比谷的啊。非常喜欢看《巴黎屋檐下》,在电影节上还反复看了好几遍。”

  接下去我们的谈话从法国电影到德国电影,最后又到宝塚映画。

  “我们一起唱《巴黎屋檐下》吧。你可别滥竽充数哦。”

  军歌的话还能理解,但这次我居然和中士司令官一起站在前线的瞭望塔上唱起外国电影的主题歌来,这真是……

  “我们都生活在巴黎的屋檐下……”

  我们两个的歌声飘扬的地方既不是巴黎也不是东京的上空,而是在北支的战场上。

在当时的军队里,F中士确实是一位独具特色的下士官。

  不久部队改编,F中士就此离开山区被转到保定司令部去了。我们全体人员也因警备队人员轮换,开赴到新的地方——易县驻扎去了。

  我则被分到离易县稍有些距离,兵力不到十人的一处校警备队里。

  不过到这儿没多久就收到“请到保定司令部赴任”的命令。

  我一到司令部,F中士就迎了出来。叫我到司令部担任机要员的果然是他。

  我前脚刚到司令部后脚就听到消息说先前那支分遣队被敌人一锅端了。要是我还呆在那里的话,恐怕就不好说了。

  就这样我在F中士的手下在情报室里当助手干了两年。在此期间先不管公开场合,私下里F中士对我从来都没用上司的态度来对待过。

  到了春天,司令部院子里的丁香花盛开。这时我们另个就会爬到司令部的屋顶上一起唱《巴黎屋檐下》、《丁香花开时》(リラの花咲く顷 By中岛美雪),顺便一起聊过去东京的话题。

  我们都不擅长饮酒,所以就跑到酒保里买馒头嚼着吃。

  看了这些读者肯定会觉得我们过得还挺悠哉的吧?其实到了昭和20年(1945年)就连保定司令部都已经陷入四面楚歌的境地。

  战败前两个月,我们部队转移到了满洲。

  F中士则为了和新来保定的部队交接而留在了当地。

  “希望你能坚持到获得自由的那一天。”

  保定车站告别时,他握着我的手这么说。

  后来战败,我被扣押在西伯利亚,直到昭和23年(1948年)夏我才回国。

  F中士则因留在中国分别之后我和他断绝了一切消息往来,只听说他老家在富冈,一回国后立即就寄了张没写具体地址的明信片给F中士。不久就收到他从东京回复的明信片。

  上面写着“恭祝你顺利复员。长期服役辛苦了。这下可终于获得自由之身了我替你感到高兴。如果有机会来东京的话请务必过来看一下。”

  如果换成现在,哪怕邮件地址稍微写错一点马上就会被以地址不清为由把邮寄物品退回来。可在战争结束没多久的时候,当时的富冈邮局竟然能把我这个连街道门牌都没有的信特地经过一番查找最终送到他手上。

  人与人之间的缘分真是个不可思议的东西。如果那天我在北支炮楼上没唱《巴黎屋檐下》的话,大概F中士对我来说也就只能永远是个路人而已。现在他已经不再是位中士,而是手下足有一个中队(约200人——译)员工的某广告代理商总经理了。

为将军阁下趟雷

  自从在山区前线设立了个战斗司令部后,我们传令班的人就成了将军阁下的保镖,负责他身边的警卫工作。

  在这些警卫任务中,最让人厌恶的就是排雷。

  万一将军阁下在司令部周围走动时,一脚踩到敌人埋的地雷的话,那乐子可就大了。因此我们就得先去趟上一回以确认安全。

  所谓“确认”是指如果真有地雷的话,那我们小兵就会被炸上天死翘翘的意思。

没有人知道地雷会埋在哪里,所以走路的时候简直就和针尖上跳舞一般。只要稍微踩错一点点,“轰”一下就完蛋了。凡是被指派这个任务的,没人会觉得自己还能活着回来。

  也不知道敌人怎么想的,他们的雷多设在山上。一开始地雷只要被踩到就立刻会炸开,还算比较简单;但后来他们弄了些巧妙的机关,这下可让日军越来越头痛了。

  我在这里举几个例子。

  一、踏板雷。在地雷上面埋块很长的板子,这样不必直接踩到地雷上面,而只要踩到踏板就会炸。

  二、铁丝雷。用铁丝把好几颗地雷给串起来。只要绊到就会引爆周围一圈。

  三、真假雷。在假地雷下面再埋个真雷。如果随便去摘那颗假雷的话就会爆炸。

  其他还有在地雷上放手榴弹(大概指可以产生跳炸效果——译),不过遇到最多的还是踏板雷和铁丝雷。

  总之这种地雷战绝对不能掉以轻心。在行军时接连几天几夜不眠不休,除了注意敌情还得时刻担心地面,简直让人不堪其扰。

  在我还是新兵的时候,一到打仗我就会让马夫去干这事儿。但要通过雷区付出的辛苦还是要比平时多出许多。

  如在一些仅能容一人通过的小路上会被敌人设下地雷。排头兵哪怕发现了地雷也没空排除,而只会在上面做个标记。后面的士兵看到就会绕开,基本不会出什么事。但马匹却没那么容易通过。

  哪怕就算它两条前腿能避开地雷,可后面两条腿处理起来就比较棘手了,每到这种情况都会让人短命好几年。当马后腿经过的时候,就会把手上的缰绳放松些,准备万一踩上地雷也能立刻趴到地上。

  每当先头部队做标记的时候,后续部队只能等马匹慢慢通过雷区,非常地花时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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也不知为啥,这地雷反倒是经常被后面队伍的人踩到。本来我以为先头部队踩雷出事才是正常的,所以对此百思不得其解。可能是后面的人太松懈了吧。每当行军的时候从后面“轰”一声,士兵们就会想“哎呦,又是哪个倒霉鬼踩雷了。”

  如果踩上地雷就算你能保住小命,但体内已经被打入无数弹片。哪怕去医院治疗,也还是有很多士兵不得不下腹部里带着残留的弹片就这么出院的。

  我经常听说有个叫探雷器的好东西,但我们队里却从来没被配发过。因此前线采用最保险的方法还是征集一些村民和保安队,并让他们在前打头。

  但如果保护对象是旅团长或师团长阁下的话就没法利用村民和保安队了,这时我们这种司令部的士兵就不得不担当起趟雷这份很有前途的工作了。

  既然自己是个小兵,摊上趟雷这种事情也就认了。但对于那些无辜的中国村民来讲,让他们去替日军踩地雷得有多么心不甘情不愿啊。我直到不得不替将军阁下踩地雷的时候才理解了他们的心情。

  那时候大胡子将军阁下跟在我身后轻松自在的样子到现在依然刻印在我的眼睛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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