都怪敦煌阳关的水太深、太少了

　　在敦煌阳关林场爆出剃头式砍伐的新闻之后，1月26日，甘肃省召开调查结果的新闻发布会，语焉不详地听得我一脑门子雾水，但是不重要，现在又回到了我最爱的，用数据和证据打脸的环节。

　　自汉武帝元鼎六年（公元前111年），敦煌划归汉帝国版图开始，已经过了2000多年了。从寿昌古城到阳关古城，这片地区一直饱受土壤沙化的困扰；而核心的原因，就是水资源不足。

　　阳关的水源，来自阿尔金山的高山降水和冰雪融水，但是阿尔金山每年9月就开始飞雪结冰，冰期一直持续到次年5月，所以党河、山水沟、西土沟、多坝沟的季节性洪水汛期只有6-9月，这就是这次舆情的核心问题：阳关镇水资源是相当有限的，所以各方利益群体才会为了水资源发生十几次的斗争。

　　从卫星地图上可以看到，有水系（西土沟、大沟、山水沟）的地方水源丰富，所以水系所在之处都是一片绿洲，离开了水系，不用说防护林了，什么都养不活。所以三条水系之间的两块地方，也就是古董滩和东古董滩中的茫茫戈壁，分布着阳关遗址和寿昌遗址，当年盛极一时的地方，现在城废人迁。

　　我判断，这次舆情的爆发，核心原因就是围绕着敦煌阳关西土沟的水资源的争夺，就是敦煌飞天生态产业有限公司、敦煌市葡萄酒业有限责任公司、阳关林场及周边农户在6年来撕逼的关键——这几方利益群体，谁在乎三北防护林？

　　但是现在甘肃方面把锅全甩给敦煌飞天公司，真的就不怕自己今天说的话，被昨天说的话打脸么？2017年发红头文件肯定水利工程建设成果、承诺支持飞天公司发展的又是谁？

　　https://www.sohu.com/a/446806643_119038

　　调研组发现，林场出租林地审批程序不够规范，合同文本不够完整，特别是承租后管理没有跟上，导致承租期间林地更新改造和抚育工作不力。特别是敦煌飞天公司为发展鱼类养殖产业，在阳关林场上游的西土沟实施了拦洪坝、月亮湖、九连湖和十三条防洪坝等工程，将西土沟河截流改道，导致河道下段溢水泉眼被风沙封堵，影响了下游阳关林场农业生产和生态灌溉用水。

　　 三家分晋——抢水

　　在裁判文书网上，我找到了一个有关的民事判决书，名字是《王志文、潘玉忠等100人与敦煌飞天生态产业有限公司、敦煌飞天生态产业有限公司敦煌分公司取水权纠纷一案一审民事判决书》。

　　一百名敦煌当地的村民联名起诉了敦煌飞天生态产业有限公司，也就是这次新闻发布会中多次提到的敦煌飞天公司；这个案子非常简单，就是100名阳关林场的村民耕种了1483.9亩土地，水源全部来自西土沟；但是2009年起，敦煌飞天在西土沟上游拦坝蓄水，改变了泄洪渠道（就是夏季汛期）；又开挖了九莲湖、月亮湖蓄水池，还将部分洪水压进地下管道引入沙漠，修建「沙漠都江堰」，目的都是抢水。

　　然后村民称他们栽植的数万亩（注意是数万亩）葡萄园因缺水干枯绝收、防风林因无水灌溉而干枯死亡，还提供了一个照片证据：飞天公司在上游修建蓄水工程及辅助设施（挖沟、压暗管等）、截流储蓄洪水，擅自改变泄洪渠道，造成下游林地树木缺水死亡。

　　官方当时是真的全力支持飞天公司，因为在记者会中提到，2007年，敦煌飞天公司承租2000亩林地，每年租金0.5万元，注意是2000亩林地，每年的租金只要5000块，也就是一个大学生一年的学费；这钱明显是象征性收的，因为飞天公司是招商引资引来的，官方还需要飞天公司投入大笔钱去搞基建。

　　我们还能在网上找到以下几个文件：

　　敦煌市水务局《关于敦煌飞天生态产业有限公司西土沟水利工程水资源开发利用的批复》（敦水务发2007242号）

　　敦煌市林业局《关于敦煌飞天生态产业有限公司投资阳关防洪分洪水库蓄水工程、发展水利实业建设西部沙生植物园、沙漠生态旅游产业相关事宜的批复》（敦政林发2008156号）

　　敦煌市水务局、敦煌市林业局、敦煌市农牧局、国营阳关林场、敦煌市阳关镇《关于支持敦煌飞天生态产业有限公司项目健康发展的承诺函》

　　然而飞天公司在沙漠里养虹鳟鱼这个事儿，我也是真的想不明白；在缺水的沙漠里养经济鱼类，这不是跟缺钱的人家卖血买奢侈品一个性质么？

　　林场要水养林地、葡萄园养殖户要水灌溉葡萄、绿色发展基金会要水养梭梭树，飞天公司要水养虹鳟鱼；而除了汛期之外，阳关林场的水全都来自于阿尔金山渗漏下来的地下泉眼，这点水是真的不够四方势力分的。

　　——何况还有阳关葡萄酒厂这个第五方用水主体？葡萄清洗、容器设备冲洗、地面清洁、发酵过程降温处理、地面杀菌处理、管道冲洗、成品灌装、清洗瓶子，哪个不要用水？

　　看看这张图就明白为什么葡萄酒厂占了2000亩地，年租金只要2万了吧？因为这酒厂同样是引资成立的，地租便宜同样是谈判的筹码。对了，生产葡萄酒也是要消耗水的，国际最优的是1L酒消耗1L水，正常可以按照1比6估算水的消耗量，当然这个是小头。

　　——养过鱼的水，富含有机质，水质受不受影响？会不会影响葡萄品质？另外，这么多用水大户抢水，你说防护林会不会缺水？

　　毕竟每亩葡萄的用水量，按照新闻发布会的说法，现在是680立方米/亩，2万亩葡萄，那就需要1360万吨水，当地的水资源够不够呢？从结果看是不够的。

　　毕竟阳关林场在最初建立的时候，就是因为西土沟这里有水源，为了不浪费水资源，才设立了阳关林场。而林场职工和当地村民也需要生活，所以林场一直是防护林之间夹着耕地的模式。

　　当时的先人们，真的是筚路蓝缕地，靠着水源，一点点把绿洲建了起来，生活的也是很苦；但是先民不会想到，六十年后，后人为了营利，又建设了鱼塘、葡萄园、葡萄酒厂？大家都是为了过上好生活，但结果就一定会导致公益林、防护林受损——当事人只会盯着自己的一亩三分地。

　　 葡萄园有多少亩？

　　这场新闻发布会的结论，真的经不起推敲。阳关林场的防护林，究竟有多少亩？真的一直都是13300亩防护林么？甘肃官方开的新闻发布会，拿出来的数据被新华社用历史文件打脸，不得给新华社的舆论监督智能点上10086个赞。

　　新华社发布了一个1997年的盖章文件，是《国营敦煌阳关林场关于发展优质葡萄基地的可性报告》，里面写的是防护林14000亩，这就已经莫名其妙少了700亩了。

　　这700亩到哪里去了呢？2002年人民网甘肃频道就报道过，《敦煌千亩防护林遭斧斫》，里面就提到了，阳关沙漠森林公园（即阳关林场）3000余亩防护林带惨遭涂炭，就是为了建设葡萄园。

　　我从飞天公司的举报信里，找到了一些图片，给大家看看

　　被伐倒的防护林

　　搭好的葡萄架

　　所以敦煌阳关林场附近，从1997年开始，一直在与公益林争地，逐步建设葡萄园，那土地还能从哪里来？

　　大家注意，为什么会有阳关林场？是因为西土沟这里有阿尔金山上流下来的水资源，所以这个区域有成为绿洲的潜力，加上60年代整整一代人的努力，才把这片有潜力的绿洲变成了防护林——绿洲的面积取决于水资源；而防护林（杨树）会不会枯死取决于水。

　　——你猜，在缺少降雨的沙漠里，25天不浇水，杨树防护林会不会枯死？97年只有3000亩葡萄园，14000亩林地，西土沟的水资源是够用的，可以14天灌溉一次；后来有了鱼塘，三方抢水，变成23天灌溉一次；再后来绿会来种梭梭树，四方抢水；灌溉周期变成多长时间？

　　加上阳关林场又搞了转制承包，自有职工只剩7个人，你说谁还会关心公益林的死活？就算关心，7个人管得过来14000亩林地么？都是当地的乡里乡亲，沾亲带故的，你还能怎么管？

　　甘肃官方、企业、村民对于葡萄面积的说法，数据真的是花样百出。在阳关葡萄酒厂官方网页里，写的是葡萄酒厂周边有20000亩葡萄生产基地；

　　微博@敦煌发布 是个蓝V账号，2018年9月6日发过一篇微博，写的也是敦煌市阳关镇2万亩优质葡萄正式上市；

　　阳关当地村民起诉飞天公司的时候，在法庭上也提到他们种了上万亩葡萄因为缺水而歉收；然后微博上也经常有关于缺水影响近万亩葡萄收成的报道。然而

　　然而在新闻发布会中提到，阳关林场总经营面积为2.57万亩，其中防护林面积约6500亩，园地3270亩，包括约3000亩的葡萄园地，其他用地约19000亩——这数字怎样都对不上好吧？就想问官方打算怎么解释？

　　所以，这个事情的真正原因，就是在于阳关镇水资源的承载力已经到达了极限，导致防护林、葡萄园、飞天鱼塘、绿会四方抢水的情况永远无法得到缓解；最后导致林子死了、葡萄歉收、鱼塘被打砸、绿会在举报，无人幸存。

　　在甘肃这次新闻发布会上，把责任全部甩给敦煌飞天公司，「建设项目影响下游农业生产和生态灌溉」，阳关林场只剩下管理不善的责任。这明显是想把锅全甩给飞天公司的鱼塘用水，取消飞天公司的取水权，接下来三方取水，应该可以勉强维持短期内的平衡。

　　但是人的欲望是无止境的，今天三家分晋，三方分了飞天公司的取水权；但是再过五年呢？只要葡萄园抢了大部分的水，那么防护林就会因为灌溉不足而损坏，接下来葡萄园会不会变成2.2万亩？2.3万亩？可是葡萄园完全没法实现防风固沙，这又是个死结。

　　真正关心这片公益林死活的，只有国家、热心网友和有正义感的当地居民，幸好国家会给阳关林场拨款，专款专用，阳关林场需要把这笔钱花在森林植被恢复工程上，要不然这片林子的面积，恐怕只会越死越少的吧？

　　大家真以为卫星遥感是吃干饭呢么？当地国土局、林业局、生态环保厅真的完全掌握不了林地改葡萄地的情况？你看这篇报道《人民日报：广东三县被约谈　破坏林地现象严重》

　　在行动中，广东省国土资源厅组织技术力量，利用卫星遥感监测技术，对监测的图片数据进行分析研判，梳理出疑似违法占用林地卫星图斑176个。截至目前，全省林业系统共核查图斑157个，并将涉嫌违法的69个图斑移交森林公安机关立案查处，其中行政案件55起、刑事案件14起。

　　再看这篇报道《卫星监控长株潭生态绿心 毁林半亩也能揪出元凶》

　　每个季度，系统自动抓取多个国产卫星所摄得的长株潭绿心影像，经过“人机互动”的模式与前一季度的图像进行比对，生态要素发生变化涉嫌受到破坏的地块得以标红，外业工作人员实地调查核实问题后，将问题上报省两型办，由相关部门处理。去年5月底，系统完成了第一季度监测任务，实时监控了每亩土地使用变化。在实际应用中，只要有0.5亩林地因违规开发被毁，变成了建设用地，在卫星图上很容易就被识别出来。

　　葡萄架子和防护林在卫星图像上的差距大了去了，我们普通人都能肉眼看出林地和园地的差别，专业人员用专业系统难道看不出来？开什么玩笑呢？还是敦煌阳关的水太深。

　　想缓解甘肃严重缺水、难以发展大规模农业、缺少工业产业的问题，仅靠甘肃一省之力是不够的，只能靠国家的转移支付，加上全国一盘棋的协调管理；

　　从地方管理的角度，大力发展葡萄产业，短期利益是远远高于长期利益的，地方利益是远远高于全国利益的。不然阳关林场毁林的事情，也不会从2002年一直曝光到2021年，还是愈演愈烈，仍无法得到妥善解决

　　——有限的水资源被多方争抢，平分的话都得死，这是个零和游戏，你说怎么妥善解决？毕竟古阳关、古寿昌都曾经盛极一时，后来水资源没了，城市自然荒废在沙漠里，成了遗址。

　　这次甘肃的新闻发布会被新华社用证据打脸，真的挺好的。

　　毕竟，如果有人不想体面，那新华社就帮你体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