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在中国最美的天空之路为战友守墓33年,这里每3公里就埋着一位战士的忠魂
来源:微信公众号“腰线” 作者:桑桑姐
最近常常做梦回到这里。
无尽苍茫的群山,一层层向远处舒展,
前方似是万丈悬崖,无路可去,
却又一个峰回路转,
竟然绿草如茵,白云如盖,鲜花盛放。
黑漆漆的隧道,不知前路还有多远,
前方的小光点却越来越耀目,
突然间天地豁然开朗,
眼前分明是碧玺般的湖水倒映着雪峰……
我拍的小视频很短,无法穷尽独库公路的美,
每次看都觉得像个梦境↑
我走过许多美不胜收的公路,
却没有哪个地方让我如此魂牵梦萦,难以忘怀。
它就是贯穿新疆天山腹地,
连接北疆南疆的天空之路——
独库公路。
©视觉中国
独库公路全长563公里,
北起北疆独山子,南至南疆库车,
有三分之一是悬崖绝壁,
五分之一的地段处于高山永冻层,
跨越了天山近十条主要河流,
翻越终年积雪的四个冰达坂。
想去独库公路,得靠缘分。
这段公路每年封闭8个月,
从10月初到来年6月初,
都是大雪封山的季节,
今年国庆前一天,因为突降大雪,
独库公路提前封路了,
很多慕名朝圣的人,只能遥望独库,
绕道而行了。
新闻图片:高海拔的达坂上,积雪终年不化,都有高达数米的雪墙
即便在开放的夏季,
能不能走完全程,还得看运气。
时不时就会遇到塌方、泥石流、雪崩、车祸,
碰上封路维护就是一个星期,
而且这些塌方往往发生在地势最险峻、
风景也最壮美的地段。
老虎口名副其实,所有巨石如獠牙悬于头顶,用钢丝网托住,当年无数士兵在这里牺牲。我在这个路段亲眼目睹了一起惨烈的车祸
独库公路最震撼人心的,并不是绝美的风景,
而是因为它是一条用168个年轻生命筑成的天路。
知道了它背后的故事,漂亮的风景有了更深邃的意味。
本张图片已获授权,作者:自由摄影师,微博@期个小熊
上个世纪七十年代,
由国务院、中央军委下令,
修建一条贯通南北疆的战备国防公路。
军委基建工程兵第十二支队从湖北宜昌挥师天山,
历时9年的时间,在极其简陋的施工环境下,
完成了这项前无古人的筑路工程。
来自全国15个省市的168名筑路官兵长眠于天山深处,
长者31岁,最年轻者只有16岁。
他们牺牲于暴风雪、泥石流、爆破、滚石、雪崩、塌方、滑坡、水害等自然灾害,几乎覆盖了从副师到普通战士的各个职级。
修路十年间,
13000多人在这里奉献了青春,
2000名官兵受伤致残,
168名筑路官兵为了它献出了年轻的生命,
平均每3公里,就埋着一名战士的忠魂。
来之前我就知道有一个烈士陵园在乔尔玛,
也是运气好,刚走进陵园,
就看到一个穿着旧军装、头发花白的老人,
被几个人拥簇着往纪念馆里走。
老人站在一幅沙盘地图前,
缓缓开口讲起了从前修路的故事。
他叫陈俊贵,辽宁人。
1979年,刚参军不到一年,
陈俊贵就随部队奉命参加了修筑天山独库公路大会战。
在这场没有硝烟的战斗中,
几乎每个月都有战友牺牲。
入伍第二年的冬天,雪出奇地大。
他和1500多名战友,
被暴风雪围困在零下三十多度的天山深处,
面临寒冷冻死、断粮饿死的危险,
唯一与外界联系的电话线也被肆虐的大风刮断。
上级派他和班长郑林书、副班长罗强和战友陈卫星,
去向40公里外的施工指挥部求援。
由于任务紧急,他们4人只带了1支防备野狼侵袭的手枪,
和炊事班剩下的20多个馒头就匆忙出发了。
一路上寒风呼啸,风劲雪疾,
在海拔3000多米高寒缺氧的雪山上,
他们手牵着手,连走带爬,艰难前行。
他们原本预计一天一夜就能到达,
但暴风雪的威力超出了他们的经验,
棉袄、棉裤里全是汗水,外面沾满了冰雪。
只要停下几分钟,棉衣就冻成了盔甲,
他们害怕停下就再也站不起来了,
于是连滚带爬前进了整整三天三夜,
体力透支到了极限。
最可怕的是,他们带的干粮不够了,
最后只剩下了一个馒头。
大家谁都不肯吃,因为大家都明白:
这不是一个馒头,而是生存下去的希望。
最后班长郑林书下达了命令:
“我和罗强是共产党员,陈卫星是一名老兵,
只有陈俊贵是个新兵,年龄又小,馒头让他吃”。
年仅22岁的班长用生命在前方逆风开路,
最终体力不支倒在了雪地里,
紧接着,21岁的副班长也牺牲了。
陵园旧址,08年搬迁到了乔尔玛
陈俊贵和陈卫星跌下山崖,
被哈萨克牧民发现,
才将消息传递给了指挥部,
1500名战友得救了。
但是陈卫星的左脚脚趾全部被冻到坏死,
陈俊贵的大腿被严重冻伤,
落下残疾。
陈卫星退伍后,带着残疾回到了家乡。
他把军功章和军装藏到了箱子底,说:
“比起牺牲的战友,我已经很幸福了,不能给国家添麻烦”。
他开小卖部、打零工,生活清贫,
住着20平米的危房,
30多年来默默无闻。
由于身体残疾,加上家庭贫困,
复员后的陈卫星一直找不到对象。
他也曾去广州打工,
终因行走不便而被辞退。
陈俊贵说,去年去广东看望过陈卫星,
他因为旧伤口多年来不断溃烂发炎,
如今双腿已经全部锯断了,
至今独身。
在几十年前,他已经拥有高中学历,
毅然参军去到最艰苦的地方,
又曾是佩戴着军功章的国家英雄,
而英雄的暮年让人愈发心酸。
陈俊贵退伍后,也回到了家乡,当起了一名电影放映员。
有一次,他放映的片子正好是《天山行》,
仿佛冥冥中注定,他在黑暗里看完了这部描述他们部队和战友的电影,
生命里最后一个馒头的悔恨再次侵袭了他。
他一夜未眠,第二天,他做了一个决定:
要去新疆给班长守三年墓。
这时他的妻子已经怀孕8个月了。
他儿子出生三个月之后,就和妻子双双辞了公职,
千里迢迢来到了班长牺牲的地方,
在墓地旁搭了个漏风的窝棚,住了下来。
大风一刮,整个屋子都被掀掉。
三年过去了,他们夫妻没有提离开。
又三年,他们还是没有离开。
后来,东北的父母离世,他们也把天山当成了家,
东北口音里渐渐多了哈萨克的口音,
为战友守墓,一守就是三十三年。
(陈俊贵每天都要到班长的墓碑前和他说说话“班长你抽吧,我没舍得抽,给你留着呢……”)
一年8个月大雪封山,他们守的前24年,
没有任何收入和身份,
仅仅是两个异乡来的守墓人,
靠种菜、捡破烂、捡山谷里的牛羊骨头过活,
连孩子的学费都交不起,
全家20年没买过一件新衣服。
但陈俊贵用数十年苦行僧式的人生,
以忠义报答了战友们的情义。
直到10年前纪念馆建成,他才成了“正式”的护陵员。
陈俊贵说,今天是他在岗位上的最后一天,明天他就要正式退休了。
他的儿子也是军人,复员后本来去了公路局,
但明天开始,儿子将来到这里工作,
接过“父亲的枪”,继续为逝去的168名忠魂站岗。
夫妻俩每日都要为烈士的墓碑拂去灰尘
在纪念馆里,我看到了几张小战士的照片和毕业证,
他们稚嫩的脸庞上带着朝气蓬勃的微笑,
十几二十岁的少年郎,是父母眼中的珍宝,
别人家的孩子为我们开山辟路,别人家的孩子为我们保家卫国,
他们年轻的生命,永远献给了这片大地。
绕过纪念碑,苍茫青山的怀抱中,是一片整齐的墓碑。
不用数,我也知道那是168座。
从前,168不过是一个普通的数字,
而今它们沉默肃穆地排列在一起,
无言却振聋发聩,
似乎在启发每一个有机缘至此的人:
人活着究竟是为了什么?
为了名,为了利,
为了镜花水月,为了浮生万绪,
然后感叹人间不值得?
他们的生命虽短如夏花,
但这一生,不是碌碌无为的一生,
作为一个军人,
他们可以无愧地说对得起祖国,
对得起人民;
但作为一个儿子,
他们在临终遗言里对远方的父母,
都有着此生难解的歉意。
在国庆这个特殊的节日,
我写下这篇往事以表纪念,
为了不应被遗忘的忠魂,
为了艰难生存的老兵,
为了世间仍有情义二字。
无论生者亡者,
为祖国流血流汗的英雄,
理应被后世赞颂,
理应被祖国铭记。
以及没有被刻在纪念碑上的40位牺牲者:
杨晓毛、陈文忠、田友记、周启长、黄平宽、董必尚、陈善卫、沈世界、孙跃华、张权、廉成光、张明祥、苏万年、袁光秋、石光军、杜国军、周洪良、莫庆元、王洪军、冯开明、刘开根、崔大财、岳太明、陈建录、王爱民、席进学、孔自成、钱万太、高建华、王禳定、徐想贵、张羽军、邓昌华、罗运书、罗红 、陈小平、林朝富、胡尔曼、张兴文、杨先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