关于方言调查与方言保护 我和方言调查一线的老师聊了聊

(由于风闻不能发布视频

于是我把视频发到了B站:https://www.bilibili.com/video/BV1Gf4y1v7pS

和优酷:https://v.youku.com/v_show/id_XNDk3MjU0NzMzMg==.html

条件有限,制作有些粗糙)

  作为一个伪民俗文化爱好者,我在之前并不了解,即使是在推普稍有些“矫枉过正”的前几年,我们国家的方言调查工作也从没有停止。

  只是文辞晦涩的学术成果毕竟难以进入公众视野。“粗俗野蛮”的地方文化又让城市精英抱以“本能”的抗拒。除去个别极端事例在互联网上激起几点浪花之外,方言保护这一话题终究很难进入公众视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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乡音方言不在李子柒的田园牧歌里,也不在华农的兄弟家里,更不在都市人想象的田园神话之中。 

甚至至今,没有哪个机构能够准确的告知中国到底有多少种乡音方言。

毕竟在七大方言区的大致划分之外。南方地区每隔一座山,一条河,都能演化出纷繁复杂的语言变化。这其中还不包括人口迁徙,政策,商贸,文化交流等等历史原因带来的方言变种。

  晦涩难懂,又仅限于区域交流。面临普通话甚至外来语的冲击,方言文化的势微是无法改变的客观趋势。这是历史的大势所趋,却难免让人略感遗憾。

  在得知老师长年从事方言调查工作之后,我找到老师聊了会儿天,拍成视频。以下是聊天的部分内容:

大家好,我是李政老师。从2015年到2020年,一直在做方言调查工作。特别是最近几年参与的,中国语言资源保护工程。

这个项目是由国务院语信司牵头的一项语言资源保护工程,它想要对我们国家目前的语言状况,进行全面调查,保存。是共和国成立以来,全国最大最全的一次方言调查工作。

我参与了我们江西省一些点的调查。包括上饶的德兴,余干,玉山,还有萍乡,吉安等七个县。

  方言调查的“套路”

方言调查的工作其实是有套路可循的。没有那么随意,当然也没有那么难,主要工具就是我手里的《方言调查字表》这么一本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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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方言调查字表)

关于这本书其实我有好多话想说,但是因为时间原因,在此就只做介绍,不予详述了。

  这本书是由中国社科院,语言研究所的赵元任先生编制的。在我们的方言调查工作中,这本书既是一本教材,也是一个工具。

我们调查的发音对象,需要根据自己的方言,读出书里给出的3700个常用汉字,词语等。

比如我们江西很多方言里面,坐飞机读作“坐灰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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调查对象只要用他的方言读出字音。我们把它记录下来之后,就会进行归纳整理。

3700多个字音归纳下来,就能从中了解这个方言的声韵调系统和语音状态。是不是平翘不分,有没有前鼻音后鼻音区别,以及这个方言跟普通话的联系等。

我们甚至可以从中发现,方言跟古代语音的关系,了解到它是怎么由古代语言发展而来的。

我们不光调查方言语音词句,对于方言里的一些俗语歌谣,包括顺口溜,谜语、彩词都会记录。

农村很多地方结婚的时候,经常会有一些方言的彩词。

我们都会去录音录像,把它保存起来,交给语信司与清华大学合作的语言资源保护中心。以供我们的后人去观看了解。

方言资源的开发

我们刚讲到的中国语保工程,在2020年已经完成了第一期。在将来的第二期里,方言资源将会得到进一步的开发。

比如上半年湖北省面临疫情时。湖北省的语保工程专家就做得很好,他们把常见的湖北省方言记录下来,并且和科大讯飞制作了一个软件。

只要知道病人是哪里的人,就能把对话转化成相应不同地方的方言。这促进了专业医疗队伍与病患者的沟通交流。

我们为什么常说老乡见老乡,两眼泪汪汪?就是因为老乡之间,方言的交流会让人倍感亲切。我们很多时候用普通话,都觉得会有一种生疏的感觉。

在我们的方言里,其实有很多词汇,是非常生动形象的,在表达情感上面更是非常到位。比如描述一个东西的状态或者抒发一种情感,用上方言就能够恰到好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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方言的客观记录

比如我们在吵架骂人的时候,这样的感情就只有方言才能帮你解决。在这里我们就不便举例了,但我们在做调查的时候是都需要记录的。

我们的项目里面,骂得粗俗的话也有很多,比如一些身体部位的,有一些甚至于骂娘骂人的话,我们都会调查。

我第一年调查的时候,去到江西省武宁县。有一个老先生,在调查中迟迟不肯讲。

他说:“你要我讲这种词,我才不讲,你叫别人讲!”

为什么呀?

他说这个不能讲啊这个词!

这个真的是要给他做思想工作的。他要喝酒了,那就去喝喝酒,让他开心了才行,否则他不讲。即使我们跟他解释好多遍,他就觉得自己对着公众和镜头讲这个东西,有辱身份,觉得好丢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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因为我们遴选的对象,相对来讲都是文化人。

这时候,他觉得不太好讲。就死死的都不说。或者他用非常文的状态来讲,甚至用普通话转译一下才讲。这个时候我们就明显感觉到,这不是当地的方言

“你们可是老师啊!怎么能够讲这个”。

但其实我们就是需要把你真正实实,原原本本,原汁原味的给记录下来,因为这就是一种日常交流的一种语言,我们就需要原面貌的记录这些词汇。

调查中被当过骗子

这些年我们是通过官方途径去找的调查对象。比如通过当地教育局去找人。前些年我们是通过民间的途径,得自己去找人。其实找人的难度其实是非常大的。

找对了人其实好办,但要是没找对人,后面调查的工作,包括得来的材料都是不能用的,这就很麻烦。

我的老师们,师姐师兄们,都有遇到这类情况。

比如有一次我们问一个六七十岁的老人,问能不能做一个调查。

他问我调查什么呢?

我说很简单,这个字你认识的就用方言读出来。

他觉得这么简单,还有钱拿,会不会是骗人的?

我们把工作证给他看,他也不信。他说这个证做得太假了,我凭什么才信你是什么学校的老师?

甚至我的师姐,有一次本来和一个老人已经商量好了。

老人家觉得这一天光动动嘴巴就有100多块钱误工费还挺好的。但是后来他侄女打电话过来,问:“你在干嘛啊?”

他就说:“我在这在里配合一个什么学校的老师,来调查我们这里的方言。”

他侄女就说:“你赶快回来!不要去做这个事情啊,这可能是传销啊,现在犯罪有很多种形式的!你又对着这个镜头去讲,万一是法X功啊,什么邪教组织啊,你这是在干嘛呢!?”      

老人一听了这个话,赶快把手机一挂,就说:“我要走了,我要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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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们遇到这种情况很多。

你如果跟他讲做这个事情有什么意义,对你们的方言是一个保护,让更多人能了解你们的方言……

他们就会觉得:你有这么好吗?我光动动嘴巴就给我这么多钱?

他们是体会不到的,觉得普通话不是更好吗,有普通话为什么要讲方言呢?

方言认识急需改观

到今天还是有很多人觉得我们没有必要进行这个工作。花这么多时间,花这么多人力物力财力。还是觉得没有必要。

但其实在我们的国家层面,在每个阶段都有过这种工作,只是我们可能不太清楚。

早年做调查的条件就比较艰辛了,比如我的导师他们那一批人,他们真的是非常艰辛。带一个录音机下去,真的是靠你一双腿,靠一张嘴,去一些偏远的地方调查。

我的导师就曾经跟我们讲过,早年到了条件很差的农村里面,睡也睡不好,吃也吃不好,而且还冒着别人怀疑你是骗子的风险来做调查。

一方面别人是不理解的。而且另一方面,那个时候政府给予的支持力度,也是相对比较小的。

沟通是门学问

2011年,我跟我们老师去调查的时候,就和导师两个人挤着一张床。

去的时候得先坐火车,再转大巴车。大巴车转完以后再下来坐三轮车,后面“ba rua ba rua”冒烟的那种。

进去以后还不行,还要下来走路到我们的调查人家里去。找他们以后,你要和他们沟通。这是很难的,因为有的时候,国家是没有一些政策支持的,纯粹是一个经调查工作。所以他们怀疑你也是很正常的。

你下去地方以后,怎么让别人来配合你这个工作,这些其实是需要考虑的。

方言调查,不仅仅涉及到调查工作本身,还涉及到与人交流的工作,我怎么能够让这个调查人,能够积极配合我做调查?

这考验的是你的沟通能力,因为这个人并不是你熟悉的人,而是一个在农村里面,可能大半辈子、几十年,都没出过远门的人。你跟他交流,要让他能够理解我们做这个工作的价值和意义,是很难的。

总的来讲,今天情况已经好多了。因为不论是传媒的能力的发展,还是今天人们受教育水平的提高。相比之下,沟通交流的障碍都变小了。

导师的启发

我们的老师也是从青年时代,就对方言感兴趣,很早就去做调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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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南昌大学 客赣方言与语言应用研究中心主任 胡松柏教授)

早年老师带我们去调查的时候,我们也从中学到了很多东西。

比如我们的导师会告诉我们怎么去跟人交流,怎么去引导调查对象配合你调查。甚至让调查对象能够非常的热情的对待这个工作,这是很难得的。

我跟导师去的时候,他每一次找到的发言人都特别配合,哪怕我们有的时候做的工作,是没有任何经费的。

经过老师的沟通交流以后,能够让发言人知道,我们做这项工作是很有意义的,觉得能够把我们的方言能够保留下来,特别有时代价值。

发言对象不仅不收误工费,而且还对我们非常热情。杀鸡宰鹅,又留着我们吃饭住宿,把自家最好的东西拿出来招待我们,让人很感触。

我导师写了很多这类文章,记录他和发言人的一些故事。有的发言人后来跟他成为非常要好的朋友。

发言人的使命感

有些发言人,在经过调查之后,还会对语言现象进行自我琢磨。

他会给你打电话:”李老师,我发现我们这个方言,还有这样的说法,还有这样的读音。”

他觉得,再说方言,就不仅仅是对我们同村里面说的,而是带有一种使命感在说方言。他觉得自己要对方言琢磨,领悟出一些更深刻的东西。

比如我说去年调查的一个余干的对象,那是一个退休的小学老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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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余干的调查)

调查做完以后,他打电话过来说:“李老师,我觉得上次调查的时候,我说的不准确,你什么时候再来,我们再记录一次。”

虽然我觉得已经完全可以提交了,但他说:“我要改。”

因为他觉得上次记录的同一个词还有不同表达方式,“还要再增加上去。”

这样的调查对象都已经非常专业了,他会有意识的去思考一些语言学的现象和语法问题。我们经常开玩笑说,这已经达到了我们方言学的一些专业研究生的状态。

不仅如此,有的发言人回去以后还会跟他们的邻居朋友做介绍,会很自豪的介绍这个工作,以他的这种立场来介绍方言,介绍方言对他们这个地方的价值和意义,这让他们在认识上有了变化,也让我觉得,我们做这个工作是有意义有价值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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