尸骸上的舞者:一战华工100年(2)
4.
1915年5月25日,经过了一番博弈,袁世凯最终接受了“二十一条”中的前四号条款。有人认为,之所以向日方作出如此重大的妥协,只因那时的他,急不可耐地想要封建复辟、想要自己来做一个“中华帝国”的皇帝,要做到这一点,他又不得不首先讨好虎视眈眈的日本人。对于这一观点,后来的历史学家颇有一番争论——但不论怎样,即便此时此刻,这位热衷于投机的政治家果真怀私携诈,面对眼下的危局,他也不得不想出一个化被动为主动的办法。
因此,有关参战的议论,便又一次被提上了议程。
可在这弱肉强食的世界上,弱小的国家,又什么时候,拥有过决定自身命运的权力?为达到目的,北洋政府做了周密的部署。就在欧洲战场上的大规模伤亡一日更甚一日的节点上,11月6日,他们照会英国政府,明确表示中国将正式对德宣战的计划。而为避免日本人从中作梗,中方还同时请求英、法、俄三国,以协约国的身份,邀请中国参与到战争中去。所做的一切,就是要投其所好、趁列强有所求时,将中国的因素,投至其中。
很快,为增加参战的筹码,北洋政府通过梁士诒,经香港,以秘密的形式,向英军支援了至少三万支枪。这对战火纷飞、减员严重的欧洲来说,无疑是雪中送炭。对此,协约国纷纷表示欢迎。而在那使帝国主义列强不得不低头妥协的危机中,对于中国参战的可能性,作为协约国集团的一方,似乎也一定程度上开始松动。
然而,这一切,都被身居远东的日本人看在眼里。远在明朝的时候,这座岛国的领导者丰臣秀吉,便已对她垂涎欲滴。征服中国,那是他们穿越几百年的梦。时空轮转、朝代更迭,但这梦,却始终不曾褪色。近代以来,他们凭借着“全盘西化”的“明治维新”运动,利用发展近代工业、教育、军事,从而跻身列强之林。1895年,他们打败了清朝号称“远东第一水师”的北洋水师,逼迫满清政府与之签订了尊严尽失的《马关条约》——而这新兴崛起的东亚帝国主义列强,却又将昔日的野心重新拾起。
中国人想要参与到“协约国”一方去,尚未将其分而食之的日本,又岂能同意?
他们向协约国提及了一个看似有些荒谬的观点:他们声称,东亚人的体质,不适合在寒冷的欧洲山林作战,故而既不会允许本国军队前往欧洲,亦不赞同中国军队挺进战场。日方所需要的结果很好理解。他们既要保证自己在亚洲的军事力量,又坚决反对未来重组的国际秩序中,把任何平等对话的席位,交给中国人。
为此,他们甚至还曾向协约国暗示,声称一旦中国派兵参战,日方将很可能将采取一些“非常的措施”。
不过,精于算计的日本人,这一次,却并没能把问题算得周全。
对于帝国主义列强之间的担忧,中国人早已有所准备。身居北洋政府高位的梁士诒,除去武装参战之外,早已为中国参与战争一事,部署了另一个方案。
早在6月间,他就开始尝试带着自己的构想,私下与英、法两国沟通和洽谈。当由“武装人员”参战的提议遭到拒绝后,被逼到绝路的梁士诒,突然斩钉截铁地决定,将“武装”二字去掉,直接派遣一批工人前往战场,以辅助其作战后方的生产与劳作。
而这些工人,就是后来的“华工”。
傲慢的英国,再次拒绝了中方的提议。
但身为主要战场、伤亡惨重的法国,则很快就表明了其支持的态度。
1916年1月17日,项目启动了。经过研究,他们决定派遣一位“农学技师”,前往中国负责招募华工。此人名叫陶履德,本是一名退役上校。在这里,他所代表的,正是法国政府。
只不过,当时的中国,并不能够完全自主地决定自己的命运。在北京和天津的部分地界上,德国与奥匈帝国依然驻扎着自己的军队。介于此,中国不得不依然在名义上坚守中立,避免其敌对力量借题发挥,从而愈加扩大对中国的伤害——这便是代表官方的陶履德上校为何要以私营企业“农学技师”的身份,而非其军方身份前来的主要原因。
经过北洋政府方面的配合,一家叫做“惠民”商业公司的“私营”公司在北京开业了。这家公司的身影,很快就在天津、江苏浦口、香港、山东青岛等地遍布开来。
而它,就是法国人用以招募华工的平台。
于是——1916年,就在绞肉机般的第一次世界大战,带着它特有的血腥味,进入到它冷酷无情的第三个年头时;就在总人口只有4000万、却身为主战场的法国,其15-49岁的男子和13-30岁的男子,死亡率分别呈现出惊人的13.3%和33.3%时;就在互不相让、血肉横飞的战争,造成了法军尉级以下军官,甚至无法在战场上存活三个月的惨状时——黄皮肤黑眼睛的他们,终于来了。
5.
也许没有那场惨烈的索姆河会战,傲慢的老牌帝国主义——英国,就不会主动地放下身段,向那些它所认为的弱者,发出求援的信号。
始于1916年7月的索姆河会战,爆发于法国北部的索姆河地区。这场会战总共持续了半年,战争的惨烈程度超乎人们的想象。只是在第一个月,英国远征的伤亡和失踪人数,便已达到惊人的187000人。第二个月,这一数据竟飙升至220000,甚至更多。可战争依然还在持续,伤亡、失踪,依然还在增加。更糟糕的是,从始至终,德国人的防线都依然未曾被撕开,而英军的损失,却依然还在继续上升着。
经受了严重减员的英国士兵,不得不一面在战场上冲锋陷阵,一面在休息时,回到后方,从事诸多非军事性工作。四面的血腥味使人绝望,绝望的气氛中,有人开始抱怨,有人变得涣散。这场被严重低估的战争,看上去遥遥无期,似乎是要将所有那些鲜活的生命,全都吞入腹中。
残酷的现实,击碎了帝国主义的傲慢。此时此刻,他们或许也曾反思、或许只是突然的灵光一现。预料之外的窘境困扰着他们,威胁着他们——使他们不得不终于放下了身段,将那高人一等的态度暂且搁置一旁,而后将目光投向远方、投向东边、投向了那个古老的国度。
他们想起了中国。
一战索姆河战役
招募华工的决定,是英国方面在1916年8月告知法国的。本质上来说,这一决定的背后,是世界最早的工业大国,向一个人民食不果腹、生产力极度落后的衰老国度,一次屈尊的求援。拿人手短、吃人嘴短——寻求援助、获得援助,对于那些愿意向其伸出援手的人,不论是什么样的帝国主义列强,不论它来头多大、名头多响、实力多强,身在这所谓的“文明世界”,它们都理应懂得感恩——因为这是身为人类,最基本的道德与良知。
然而,在近代文明的急先锋——大英帝国的眼里,对于那些弱小的国度,什么样的道德、什么样的良知,都似乎变成了一种荒谬。
如何使利益最大化、如何使损失最小化——资本主义的头脑里,似乎永远都只在进行这样的盘算。即便他们所面对的并非是物品,而是一个个有血有肉的人;即便这些目不识丁的小伙子们,拥有着善良淳朴的内心,拥有着吃苦耐劳的本性——且这所有优良的品质,都将最终服务于大英帝国损失惨重的军队。
而英国人首先想到的,却是如何在招募时绕开北洋政府,以避免其谈判过程中的一切“讨价还价”。
就这样,带着这种生怕“吃亏”的思想,他们想起了一个地方。
1895年,日本人通过“甲午战争”的胜利,逼迫清政府签订了丧权辱国的《马关条约》,条约中除去要求中国向其割地赔款的要求外,还规定日军在其海上防御重地——山东威海卫,享有驻军的权力。
随着帝国主义列强对中国进一步的瓜分——包括德国方面对胶州湾的侵占,沙皇俄国对旅顺、大连的入犯——作为老牌帝国主义、且是第一个用大炮轰开中国国门的国家英国而言,他们自然不会甘于人后。他们伺机而动,试图在这新一轮的瓜分狂潮中,分得属于自己的一杯羹。
而地理位置极佳的威海卫,则是他们一眼便相中的“盘中物”。
1898年,通过多方的协商,甚至付出了情愿为中国向日方垫付赔款的代价——英国人终于如愿以偿。思忖再三的日本人,被英国给出的条件打动了。他们接受了对方的请求,将军队正式从威海卫撤出。
7月1日,在英国人的威逼下,清政府的代表,在一份《订租威海卫专条》的条约上,又一次留下了自己的名字——近代以来,清政府所签订的条约内容,总是五花八门,可所有那些条约的本质,却又是千篇一律。每一个落款都代表着一份耻辱,每一份耻辱的背后,都充满了复杂的情绪。
“弱国无外交”。谈判桌上,不会再有人去回味这个国度曾经数千年的辉煌,而至于她对人类文明的贡献,在工业革命的船坚炮利下,仿佛已被炸成了灰烬。究竟是文明在物质进化中发展,还是野蛮在文明的旗帜下膨胀?没有人知道。
中国人只是通过一个看似“文明”的形式,在那毫无商量余地的卖国条约上,签下了自己的名字。
那自古属于中国的“威海卫”,就这样,从一个侵略者的手中,被转移到了另一个侵略者的手中。
——1916年,当战场上的惨烈伤亡,迫使英国人不得不将目光投向这弱小的中国时,他们首先想到的地方,正是这片被其窃取的土地。
为避免当时的北洋政府在招募华工的谈判中“讨价还价”,英国人打算绕过官方渠道,直接在由其控制的山东威海卫进行招工。
这一举动、和构成这一举动的动机——这一切,对于中国人而言,本身就是耻辱。
而至于合同怎样制定、怎样使用工人——这些问题,则更是完全由英方自己来决定。按照英方的设想,他们既要一方面获取长期使用劳工的权力,也要能够在相当短的时间内将这批劳工辞退,既要让这批华工投身于残酷的战场,又要用最为廉价、最为羞辱的方式去对待对方、奴役对方。
这一年,按照计划,他们在威海卫设立了“大英威海政府招工局”——在这里,招募者将以英、法两国共同制定的20多项体检标准,剔除掉那些患有沙眼、肺结核、性病、疟疾、痔疮,甚至坏牙等疾病的应募者,并为正式定招的劳工们,每人分发一个不同的号码,继而,要求他们手持一块写有此号码的小石板,像个疑犯那样,将其端在胸前,留下一张属于自己的照片,然后将这照片,黏贴在一只属于自己的薪水本上。
做完这些,招募者还会请来一位中国文人,要求他帮助这些劳工,将他们的年龄、身高、应征日期、本人地址、在中国领取薪水和分配个人物资者的资料、以及失踪或死亡后,军方应该通知的对象等信息,填写在一份由英方颁发的身份证上,再然后,还要由劳工本人在身份证和合同上同时按下自己的手印。
除此之外,华工们还必须在一个叫做“待发所”的地方,听从雇主的命令,将一支镶嵌有自己号码的铜箍,紧紧地铆在自己左手的手腕上。雇主告诉他们,当轮船抵达欧洲的时候,当他们置身于另一个世界的时候——这手腕上的号码,将是他们唯一的身份证明。在未来的日子里——一直到合同期满以前,他们都不得不与这支碍事的铜箍,一起度过每一个深不可测的日夜。
在随后的漫漫征途上,疲惫的华工,还不得不在抵达法国时、和投入工作前,先后两次,由法国方面的手印专家验明正身,这才算真正地走完了抵达目的地以前的全部流程。
一百年过去了——一百年后的今天,当我们搜寻历史,认真地就将那些历史上的相似和巧合相互比对时,一个令人无比气愤的结果,便浮现在我们的眼前。在更早的时候,西方殖民者也曾大踏步来到非洲,对那里原本快乐的人们犯下过滔天的罪行。他们将对方野蛮的杀戮、无情的奴役、像物品那样肆意贩卖,而对那一颗颗鲜活生命的哀嚎,从来都不理不问。因为在他们眼中,这些来自非洲的灵魂,从来就没有什么人格。
他们给每一个非洲奴隶的手腕上,套上一个铜箍。铜箍上的那串数字,就是这群可怜的人们,唯一的身份。
而这一切,与华工在“待发所”中遭受的羞辱,又是何其相似!
始于1916年7月的索姆河会战,只在短短的几个月间,便造成了英国远征军惊人的伤亡。面对巨大的损失,傲慢的他们,不得不将目光投向了弱小的中国。
本质上看,他们有求于中国,他们需要中国。
他们本该低下那不可一世的头颅,用温和的态度、谦卑的姿态,请求这个古老的国度,伸出援手。
然而,他们始终都不曾这样去做。
他们始终,都以一副“高贵”的姿态,鄙视着那些淳朴的人民、羞辱着那个善良的民族。
(未完待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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