滴滴半夜大阅兵 垄断资本在制造自己的“主义”

作为一个自媒体人,在滴滴宣布深夜停止服务后,看到那篇《滴滴消失的第一夜》,我的第一反应是佩(ji)服(du)——貌似公允,以退为进,借网民情绪达成自传播效果,当真是公关策划高手,比发动水军无脑回帖不知道强到哪里去了。

不过,既然滴滴自己都开始考虑消失之后的事情,是时候盘整一下滴滴的发展史了,看看滴滴是怎么走到“一晚都不能少”的地位的。

刚刚过去的历史

从一个消费者的视角来看,滴滴早期的兴起有两个背景:出租车牌照紧缺和民间汽车存量飙升。

长期以来,大多数中国城市的出租车都采取特许运营制,只有购买牌照才能上街揽客。政府以“管理”的名义对牌照收取几万元到几十万元的特许费,同时承诺每年新增牌照不超过一定数字,以维持牌照价格,同时也对已经购买牌照的出租车公司或个体司机“维稳”。

随着时间的推移,持有牌照的利益集团已经非常强大,大多数城市的出租车牌照增长趋于停滞,而城市人口却不断增加,合法出租车的利润越来越高,持有牌照的出租车公司付出一点点管理成本,每天就能凭空剥削数百元“份子钱”,许多早期买下牌照的个体户也不再跑车,把牌照租给别人坐地分账。所以牌照价格越炒越高,以至于成了金融筹码,温州、天津等很多城市都出现过百万元一张的牌照市价。一般的县城,牌照炒到三十万元也不奇怪。

运营牌照稀缺,结果就是消费者打车越来越难,花几十万买牌照的人,当然也急于回收成本,于是出租车司机拒载成风,经常坐地起价,形成了对城市客运的巨大潜在需求。

另一方面,21世纪的第二个十年,中国汽车产量爆炸性增加,民间普通牌照的汽车越来越多。终于在2015年,私家车保有量超过了1.35亿,驾照持有人数超过三亿,平均每10个中国人就有一辆小汽车,四个人就有一个驾驶员。这些潜在的运输力量很乐意参与城市客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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于是,不等滴滴等网约车企业上场,每个城市都形成了庞大的黑车市场,以略低于出租车的价格提供服务,同时也和出租车管理方玩猫捉老鼠的游戏。而随着QQ、微信等即时通讯软件和移动网络不断普及,相当一部分黑车司机自发组织了拉客QQ群、微信群,相互介绍客源。这就是网约车企业的起源

比“优”还是比“烂”

政府为了维持出租车牌照的畸形价格,也为了罚款,拼命抓捕黑车司机,自然不可能对黑车司机进行管理。结果就是黑车事故率高,常有见财起意的司机变成罪犯,也常有乘客知道黑车司机不敢报案,反过来打劫司机。那年头没报案或者无从破案的犯罪不知道有多少。合法出租车尽管相对安全,但额外的“安全”显然配不上几十万上百万的特许权价格。乘客不愿付出较高的价格还要看出租车司机的脸色。在两者的夹缝中,网约车企业应运而生。

滴滴专车,从法律性质上说是“黑车”,但通过网络id登记等方式,提供了一定的安全保障。同时又利用新的定位-付费技术沟通车主和乘客,降低了空载率。所以一经出现,迅速调动了中国城市压抑已久的潜在供需,在出租车利益集团和政府的抵制之下,依然野火一样蔓延,最终逼迫交通部出台网约车管理条例,拿到了“洗白”的身份。2018年,滴滴每天撮合上百万单交易,已经有3000万人通过滴滴拿到过收入。

滴滴能取得如此大的成绩,很大程度上是因为过去的合法出租车与黑车陷入了“比烂”的泥潭。出租车强调自己合法安全服务优质,黑车强调自己方便廉价覆盖面广,在特许经营权的历史包袱下,双方谁也不能提升自己的短板。结果网约车乘虚而入,顶着违规的风险,为乘客提供了更方便的服务,左右开弓,走出“第三条道路”,打造了一个数百亿估值的大企业。

然而,2018年9月8日夜,舆论危机下的滴滴也捡起了“比烂”的玩法,用明显没有必要的“暂停深夜全部服务”向社会示威,让已经习惯了网约车的乘客去体验没有滴滴的日子,好相信滴滴相对“不烂”。由于事出突然,出租车和原有的黑车市场没有时间重建秩序,实际上深夜乘客体会到的不便还远远超过之前的体验。这一对比经媒体放大,滴滴俨然成了泥坑中的白莲花,足以对一切指责免疫。

和尚摸得,你摸不得

“比烂”本来倒也不是大错,甚至可以说大多数商业竞争都有一定的“比烂”成分。而在遇到舆论危机的时候,全面停业整顿,往往也是一种避风头的办法,以退为进。

然而,别家能干的事情,滴滴不一定能做。因为它提供的服务占了“衣食住行”中的“行”字。而长期以来,滴滴也自诩为社会基础设施,愿意被人称为生活必需品。

更重要的是……滴滴已经在事实上取得了行业垄断地位,而垄断企业并不适用一般企业的评价标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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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般企业停业,自有同行填补市场。垄断企业罢工……虽然理论上说还有其他交通方式可以替代,但如果铁道部因为舆论压力就停业整顿,请全体乘客换乘大巴,媒体还会如此体谅吗?

滴滴随便停业的行为,实际上已经触犯了反垄断法中“滥用市场支配地位”的条款:

第十七条

禁止具有市场支配地位的经营者从事下列滥用市场支配地位的行为:

(一)以不公平的高价销售商品或者以不公平的低价购买商品;

(二)没有正当理由,以低于成本的价格销售商品;

(三)没有正当理由,拒绝与交易相对人进行交易;

…………

第十九条

有下列情形之一的,可以推定经营者具有市场支配地位:

(一)一个经营者在相关市场的市场份额达到二分之一的;

(二)两个经营者在相关市场的市场份额合计达到三分之二的;

(三)三个经营者在相关市场的市场份额合计达到四分之三的。

…………


旧账

反垄断法限制的可不仅仅是“滥用市场支配地位”,还有可能制造“垄断状态”的“经营者集中”:

经营者集中是指下列情形:

(一)经营者合并;

(二)经营者通过取得股权或者资产的方式取得对其他经营者的控制权;

(三)经营者通过合同等方式取得对其他经营者的控制权或者能够对其他经营者施加决定性影响。

第二十一条

经营者集中达到国务院规定的申报标准的,经营者应当事先向国务院反垄断执法机构申报,未申报的不得实施集中。

简单地说,如果是靠技术先进、服务优质,让竞争对手都倒闭了,那就算垄断也未必违法。但如果通过并购、交易等方式,把竞争对手联合到一起搞垄断,那就很有违法嫌疑了,必须由中央政府审批。滴滴的垄断地位是怎么得来的呢?

从2012年到2014年,滴滴和许许多多成功的“传统”互联网企业一样,依靠商业前景向资本讲述一个可以预期的故事,一轮轮获得投资,逐步滚动扩大,从几百万人民币天使轮投资到10亿美元估值。

2014年7月开始,故事风格变了。柳青正式加盟滴滴,出任首席运营官(COO)。当年年底,滴滴获得了淡马锡领投的7亿美元,2015年2月收购了当时自己的主要竞争对手:快的,在出租车APP行业中占有率超过99%.

从14年7月到16年6月,滴滴一共进行了三轮总额超过80亿美元的融资,超过之前2年融资规模的50倍,在当时国内互联网领域绝无仅有。依靠这80亿美元投资,滴滴每年投入二十亿补贴,将自己日单量提高到2000万,并最终在16年8年以换股方式收购优步,实现了其在全国网约车行业的垄断地位。这个故事可以简化为下面一张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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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司法实践中,中国的反垄断法执法相对宽松,过去十年,发改委、商务部均未查处过任何一家中国互联网企业。滴滴的两次合并也都轻松过关。但如果滴滴获取垄断地位的目的是像2018年9月8日那样滥用市场支配地位,之前的并购恐怕也会被拉出来翻旧账,一并清算。

补贴≠功劳

9月7日,就在滴滴暂停深夜运营的前一天,CEO程维发出内部公开信,颇为委屈地自称:

“滴滴绝不是一家黑心企业,也绝不是一家赚钱高于一切的企业。6年来我们还没有实现过盈利。2018年上半年公司整体净亏损超过40亿人民币。我们出行业务对应GMV的平均Take

Rate约为16%,绝大部分返还给了司机和乘客,公司整体对应GMV的毛利率只有1.6%。上半年,包括司机高峰期补贴、接单和服务奖励、乘客优惠等在内的总补贴返还金额超过117亿人民币。利润绝不是滴滴最关注的目标。”。

的确,对于追求垄断地位的企业来说,眼下的利润并不是唯一的目标。但对于社会乃至反垄断机构来说,企业不赚钱,还要补贴客户、承包商,也不一定是好事,反而可能是扰乱市场的证据。1995年,微软为了打击网景公司的Netscape
Navigator浏览器,向所有购买Windows系统的客户赠送IE浏览器,禁止主机厂商在设备上展示Netscape
Navigator图标,结果就被美国司法部盯上了,一度打算强行拆分微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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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多年后的今天,IE浏览器的市场占有率再次回落到90年代的水平,如果此时微软宣布IE浏览器也来个停业整顿……

垄断二传手

中国的资本家诞生不过一代人,刚刚从自由资本主义进化到垄断资本的边缘,对操盘垄断资本,“合法”制造垄断地位,打擦边球利用垄断优势……这些“技术活”并不熟悉。此时就该有个好“中介”来传递经验。对于滴滴公司来说,最主要的中介就是前面提到的柳青。

柳青是柳传志的女儿,今年正好40岁。女承父业,一直到2001年,她都是一个计算机专业的学生。2001年,她读研期间到高盛(香港)实习两个月,2002年毕业后到高盛亚太区做起了分析师。

2003年,柳传志掌舵的联想成立弘毅投资,迈入金融市场。2004年,高盛通过与北京高华证券组建合资公司,与联想合资重组海南证券,撬开大门,曲线进入中国证券业。同年,柳青转入高盛直接投资部,年薪达到千万。12月8日,在高盛的资助下,联想完成“惊天一跃”,并购IBM的PC事业部,一夜间从世界第7变成了世界第3。柳传志完成了传奇般的横向并购操作。

2008年柳青成为高盛亚太区执行董事。之后直到2013年,爱康国宾董事长张黎刚在于新加坡政府提供公司(GIC)洽谈注资合作进展到一半的时候,得知柳青也打算投资,直接中断了于GIC的谈判,选择了高盛。深知柳青背后代表高盛-联想的张黎刚,甚至还主动延后了注资时间,增加了注资额度。最终,这笔1亿美元的投资,成了柳青在高盛任职期间操盘的最大项目。

用千万级年薪“雇佣”来的柳青,操作的最大项目只有1亿美元,高盛当真是“良心”企业。

2014年6月,屡次投资滴滴不成的柳青,跳槽到了滴滴这个千万级资产的公司。柳青履职前,滴滴投资人王刚在电话中对她说:

“你那么多年的投行经历,好比一个空心萝卜,因为你没有实操经验;如果加盟滴滴,空心萝卜会变成实心萝卜。”

7月,在柳青履职一个月后,滴滴从DST拿到了1亿美元融资,DST创始人Yuri警告滴滴:

“必须和快的合并才能生存,否则会被Uber杀死。”

凭借柳传志与马云的关系,柳青成了滴滴、快的间斡旋的核心,在滴滴内部成立了代号为“情人节行动”的项目,要在2015年2月14日前完成合并。在股权谈判的最后关头,柳青用3个星期时间为滴滴拉入了7亿美元的投资。2月4日,柳青从COO升任总裁。


越来越熟练

柳青的下一个任务是并购Uber。

最初的合并商谈对外界保密,但在2015年4月——Uber中国分公司成立两个月之时,柳青的堂妹柳甄就被特拉维斯约谈,并在20天之内被聘为核心高管,这是一个表露资本意向的积极信号。在与Uber商谈合并事务时,Uber创始人特拉维斯·卡兰尼克(Travis
Kalanick)曾一度开出了持股滴滴40%的高价,这一股比滴滴无法接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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柳青与柳甄

谈不拢就打,滴滴一方面继续展开烧钱攻略,一方面不断扩大融资规模。一年时间,滴滴与Uber在争夺市场的“烧钱大战”里,累计投入补贴超过200亿元,而双方都在指责对方“非理性补贴”。

一年多烧了20亿美元的特拉维斯最终退让,同意全球互相持股,Uber持有合并后的滴滴20%股份,网约车市场形成垄断格局。而Uber退出中国市场后,其以一键SOS等为代表的技术服务优势,却未能留下。

事后报道披露,在滴滴与Uber博弈的最后日子里,柳家聚会,柳青与柳甄曾当着柳传志的面,各叫一辆滴滴、优步离开。对柳传志而言,后辈的竞争是一场不错的比赛——多线布局的柳家总会是市场上笑到最后的人。

在滴滴风雨飘摇,有可能被拆分的今天,柳传志手里还握着神州专车。

从资本到资本主义

短短数年,滴滴从技术型初创企业成为垄断公司,其间固然利用了移动互联网爆发期的机遇,但最关键的因素还是全球大资本的持续投入。不可否认,在打破封建行会制的出租车体制方面,资本的力量有一定的积极作用,但资本自有其运行规律,尤其是垄断资本拥有影响整个社会的能力和欲望,如果不加管制,资本迟早会把触角伸出公司,告诉我们什么是资本主义。

9月8号滴滴停止夜间营运,客观上就是对全社会的

“示威”,是垄断资本“挟天子(民众)以令诸侯(各地市政府)”的尝试。从滴滴的发展惯性来看,这一天迟早会到来。因为资本自有其运行规律,无论它的代言人姓程还是姓柳,垄断企业都需要展示自己谋求超额利润的潜力,在舆论危机时这个需求格外迫切。

《滴滴消失的第一夜》用幸灾乐祸的语气宣称,当晚的北京街头满是无法回家的人群,在我看来,这是中国垄断资本强迫消费者为自己的阅兵活动捧场。9月15日,滴滴将重新开通服务,届时我们可以庆幸,但如果没有什么利益牵扯,就不必为一场别人的阅兵式欢呼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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