讲画41《神奈川冲浪里》:哪里起浪,何处看山?
《神奈川冲浪里》
作者:葛饰北斋
创作于1831年
此为版画,原画已毁,早期印刷品分别藏于东京富士美术馆、大英博物馆、大都会艺术博物馆等
《神奈川冲浪里》,跟浪有关,跟冲浪无关。此处的冲,不是动词,是名词——外海。所以,《神奈川冲浪里》正确的中文译法,应该是神奈川外海的海浪里。如果非要给“神奈川冲”或者说“神奈川外海”作一次GPS定位,那是日本神奈川县相模湾东侧与东京湾出口的交界处、三浦半岛南端观音崎附近。此处有日本最早的西式灯塔。
这座西式灯塔竣工前,譬如江户时代,神奈川冲是水手们的鬼门关,风高浪急、波涛汹涌。驾船航行都是一件难事,遑论冲浪?饶是如此,对于以海为业的渔民而言,鬼门关有时却不得不闯。千叶县南部馆山地区的渔夫,要将时鲜海货贩往江户(东京),他们的去路和归途,必然经过神奈川冲。当然,他们必然经历的还有《神奈川冲浪里》险奇而磅礴的海浪。
精神病患者梵高,将《神奈川冲浪里》的三角形海浪形容为“鹰爪浪”。天才的修辞!比梵高更具天才的是画作者葛饰北斋,他在鹰爪之下添了一座小小的山,那是日本最高峰富士山。由此,暴虐的、动感的浪,与安然的、静谧的山,形成了一种古怪的张力。这种张力成就了日本视觉艺术中最伟大的作品。
杰作《神奈川冲浪里》不是单幅作品,是葛饰北斋版画集《富岳三十六景》中的一幅。《富岳三十六景》描绘的是从关东36个不同地点远眺富士山的景色(初版只绘36景,后追加10景),神奈川冲即是一处。从地理上看,神奈川冲应是关东远眺富士山的距离极限。由此到富士山,隔着宽阔的相模湾。
BBC纪录片《巨浪》,揭示了葛饰北斋创作《神奈川冲浪里》的缘由——
十九世纪初,由于“参觐交代”制度的推行,日本国内交通等基础设施建设卓有成效,餐饮食宿日趋完善,民间观光业也随之兴起。富士山,无疑是老百姓心中的最佳旅游目的地。1830年,出版商西村屋与八策划,以新进口的不易褪色的普鲁士蓝为颜料,印制一套以富士山为主题的明信片。谁来执笔?出版商想起了已搁笔多年的葛饰北斋。那一年,北斋70岁,诸事不顺。自中年起就陪伴着北斋的第二任妻子因病去世,孙子行为不检,挥霍无度,嗜赌如命。更糟的是,家宅还遭遇火灾,积累几十年的画稿资料与安享晚年的人生蓝图一起,被付之一炬。不得已,北斋和寡居的三女儿只能到寺庙中寄住。此时,出版商送上了一纸邀约,北斋岂有不接受的道理?老画匠在静待死神上门的年纪重操旧业,为了替败家子孙子还债。事情就是这么励志而没品。
在《神奈川冲浪里》画面上,你似乎能看到北斋的某种自我投射。自江户归航,遭遇巨浪,鹰爪之下三艘无篷小船危如累卵,船上渔夫身陷绝境,挣扎,也随波逐流。困厄中的画中人与画作者,大约都是此般心情。
而远处的富士山,不知算是解危的灯塔,还是爱莫能助的旁观者。这座圣山被画家以一种极低的——低到海平面之下的视角仰望着。
在西方世界,《神奈川冲浪里》因其伟大而被过度解读。大英博物馆馆长麦格雷戈认为,这幅画表达了日本锁国政策即将结束、站在现代世界大门口时的心态:动荡、犹疑而迷茫。显然,麦格雷戈高估了葛饰北斋的历史嗅觉和文化自觉。“千年未有之大变局”的确存在,1853年美国海军军官佩里的舰队在日本登陆。但此时,葛饰北斋已去世四年,《神奈川冲浪里》已完成22年。两者之间唯一的关联是,标志着日本被迫打开国门的不平等条约叫《神奈川条约》。
葛饰北斋毕竟不是大久保利通,能够洞悉和预见未来,掌控并逆转国运,他只是一位技法娴熟的老画匠而已,画作印刷品能卖出两碗荞麦面的价格。
葛饰北斋绘《章鱼》
葛饰北斋的画,无论是惊世骇俗的《神奈川冲浪里》还是撩人心魄的春宫图《喜能会之故真通》,无论是神奈川外海还是风月场吉原,无论是鹰爪浪下的渔夫还是章鱼爪下的女体,都属江户时代晚期的社会世相,里头有庶民的姿态、表情、生活和信仰。而这才是北斋所熟悉的一切。
唯一值得推敲的,是葛饰北斋勾勒巨浪的笔法,据说灵感源自司马江汉——一位比葛饰北斋更早一些的画家。司马江汉曾借鉴了西方油画的透视法,画了许多湘南海岸江之岛附近的海景。而此处,后来成了《灌篮高手》取景地,樱木花道和流川枫耍酷所在。
葛饰北斋。日本画家(画匠),生于1760年,卒于1849年,江户时代浮世绘的代表人物。作为日本浮世绘的代表作,葛饰北斋的《神奈川冲浪里》简直可以视作日本文化的缩影,对世界绘画、音乐都有重要的影响,德加、马奈、高更等许多印象派绘画大师都临摹过他的作品,德彪西的《大海》、梵高的《星空》都受其启发。但实事求是地说,在葛饰北斋活着的年代,他就是一位技法娴熟的老画匠而已,画作印刷品能卖出两碗荞麦面的价格。尽管,他是入选“千禧年影响世界的一百位名人”中唯一的日本人。这是关于葛饰北斋的题外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