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舍:谁说北京是美食沙漠了?
阿舒的话:
今天,是老舍先生去世五十四周年忌日。
当我们在怀念老舍先生的时候,我们在怀念什么呢?
也许是幽默——“我们的锅有时干净得像个体面的寡妇。”
也许是亲切——“我生在北平,那里的人、事、风景、味道,和卖酸梅汤、杏儿茶的吆喝的声音,我全熟悉。一闭眼我的北平就是完整的,像一章彩色鲜明的图画,浮立在我的心中。”
还是王朔讲得最中肯:
鲁迅说过老舍“油滑”,叫我这半吊子北京人看,这是南方人对北京话的偏见,那不是老舍油滑,而是北京人就这么说话。老舍的作品有时给人感觉软,绕半天圈子不切题,正是有些失之厚道,舍不得,对北京小市民太热爱。他也没法儿不这样,那些人没一个外人,都是亲戚里道街里街坊的。——王朔《我看老舍》
老舍先生是切切实实爱着北京的。
这爱足够深沉,足够宽广。
© 电影《骆驼祥子》
写北京的吃食,唐鲁孙先生出身贵胄,山珍海味无一不通,那是品鉴;梁实秋先生笔下的油条豆汁,带着中产阶级的眼光,那是故乡的韵味;汪曾祺先生则是外来者的鉴赏……
老舍先生跟他们全不一样——富贵的、平民的,本地的带点外埠的,他都懂!
今天这个特殊的日子里,我们来讲讲老舍先生文字里的那些美食。
老舍先生被誉为“人民艺术家”,他最知道,一个社畜在劳累的工作之后,什么味道最能安抚心灵。
对“骆驼祥子”,这是一碗馄饨,两碗老豆腐:
醋,酱油,花椒油,韭菜末,被热的雪白的豆腐一烫,发出点顶香美的味儿,香得使祥子要闭住气;捧着碗,看着那深绿的韭菜末儿,他的手不住的哆嗦。吃了一口,豆腐把身里烫开一条路;他自己下手又加了两小勺辣椒油。一碗吃完,他的汗已湿透了裤腰。半闭着眼,把碗递出去:“再来一碗!”
© 电影《骆驼祥子》
对他来说,爆羊肉夹烧饼,便是美美的一顿好饭;小火炉上坐着熬白菜加肉丸子,就着馏好的馒头,便是家的温暖。
可北平还有比祥子更苦的人,老舍也看在眼里。
© 电影《骆驼祥子》
大杂院最穷的家庭,都靠一口“酸豆汁”过日子:
它是最便宜的东西,一两个铜板可以买很多。把所能找到的一点粮或菜叶子掺在里面,熬成稀粥,全家分而食之。——老舍《勤俭持家》
大人都这样,孩子就更没人管:夏天吃不起西瓜,上土堆捡人家扔了的西瓜皮;冬天扛不下去,只好去善人们开的粥厂,等人家给一碗粥——靠这,才能挨到下一个喝酸豆汁的日子。
要开顿大餐,只有闭气要死的时候,身边有好人捧来十个羊肉包子;或是穷得没法,进城把儿女当牲口卖,能碰上《茶馆》阔人常四爷,赏一碗烂肉面!
© 电影《茶馆》
当世道连这样人都不放过的时候,祥子会把心一横,拿别人的命换一套烙饼卷酱肉,由赤贫而入醉饱,寻一个半梦半醒的花花世界。
哪怕生活把他们挤变了形,老舍也绝不抹杀他们做人的资格。
北京人不论穷富,都应当有一份口福,有一份保障,让穷的不至于丧了胆,富的不至于没了心。
© 电影《骆驼祥子》
老舍先生舍不得,所以刚解放,人大代表舒庆春的提案是:“北京人夏天离不开芝麻酱!”
他知道北京人的爱,是浸在麻酱里的。
北京人的讲究就是多:什么日子该吃什么,过年不该说什么话,敬神的供品必有哪一样……
老舍是明白人,就拿北京四季二十四节气来说吧,他张口能给你列一串菜单子。
© 电影《骆驼祥子》
《四世同堂》第四十一章,简直是北平瓜果群芳谱,单看他写杏:
看吧,青杏子连核儿还没长硬,便用拳头大的小蒲篓儿装起,和“糖稀”一同卖给小姐与儿童们。慢慢的,杏子的核儿已变硬,而皮还是绿的,小贩们又接二连三的喊:“一大碟,好大的杏儿喽!”这个呼声,每每教小儿女们口中馋出酸水,而老人们只好摸一摸已经活动了的牙齿,惨笑一下。不久,挂着红色的半青半红的“土”杏儿下了市。而吆喝的声音开始音乐化,好象果皮的红美给了小贩们以灵感似的。而后,各种的杏子都到市上来竞赛:有的大而深黄,有的小而红艳,有的皮儿粗而味厚,有的核子小而爽口——连核仁也是甜的。最后,那驰名的“白杏”用绵纸遮护着下了市,好象大器晚成似的结束了杏的季节。
春分夏至,立秋小雪,四季一变,老舍就记挂着全北京吃什么。
他跟我们讲,从前北平人的夏天,有冰碗儿、酸梅糕与八宝荷叶粥;
▲今人仿制的“冰碗儿”
© Armaiti
七尺高的汉子,哪怕被烈日杀得食欲不振,四大碗炸酱面下肚一抹嘴,一样面不改色;
过端阳节,家里有小孩的,路过满汉饽饽铺,带回几个五毒饼,跟孩子说:吃吧,别看上头画着蝎子,没毒!
▲五毒饼
© 富华斋饽饽铺
这时,哪怕更穷的人,也有买些菱角和鸡头米尝鲜的资格。
而到了寒冬,穷如祥子,起码能在清早的烧饼油鬼甜浆粥里,用香脆饱暖,填补一些老天的亏欠。
晚上,是《离婚》里张大哥的宴客时间。在他眼里,涮羊肉可以治国平天下:
“今儿个这点羊肉,你吃吧,敢保说好。连卤虾油都是北平能买得到的最好的。我就是吃一口,没别的毛病。我告诉你,老李,男子吃口得味的,女人穿件好衣裳,哈哈哈!”
© 电视剧《离婚》
老舍是本词典,也是食家的《春秋》。
他讲究严密,却从不沉浸在吃里没完;他不着一字判语,却能从一口吃食上,暴露出人性的分毫。
读老舍写吃的人,绝不会只挂着一脸馋相。
这是老北京的脾性,做事有讲究,做人有分晓。两者一生共存,却互不妨害。
北京人交朋友,从来跟吃分不开,饭桌上看人品,见交情。
老舍在这方面的“事迹”,不用他自己说——“北京土地爷”就是他朋友加封的。
© 电影《骆驼祥子》
没听他交过什么酒肉朋友,可老舍的朋友,个个都忘不了他的吃。
1950年1月,他离京十二年,可算回来啦,高兴坏了,也馋坏了——光看他后两个月的日记,请朋友下馆子,足足跑了四十二趟!
一起吃饭的朋友里头,叶圣陶先生年纪大点儿,日记都文绉绉的:
老舍尝谓盛宴共餐,不如小酒店之有情趣……共谓数十年之老友得以小叙,弥可珍也。
▲老舍和叶圣陶
巴金先生每次来京开会,见到老舍,必然逃不过他那句话:“我们出去吃个小馆吧!”然后,他们会在东安市场一家饭馆里,消磨两个钟头。
那小馆好吃吗?巴金没写。不过他想,倘若真有一个“阴间”,他们在那儿相遇,老舍大概还会带他去吃小馆儿。
这样一个人,要遇上汪曾祺,那才叫美味相投,谁也离不开谁。
“老舍家的芥末墩是我吃过的最好的芥末墩!”
汪曾祺明白,老舍是全北京吃大白菜的专家:
要没有这样的水平,他绝不会在请客吃饭时,拿熬白菜压阵:“来来来!这才是真正的好东西!”
跟朋友吃饭,他那些花样儿你都想不到。
有一回,老舍跟文联的朋友们吃饭,叫了两大盒“盒子菜”:
直径三尺许的朱红扁圆漆盒,里面分开若干格,装的不过是火腿、腊鸭、小肚、口条之类的切片,但都很精致。
吃过见过的汪先生,也有点意外:这种盒子菜都绝迹多少年了,他从哪儿订的呢?
他还被老舍先生“难”过一次,是因为一条鱼。
芝麻酱炖黄花鱼,还是道汤菜,谁也没听说过——连餐具都出奇,是一种周壁直上直下的家伙,叫“瓷子”。只有这东西,才能让条条八寸长的黄花鱼不至拗断。
每年初二,老舍一定请单身汉朋友们来聚餐过节;秋日花开,少不了请大伙来家赏菊饮酒,出来聚餐,定菜单子的肯定是他;家里的酒永远对客人敞开供应,汾酒,竹叶青、伏特加……
谁饿了馋了,好像天生该归他管,这是为朋友。
那些老老年就失落了的宝贝,谁都不要,他也一直保存着,这是为世人。
这样一个人,有一天早晨没了朋友,也不再吃东西,大概,就要出事情。
1966年8月24日清晨,老舍家桌上摆着焦圈、烧饼,熬了粥,他一口没吃,出了门。
无数朋友猜想,那一天他是怎么过的?
汪曾祺在小说《八月骄阳》里猜,一定有两个老北京,在太平湖边见过他,聊起他,为他的残躯,盖上过一张草席——
他照管这座城、这些人一生,北京人对他,不该不仗义!
二十多年后,北京人艺排话剧《太平湖》。老友于是之拖着根手杖,倒背双手,架副眼镜,像他那天一样,慢慢走向舞台中央。
观众席里,坐着人艺的“后浪”何冰,他耳后传来低低的哭声。
回头一看,一位老阿姨已然泣不成声。
老舍是属于北京的,今天是老舍先生的忌日,谨以此文怀念老舍先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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