组织为何这么重要：从美国超级富豪的政治联盟说起

2008年金融危机以后，尤其是新冠疫情以来，我们都看到了美国内外都面临着严重的危机。有不少人认为当前已经到了新自由主义的系统性危机或者资本主义发展的最高阶段的末期。深刻的社会经济危机往往伴随着高涨的工人运动和革命运动。美国进步派在这一时期能够发挥什么样的历史作用呢？本文简要从美国进步派的政治组织方式角度谈谈这一问题。

一、美国超级富豪的政治联盟PK：Koch vs DA

哈佛大学Theda Skocpol团队做了一个很有趣的政治组织比较：Koch和DA（Democracy Alliance）。这两个组织是目前对美国政治影响很大的政治联盟。前者由科赫兄弟倡议组织，主张自由市场、反对政府的干预，是政治倾向偏右的；后者由资深民主党提议建立，得到了索罗斯和Lewis家族等的资助，致力于建立中间派-进步派联盟。

二者都是由百万或者亿万富翁的捐助者构成，每位会员每年至少支付10万-20万美元会费以及对推荐组织的其他捐助；不聚焦于单一的议题比如减税，而是为了推进符合自己利益的政策、塑造有利于自身的政治环境，长期地资助各种符合其倾向的智库、研究机构、高校、宣传机构和选举组织等。参见下图Koch的核心政治组织构成。

从组织方式而言，Koch组织相对而言有明确统一的目标，就是主张小政府和大市场；对收集到的捐助的分配相对集中，主要分配给Koch的核心组织（参见下图的比较）；组织行动力强；

而DA带有一些进步派组织的通病，各种主张和意见混杂；各个富翁自行选择自己感兴趣的资助机构和项目，捐助资源的分配分散。

虽然Koch不是政党，但它的组织架构和运作模式已经很接近政党了，覆盖了超过一半以上的美国人。

而DA的组织则相对松散，对联盟的政治目标的认识不够统一，跨州的组织能力较弱。

这一定程度上促成了Koch发展趋势向好、DA的发展停滞。Theda Skocpol团队提出， Koch的扩张对促进近年来美国政治环境的右转具有重要的影响。一个很重要的数据是，在对智库、研究机构、选举等组织的资助中，共和党委员会也就是官方的份额下降了23%，而Koch上升了20%，也就是说一个民间组吃掉了官方的大部分差额。

虽然Koch和DA都表明超级富豪可以通过政治联盟将其影响触手遍及政府、学界和面对公众的宣传，但其组织方式对其影响力、影响的规模有巨大影响。

不过，无论是Koch还是DA，它们在超级富豪的主导下，都无法关注进步派的核心议题：资本和劳动之间的关系。而且DA的进步派色彩体现在关注少数族裔、环境等问题，这些问题造成了劳动者内部的分化。

二、美国进步派和保守派的政治组织特征很吊诡？

Philip Mirowski在接受Jacobin的采访时，对美国进步派和保守派的组织特征作出了精辟的评论：美国保守派的组织是列宁式的，具有统一的组织目标和强大的行动力，而美国进步派的组织特征则是新自由主义式的，就像汇集了众多观点的集市，缺乏行动力和执行力。

这一评论初听起来感觉很诡异，毕竟美国保守派是绝对反对列宁主义（在电影中也毫不掩饰地各种黑苏联）、绝对维护私有企业和自由市场，而美国进步派大多是反对新自由主义、主张类似罗斯福新政的福利国家。但上一节中的Koch vs DA的确在某种程度上符合Mirowski的评论。

而且这一评论无疑是符合现实的，Mirowski的著作《永不浪费严重的危机浪费：新自由主义如何在金融危机中幸存下来》（Never Let a Serious Crisis Go to Waste: How Neoliberalism Survived the Financial Meltdown），里面有个很重要的观点，即使社会经济危机爆发，如果进步派组织力量衰弱或者腐化，那么原来主导的社会经济制度和政策（新自由主义）并不会受到挑战。也就是说，人们不要期盼良性的改革会自动发生，相反，在缺乏强有力的进步派组织下，代表资本利益的保守派还会利用经济危机对大众造成的冲击和恐惧，进一步推进在平常时期难以推进的削减公共支出和公共服务私有化等举措。

Naomi Klein也持有类似的观点，她的书《The Shock Doctrine: The Rise of Disaster Capitalism》举出了很多鲜活的例子。这次新冠疫情无疑是对这种观点最好的注解，比如Klein在《卫报》的一篇文章指出，谷歌前首席执行官埃里克·施密特（Eric Schmidt）一直在进行积极的游说和公共关系运动，推动政府与少数硅谷巨头的无缝整合——公立学校，医院，医生办公室，警察和军方都将其许多核心职能（高成本）外包给私人科技公司。

在这里，Mirowski认为如果美国进步派继续以这种自由的、无政府的方式运作，那么进步的政治运动会继续失败。换言之，强有力的政治组织对进步派运动是非常必要的。

三、曾经强大的美国进步派为何式微？

美国进步派具有辉煌的历史，他们组织罢工争取八小时工作制、废除童工、提高工资等。在上世纪三十年代，他们在很多关键产业部门组织了工会。当时进步派之所以能成功地组织工人就是因为有自己的政党，美国共产党成立于1919年。但随着五十年代美国推行麦卡锡主义疯狂反共，保守派夺取了共产党对工会的领导权，美国的工会从而成为依附于民主党的一个利益集团。

而且，苏联解体以后，资本主义发达国家掀起了反体制运动，进步派主张无政府主义、反对构建政党组织。他们认为一旦有人当权，就一定会有腐败，因此防治腐败的唯一方法就是没有人当权。无政府主义的结果就是发展所谓水平组织，强调组织内不应该有人领导、参与者之间完全平等、组织内任何决定都要得到参与者的同意。

但是，进步派这种松散的组织形式没有统一的目标和纲领，缺乏行动力和执行力，就像一盘散沙聚在一起，而非一个强有力的组织。这些缺陷在近年来的游行示威运动中（如占领华尔街运动和最近因为黑人弗洛伊德的游行运动）体现的很明显，这些运动虽然会讨论问题，但分散讨论之后没有集中的目标和诉求，也没有制定行动的策略。最终，运动好像只是发泄了大家的愤怒，运动结束之后也没有任何改变。整个进步派运动仿佛陷入了一个死循环，为了运动而运动。

进步派的式微为历史的演进加入了至关重要的不确定性。当资本主义在崩溃的边缘苦苦挣扎，如果工人阶级极度衰弱或者腐化，那么代替资本主义的有可能不是社会主义，而是野蛮、法西斯主义或者别的什么东西。

四、进步派如何在危机中做出有效挑战

新冠疫情危机中，美联储对银行金融机构、非银行金融机构和非金融机构都进行了救助，有学者评价这实质上是利用政治手段进行再分配。在未来经济复苏微弱的条件下，这种政治暴力估计只能愈演愈烈。

另一方面，公共教育的私有化已经开始了，地方政府削减公共支出、减少了大量公共就业岗位。

进步派如何对此做出有效的回应和挑战呢？

根据以上的分析，建立强有力的组织将是重要的条件。 同时如何在建立政党组织和防止官僚化之间寻求平衡，也是进一步值得思考的。但因为政党具有官僚化的可能性，就完全放弃建立强有力的组织、完全依附于民主党，也是因噎废食。这可能是美国进步派运动在半个世纪的低潮之后留下来的教训。

作者：雨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