被父亲斩首的伊朗女孩,背负着教法赋予男人的专属荣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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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在新冠来到伊朗之前,我一直保持着每周去看一场电影的习惯。

  去年12月底,有一部上映的影片叫《父亲的家》,讲的是20世纪初恺加王朝时期一名少女因发生婚前性行为,被父亲和弟弟执行荣誉谋杀后埋在卧室的地板下,而后80年间,这间卧室成了家族禁地,四代人都对这一事件缄口不言,老宅的居住者们却持续被厄运笼罩,直至进入21世纪,在老宅出售前,家族第四代新主决定掘地刨骨,真相才大白于天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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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 《父亲的家》剧照 / 网络

  这部影片早在2012年就拍摄完成,但因其内容涉及伊朗传统宗教文化的阴暗面,遭伊朗伊斯兰文化指导部封杀多年,2019年冬才获准上映。

  当时我看过影片后,也觉得这片子有故意找伊朗传统文化的茬,以满足和强化非伊斯兰世界受众面对中东民众的心理优越感之嫌。毕竟在伊朗生活近10年,目睹德黑兰姑娘小伙们在家里夜夜笙歌、饮酒乱性,官方场合一本正经遵循教法与私人领域虚无享乐纵欲无度并行不悖,大家也都心照不宣。

  这是革命后几十年来伊朗宗教与俗世、政府与社会间的一种默契。虽然伊斯兰革命夺得了政权,却无法逆转巴列维王朝在民间留下的世俗主义遗产,也因此,电影里的父权宗教社会更像是阿富汗、巴基斯坦塔利班干的事,跟伊朗无关。

  然而2020年5月底到6月中旬的不到一个月时间里,这种微妙默契或许已被打破。

  第一起荣誉谋杀

  短短三周,伊朗接连发生三起家庭内父亲或丈夫杀死女儿或妻子的“荣誉谋杀”事件。

  第一起谋杀发生在五月下旬,吉兰省13岁少女露米娜因与29岁男友私奔(并未发生性关系)而被父亲镰刀斩首。据媒体披露,法院在露米娜被警方寻获后,不顾后者求饶,执意按照宗教传统将其交给已经起了杀机的父亲,而她的父亲在专门请教过宗教法学家,获得“根据伊斯兰教法父亲杀害子女不会判死刑”的确认后,才动手将露米娜斩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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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 被父亲谋杀的少女露米娜生前照片 / 网络

  公权力和宗教成了荣誉谋杀的帮凶,引发伊朗网民对宗教和传统的猛烈批判。而新晋保守派议会竟也迅速做出回应,承诺尽快通过立法保护妇女儿童权利,极端保守派莱西控制的最高司法委员会甚至暗示,要打破教法常规判露米娜父亲死刑。

  也因此,部分伊朗境外观察人士乐观地将露米娜与美国死于警察之手的黑人弗洛伊德并论,认为如果后者的死推动了美国有色人种的平权运动,前者的死也会推动伊朗性别平权运动。

  可是事情的来龙去脉没有这么简单。

  根据伊朗伊斯兰法律,女性最低结婚年龄是13岁。露米娜恰恰是因为这条法律才敢与男友私奔以胁迫父亲同意二人结婚。如果是在“纯净”的伊斯兰社会生态里,父亲为了照顾颜面,很可能也就同意了女儿的婚事。然而,伊朗的伊斯兰社会生态已遭西方/现代文化侵入而发生异化,女性应该避免早婚并尽量接受高等教育成了社会共识。

  就在去年,一段伊朗10岁女童与29岁男子的婚礼视频在网上曝光,引发伊朗境内外波斯语媒体山呼海啸般的抨击,舆情重压之下,伊朗政府宣布此婚姻无效,女童父母则背负骂名成为众矢之的。

  露米娜的父亲因此陷入了两难境地,如果同意女儿结婚,他会被支持现代化的社会舆论抨击为安排童婚,并因此颜面尽失,如果不同意女儿结婚,此举又为伊斯兰传统道德所不容。最后,他只好弑女“保住颜面”。

  所以,在保守派看来,鼓励女性晚婚的现代性才是导致露米娜殒命的杀手,社会各界对事件的抨击则正中他们下怀——伊朗近10年来的晚婚和低生育率已经令宗教高层担心未来是否还有足够的人力继续在地区输出宗教革命,官方媒体上对保护女性受教育权利的联合国《2030发展计划》的批评也层出不穷。因而,伊朗保守派在这次事件中积极主张惩罚露米娜父亲,并试图在保护妇女儿童权益的法案中掺进支持早婚内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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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 伊朗街头为露米娜事件聚集抗议的女性 / 网络

  而另一方面,事件中与少女私奔的成年男子没有受到任何一方的舆论谴责和质疑,伊朗民众针对事件的愤慨,主要来自生父弑女这种违反人伦的行为以及当地政府和宗教部门的反应,而缺乏关于性别平等、社会公正等可能在更深层面推动体制变革的讨论,考虑到此事牵扯到的复杂背景,口头上反对宗教压迫的网民恰恰在无意识中认可了伊斯兰传统文化鼓励童婚的内容。

  于是在这一轮博弈中,官方反西方与网民反传统立场虽然位于舆论两极,但通过严惩肇事者的承诺,官方与民间达成了事实上的一致,舆论中的反宗教反政府喧嚣渐渐散去。

  接二连三

  可是,还没等法院发出对露米娅父亲的裁决,另外两起荣誉谋杀接踵而至。

  一起发生在6月15日的阿巴丹。一位名叫芭丽希的年轻女子在17岁时被家人逼迫嫁给表兄,婚后不堪家暴,提出离婚又得不到娘家支持,被迫在女伴帮助下离家出走,逃往千里外的马什哈德市公办女性庇护所躲避一年。家人发现其踪迹后,将其领回阿巴丹交给丈夫,6月15日,后者将不到19岁的芭丽希当着女方家人的面斩首。

  事件中还有多个令人不寒而栗的细节:鉴于芭丽希的姑姑早年也因荣誉谋杀丧生,芭丽希父亲给女儿送上毒药建议其服毒自杀,这样“死得轻松和干净些”,遭到拒绝后便将女儿交给女婿“处理”。芭丽希丈夫在杀人前还很“隆重”地把妻子亲友叫来“见妻子最后一面”,而后用斧头将妻子砍头,再大摇大摆地去警局自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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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 两起荣誉谋杀中的受害者,左为蕾哈娜,右为芭丽希 / 网络


  芭丽希被杀次日,克尔曼省再传噩耗。22岁女孩蕾哈娜因平时经常晚归,被恼羞成怒的父亲打成重伤并抛往城郊荒地,在数小时的痛苦中慢慢死去。母亲发现蕾哈娜卧室血迹后报警。蕾哈娜父亲作为嫌疑人被捕后在警局内一言不发,直到数小时后确认女儿铁定身亡,才面带微笑地向警察供述了事实。

  这两起荣誉谋杀,一起是早婚后发生不幸,另一起是父亲干涉成年女儿正常生活,事件背景全是传统文化,与西方和现代性没有半点瓜葛。此情此景下,伊朗国家级官方媒体除了证实了事件发生,并没有发表过多评论——因为这件事将轻易打破政府与民众间的默契。

  但在官方媒体还在三缄其口思忖舆论对策时,芭丽希家乡阿巴丹的地方媒体已经开始散布传言,称芭丽希是因为逃离期间出轨才被丈夫杀害,间接认同了荣誉谋杀的逻辑。

  两难中的伊朗政府

  荣誉谋杀中的“荣誉”(Naamus)一词是伊朗伊斯兰文化认同的重要组成部分,平日经常出现在电视广播等官方宣传机构的表述当中。比如伊朗政府在宣传本国在伊拉克叙利亚等地用兵扶助当地什叶派武装时,一直强调是在保护民众的naamus,暗指如果不介入他国事务,极端分子会进入伊朗凌辱民众的妻女,让男人颜面尽失。

  然而,在伊斯兰文化里这一词汇的含义很多,可以指男人的母亲、姐妹、妻子等女性直系亲属,也有这些女性成员贞操的引申意,再进一步引申出涉及保护直系女性亲属贞操的男性荣誉。

  而造成男人丧失荣誉的女性失贞,不仅仅指外敌入侵等被动情形,还涵盖了女性自愿私奔、离家出走等情况,相应地,男人为了挽回荣誉,可用手段除了杀敌,也包括杀死失贞的女性亲属。这时,“荣誉”便与“谋杀”联系了起来。

  出于上文提到的“默契”,伊朗政府一直在官方媒体宣传中淡化、隐去了可能因女性自主行为导致荣誉谋杀的内容,以免让民众将伊朗伊斯兰政权等同于塔利班和基地组织、损害伊斯兰思想文化在民众间的传播效果。然而这并不表示官方会公然反对或禁止荣誉谋杀,因为荣誉谋杀是伊斯兰教教法的一部分,而伊朗伊斯兰政权的根基就是教法。

  而现在,境内个别地区极端保守家族的荣誉谋杀行为,正在使伊朗政府不得不放弃早先在社会问题上的模糊立场,陷入两难境地。

  如果屈从民众压力,谴责荣誉谋杀这种伊斯兰教法认可的行为,则动摇了自己的统治根基,更何况杀人犯之一蕾哈娜的父亲是伊斯兰政权铁杆支持者,在新冠疫情导致全国经济凋敝的情况下再得罪基本盘势力,实属不智之举。

  而另一方面,倘若伊朗政府按照伊斯兰教法传统对两名荣誉谋杀主犯从轻发落,则可能让几十年来伊朗民间(尤其是女性群体)与政府间的默契破灭。

  早前,伊朗民众对于与政府默契的理解基于这样一个前提,即政府面对互联网时代现代化浪潮不得不让步、放松社会管制,所以官方一面在舆论大谈宗教革命,一面却对民众酿酒贩酒、青年男女未婚同居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即便偶尔青年男女开趴被警察抓捕,也是交了罚金就放人,让人感觉宗教警察抓人不是在执行教法而是在挣外快;而民众也见好就收,在私下花天酒地的同时,在国际问题上支持政府宗教沙文主义立场(插手叙利亚、伊拉克战事的已故圣城旅司令苏莱曼尼在德黑兰上层年轻女性中享有高支持度),接受公共场合佩戴头巾等宗教规定,甚至还积极参加阿舒拉节哀悼等宗教活动,把今世和来世的便宜全占了,按波斯谚语讲就是“既信真主又吃甜枣”。

  然而,在发生阿巴丹媒体抹黑芭丽希事件后,如果中央政府再在政策和法律层面上继续给荣誉谋杀背书,将会向民众表明政府在社会问题上的宽松态度不是“让步”而是一种“疏忽”,政府与民众间的“默契”更多是民众单向自欺。

  夹在两种价值观之间的露米娜案更导致局面进一步复杂化:各界好不容易达成的一致意见不能轻易毁约,可如果对另两起荣誉谋杀的凶手从轻发落,而严惩露米娜父亲,那么这条法律与宗教、政权与社会之间的“红线”究竟画在了何处?(责编/张希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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