没有爱,生无可恋
可能是岁月磨砺之故吧,重温14年前的影片《香水》(2006),不再觉得它有任何的香艳、凶残,而是透着一股极致的悲凉、冷酷。
这部影片改编自德国作家聚斯金德于1984年创作完成的同名小说《香水:杀人者往事》(Perfume: The Story of a Murderer)。故事讲述的是,在18世纪的法国,一个闻不到自身“人味儿”却拥有异常敏锐嗅觉的年轻人格雷诺耶,为了配制出世上最完美、最迷幻的至高香水,不惜杀害26位少女提取她们的体香作为原料(影片中只说13位少女被杀)。
格雷诺耶无疑是天赋异禀而恶贯满盈,但是他的厄运之气、杀戮之气究竟从何而来?或许,不幸出生和成长经历注定了他此生的万恶之源。
格雷诺耶出生在巴黎最肮脏、最恶臭的地方——鱼市场,一生下来即遭母亲的抛弃,他的生命不是以充满希望的吸气而是以凶手般的嘶叫开始,第一声啼哭便将母亲送上了绞刑架。
他被修女加拉尔夫人收养,因为没有“婴儿应该有的味道”而被神父视为恶,还差点被小伙伴闷死在摇篮里。13岁,又被加拉儿夫人卖给了制皮匠,在有毒的制皮作坊过着猪狗不如的生活。
机缘巧合,他在香水匠人兼商人的巴尔蒂尼面前展露了惊人的“闻香”天赋,获得赎身而开始制香工作。
天才,除了遮不住光芒的天赋以外,还有一颗永不满足的心。格雷诺耶在巴尔蒂尼眼中是不可多得的“有用之材”,这多少可以算作是格雷诺耶价值的体现。但是,他不满足于制作芳香,他梦想习得保存万物气味之法。用留下上千种香水配方作为代价,格雷诺耶换得了巴尔蒂尼的一封推荐信,争取到了前往格拉斯——香水的发源地的机会,他憧憬从那里获得保存气味的秘诀。
如果说,执拗能够忘我,不幸便能避免。当格雷诺耶告别城市,越是往前走,“空气就越明朗、清新和洁净”,这种单纯宛如一种解救,又像是逃脱世间恶意与仇恨一般轻松。意外地,他停下了脚步,躺在法国最荒凉山中地下五十米的洞穴,让他觉得“即使在他母亲的肚子里,从未感到自己如此安全”,这可能是他有生以来第一次感受到幸福的时刻。享受了7年自由的格雷诺耶差点忘我,“不再想去某个地方,而只是想远远地离开人”。
但在他病重快死时,带领他冲破死亡威胁的,不是孤独的自由,却是生存的本能,自由竟然像晨间露水一般消失不见了。格雷诺耶害怕自我被忽视,被湮灭,想起了自己存活的唯一意义——为收集香味而工作,然后,他走出洞穴,重新上路。
在格拉斯,格雷诺耶毫无怜悯——从未得到善待的他当然不知善为何物——连环杀死20多位妙龄少女,他偶然发现在她们尸体上涂抹动物脂肪,并经布裹一段时间,再刮取带有体味的脂肪涂层和割取毛发,可以萃取到一小瓶的“少女之味”。
格雷诺耶的杀戮将格拉斯笼罩于满城的恐怖,奇怪的是,宵禁戒严之下,他竟入了无人之境,每次都能轻松得手,这到底是什么原因?显然,不是格雷诺耶有多么的狡猾,而仅仅是他在人们的眼中就像空气一般不存在。
格雷诺耶早已习惯被无视,而他也漠视一切,他所要的是征服,以“少女之味”配制而成的至高香水征服世界证明自己。他做到了,就在他被捕入狱面临极刑之际。
衣衫褴褛、身负重铐的格雷诺耶取出藏在监狱墙缝里的至高香水,不紧不慢往身上薄薄地抹了一遍,不仅遮掩自己毫无人味的缺陷,也率先使得前来押解他赴死的侩子手们俯首臣服。
最具讽刺意味、高潮的一幕随即到来,审判的广场魔幻般瞬间转变为了膜拜格雷诺耶的神坛。
格雷诺耶乘着马车,身着臣服者献上的华服,缓缓走向行刑台,他轻轻挥动着沾了至高香水的手绢,身材魁梧的刀斧手忍不住地深吸一口香甜的空气,便立刻缴械,拜倒在格雷诺耶的脚下,高喊“不是他干的,这人是无辜的”。
格雷诺耶似笑非笑,给人一种色欲感,使人想到森林之神的那种兽性的喜悦。他将侵染香水的手绢向空中抛起,手绢随风飞扬,至高香水竭尽全力地施展魔力,再也没有什么比灵魂挣脱了欲念的肉体更能体现感染的神奇。
那些刚刚还要给罪人以惩罚的愤怒的道德销声匿迹,而“他是天使”的喊声惊天动地。原本赶来见证除魔的主教大人闻见香水变得无比愉悦,五体投地。就连被杀少女的父亲也丢弃手中仇恨的剑,痛哭流涕跪地抱住格雷诺耶,求得宽恕。
广场上,数千心灵麻木的民众没有了道德的累赘,释放情欲,纵欲狂欢,曾经被顶礼膜拜的万能之神遭到赤裸裸的羞辱。香水揭开人间最隐秘的谎言:人们虔诚的敬爱从未献给过万能上帝一丝一毫,而是统统用来祭奠了人自己善变的欲念。
谁是真正的上帝?不就是那些能够满足众人私欲的人吗!哪怕是一个毫无情感、双手沾满无辜鲜血的杀人者也能成为饥渴的人们的救世主!
戳破人间的谎言,并不是电影或者小说的终极寓意。透过格雷诺耶这一人物,深层揭示的应是一个现代社会中个人自我实现的神话,以及归属感和爱的荒芜又导致了神话的覆灭,这才是影片和小说的主旨之所在。
结局是个壮烈的悲剧,格雷诺耶选择了自尽,电影和小说对此给出的解释,虽是字面不同,但是意义一致。
当广场的人们销魂过后陷入了昏睡,格雷诺耶刚刚获得的愉悦的征服感渐渐稀薄而凝重,人们是爱他,还是爱他的香水,抑或他和他的香水只是让人们更爱自己。而他不择手段创制的至高香水,是因为他爱人们,还是爱制造香水的过程,或者都不是。死寂之中,飘来一段旁白,“格雷诺耶意识到,香水并不会让他如常人一般爱与被爱,于是他心灰意冷,决定让这世界和这香水都见鬼去吧”。
在小说中,格雷诺耶心灰意冷并求死解脱的原因是,他意识到他在爱之中永远无法被满足,而只有在憎恨和被憎恨中才能找到满足。
巴黎、格拉斯,世界上的每一座城市为了让生活变得更美好的“香味”而忘我且凶残的努力——也许这并非凶残,而是纯粹追求人类唯一至高的目标——就像格雷诺耶一生追随“气味”的指引,“气味”引导着他生活,带给他美好和喜悦。但最后格雷诺耶发现自己并不享受人们的膜拜,至高香水也不能再令他快乐和满足,他憎恨那些膜拜他的愚蠢的乌合之众,让他生活的一切失去了意义。
不是绝望的话,便难以成全深刻。格雷诺耶放弃了继续征服,寻回到人生的起点——那个肮脏恶臭的巴黎鱼市场,用剩下的至高香水诱惑人们将自己分食而后快,同时也将他身上的罪与恶归统统还给了这个深渊之处。
这样的结局是成功救赎的预示,还是单纯的自我毁灭,仁者见仁,智者见智。震撼到我心灵的唯有一个问题,格雷诺耶的归属感和爱的需要为何迟迟得不到满足。虽然与那个时代利欲熏心的人性和冷漠的人际关系密不可分(这恰是现代社会状况的真实写照,影片和小说的社会批判和伦理反思色彩才得以凸显),但这还远不能成为答案。
真实也罢,虚幻也罢,仁慈也罢,残酷也罢,人力无法改变现实,一如绝大多数的人生毫无价值是铁板钉钉无法改变的一样。如果人非得要活出一个人样,活得有所值,那么请不要试图拼尽全力地去证明人的价值,只要展示有爱和感受爱的能力就足够。
真正的生命之水无香,之所以有“香味”,都只是欺人而空洞的欲望罢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