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们台湾人到底在想什么?
我拿到北京大学录取通知书的那一天,我父母高兴坏了,认为女儿有了一点出息;我姐姐高兴坏了,因为她想着以后我可以带她导览长城。在美国的闺蜜也挺高兴,因为她准确地预言了未来的中美贸易战──“我在美国,你在中国,以后这两个国家都是国际注目的中心。”
唯一为此郁郁寡欢的,是当时有可能深入交往的一个男孩子。他家境好、工作好、学历好,知我要去北京后,沉默了一下,然后说了一句话──你想什么啊?在台湾过得这么好,为什么要去那里?
2011年我大学毕业,月薪三万台币。我的工作集活动策画、联系在线广告商、行政助理、端茶倒水为一身,同事对我很好。公司在台北市区,楼下有十几元人民币的炸鸡腿饭和放满料的海鲜粥,如果把餐饮费提升到一餐三十元到四十元人民币,可以选择的还有满满鸡肉或蛤蛎的意大利面和地道的日本拉面。
我上班闲暇时常刷脸书,有时憋烦了就去便利店,我常站在便利店翻完那些“在上海的台干说:大陆不好混”之类的文章,没有什么特别的情绪,然后买杯便宜好喝的便利店咖啡上楼加班。
很多大陆朋友以为台湾人天天骂大陆,但是我在台北上班、常泡在便利店的日子,听到座位区大家讲起对岸最多最多的,就是股市、人民币、市场。
我住家里,每个月交个几千台币家用,剩下的自己吃吃喝喝,我的主管和一些同事也是如此。
那时我有一个跟我暧昧的男生,大学毕业没几年一个月快五万台币,做着我听不太懂的生物科技行业。他偶尔跟我抱怨“同样的职位,某个学长在中国多少多少钱,反观台湾薪水”,我知道他对薪资方面也有点不满,但谁不是啊?在台湾谁没有一个“我朋友在海外工作,薪资比台湾高多了”的朋友?
但是他抱怨完后,总是会说“其实这样挺好的”,我也会附和他,是啊挺好的。我不知道他是怎么想,但我自己知道,我的这个“挺好的”有时是很强的自我说服。
每天吃晚饭时我爸妈总要开新闻,而我非常讨厌看新闻,那些“挺好的”泡泡会在政治人物打架、说空话时一个个破掉。我痛恨政治人物讲话,我痛恨他们讲了十年同样的谎话。
但每当这时候我就会努力想,“其实现在也挺好的”。
真的挺好的,以人均购买力来说台湾位列世界前十几名,台湾人的生活水平位居世界前列,跟欧美国家差不多。
我的父母、姐姐、和约会的他,其实没想过我大学毕业后这么快就离开台湾,因为他们认为我并不是一个能去大陆的人。
在许多人的想象中,去大陆的人是想赚人民币、是有野心的,大陆人很狼性,性格温懦你就会被生吞活剥。而我,在公司没有任何锋头,主管总说我在职场上没企图,因为当约会对象很忙的时候我会拒绝加班,然后跑去他的公司给他买便当。
我没跟他说过我申请北大,直到申请材料都交出去后才开口,而他无疑想都未曾想过。
“你为什么要去那里?”他问。
我不是不知足,我也从来没有想要功成名就,甚至我当时对中国大陆没有什么喜欢或感情。
有一次我跟我的主管在日式居酒屋吃饭,她突然放下酒杯,拍拍我,“我们文科生本来就不容易,我有的大学同学读到博士,因为找不到像样的工作。跟他们相比,我的工作算挺好的,所以你也要加油喔。”
我知道她的薪资大概是三万六,而她比我大十岁。十年,六千台币。那个时候我有种古怪的感觉,环顾居酒屋,都是穿着时髦的白领们,他们觉得自己的价值就只有如此吗?当他们看到《商业周刊》里,去距离台湾这么近的上海深圳的同龄人,又会怎么想?
“那里物物价贵,而且竞争压力这么大,还不如在台北”,他们是不是会一边大啖便宜好吃的鸡肉串一边这样告诉自己?
十年后,我是不是也会是这样?
这可能是个节点吧。我知道自己不会多成功,我不是《商业周刊》里的成功模范,但每当我想告诉自己“挺好的”之时,心底越来越多嘈杂的声音。
“挺好的,你知道台湾人均购买力位于世界前列吗?”
“恩,挺好的,不是吗?过去二十多年,你不就是这样一边告诉自己‘挺好的’一边走过来的?”
我没有成功说服他远距离恋爱,最后我们连脸书朋友都不是。我们最后见面时吵架吵得极为难看。“你以为那里很好吗?他们是有钱人有钱的要死、穷人穷得要死。”
“我不想在下一个二十年不断告诉自己‘挺好的’,我的主管才三万六!你在热门行业懂这是什么意思吗?”
“对,然后你在那里拚死拚活然后生病,再回台湾看病!”
“你以为我没有不断告诉自己台湾很好吗?钱不是一切、很多事情更重要,你以为我过去二十多年没有这样不断不断告诉自己?”
2012年7月,我进入北大;2014年7月,我从北大毕业,去了上海某家外商。2015年2月,工作失败的我灰溜溜地逃回北京,用身边人脉帮一个台商短暂做事。在这几年,我极少关注台湾的新闻,有时为了给媒体写稿挣稿费扫一眼。
相反地我非常关注大陆的新闻,出了什么事情都得跟同学一起骂一顿,后来我才发现身边的台湾人也大多是这样,把目光都放在自己生活的这片土地上,对诱拐妇女没有动物保护法什么的顿顿痛批。至于最近台湾发生了什么?诸位台湾北漂反而会一愣,“好像就是民进党怎样怎样了吧?”
但是偶尔,在微信公众号看到台湾相关的消息,大家会打鸡血似地转载。
2015年6月,开始做政治新闻,这下好了,又得每天看台湾新闻。
进入媒体,是一个有趣的转变过程。一开始的时候觉得挺有收获的,会渐渐明白那些知名人物以前说过什么、昔日什么立场,现在又是如何,是什么使她或他转变的。
在这其中可以看到一个社会的变化脉络。越学越多,甚至还会有种自以为是的感觉──众人皆醉我独醒。
而后会有些暴躁,进入愤青期。在写文章的时候会在心底自己与自己对话。“他都骗得这么明显了怎么你们还不清醒”、“这种口号都听你们是不是傻”。
再过一些时日,又会发现自己进入了一个淡定期。会下意识地强迫自己不能是那个愤怒的网民,不能只看到年轻人抗议,而须强迫自己分析整个社会的深层次经济矛盾;甚至有时得站在自己讨厌的政党的角度去想──为了赢得选举,必须做什么?
与此同时,因为工作关系我接触到一些台湾记者,相熟的会笑我“你现在是假台湾人”。
2020韩国瑜败选后的几天,我在台北跟一位记者朋友吃饭,我俩聊大选、聊两岸,他突然问我,“你知不知道许多台湾人的心愿是什么?”
“中乐透啊?”
“不要被统一。所以民进党未来会长时间执政。”
“有没有这么夸张啊?我那时离开台湾时,大家都还没讨论‘被统一’这种话。不想被统的话去当兵啊,恢复征兵制啊,大家争气点。”
他怜惜地拍拍我。“哎,你个假台湾人。”
他说这话后,转眼又这么些个月了。疫情、蔡英文演说,以及在六月就将到来的韩国瑜罢免案。最近我又问了记者朋友,“为什么韩国瑜这么快就从神坛上跌落?”
“比起民进党,他更搞不懂人民在想什么。”他回答。
人民到底在想什么?
在北京的这些年,老会有人问我很可爱的问题。台湾朋友问,“大陆体制这么可怕,他们为什么不反抗”;大陆朋友问,“民进党经济搞这么烂,成天喊口号,台湾人为何执迷不悟”。
人民到底在想什么呢?回顾我不算多经历丰富的过往,当许多不如意之处一直未得到解决,当抗议、怒吼也没办法改善,人民会自我麻痺。政治可以用公关技巧转移焦点,民众会偶尔兴奋、会找机会宣泄。
会去找“敌对势力”的麻烦。舆论会极端。“不喜欢就滚”。会逃避现实。更会不断不断告诉自己“其实挺好的”。
但大家都活在现实里。就算再逃避,都会有一个声音跟你说“现在的状态不对”,你内心明白“总有一天要面对问题”。若政府或大环境无法让你得到想要的,最终,你可能因为某些因素离开家乡。
你可能因为“反正就是那样”刻意不看家乡新闻。但几年后,你还是会为了“家乡进步了”的小新闻而兴奋。
人民会悲观、会麻木、会很无奈,但人民也很难完全绝望。
其实我并不知道自己为什么写这篇。
只是看最近国际吵吵闹闹、纷纷扰扰,还有,收到一些“为什么台湾还是蔡英文”之问题,突然有感。
我这个假台湾人曾经是个超级地道的台湾年轻一代。跟我的公务员父母说他们算既得利益者,我会告诉自己该知足,现在挺好。
我觉得讲“台湾根本问题在哪”云云都是很无聊的,因为也就这样。现实如此,我又能怎样。
但是偶尔走在街头,内心也会有个小声音:下一个十年、二十年,你就这样继续告诉自己吧。最后这个声音越来越大。
我有时很气,为什么大家都会被政治人物欺骗?
但回头一想,我怎么可能是唯一清醒的?是不是大家都知道,但又告诉自己“算了”、“其实挺好的”。人民会自我麻痺,但愚蠢吗?
我曾经不愿意看家乡的消息很长一段时间。每次点开,我就要用更多时间告诉自己“没有这么差”、“你怎么老是想坏的”、“你搞没搞清楚有多少羡慕”,我感觉自己总在两面拉扯,开始做政治新闻的头两年更是如此。
这几年才渐渐平复,我永远是个台湾人。家乡永远在你心底,不是你想忽略就可以忽略。
你口头上说再多“算了,也就这样”,但你内心都仍有一丝希望。这就是人民,就是我们这些凡夫俗子的可爱之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