印度的发展是矛盾的吗？

作者：崔文喆，英国伦敦政治经济学院国际发展系

在过去的十年里，印度是与中国一起是世界上取得最大经济增长成就的国家。但与历史上任何一个成功的案例不同，今天印度的快速发展仍然伴随着严重的贫困、性别歧视、社会排斥和不平等。在经济方面，印度自由化政策下的经济增长并没有大幅度地减少贫困和改善福利，而是成为一种更严重的不平等。政治上，印度成功的民主制度并没有使印度的社会发展更加平等、包容和世俗，相反，它在走向印度教的道路上走得更远。此外，印度经济增长的奇迹还没有转化为人力资本的发展。与东亚奇迹相比，印度的卫生、教育和妇女劳动参与仍然不足。因此，本文将从不平等、民主和人力资本发展的角度来论证印度的发展为什么是不寻常和矛盾的。

（图片来源： 崔文喆）

不平等的增长

在过去几十年里，印度的经济成就令人震惊。20世纪80年代，印度的自由化和市场化经济改革使整个国家的经济活力迅速释放。然而，同时我们也能看到印度的经济增长伴随着不平等的扩大。正如Ghosh（2015）指出的，印度的经济增长并没有转化为大多数人的收入增长。不断壮大的中产阶级和富裕群体是印度经济增长的主要受益者，而对人口最多的穷人来说，他们仍然在非正规部门工作，缺乏教育、医疗、就业机会和社会保护。改革前，1982年印度最高的1%收入占全国总收入的6.2%，但到2015年，这一数字上升到21.3%（世界不平等数据库，n.d.）。印度的信息技术和服务业得益于全球化的快速发展，但全球市场并没有给容纳最多就业机会的传统农业和制造业带来同样的机会。此外，工业和服务业的增长导致农业部门在国民经济中的份额迅速下降，而更严重的问题是，印度一半以上的劳动力仍在农业部门工作，而不是转移到更具生产力的部门（Sengupta和Neogi，2009；Varshney，2017）。

全球化和市场化也扩大了印度不同地区之间的差距。自由化改革政策给了各个邦制定自己政策的更大空间，同时也使邦际不平等成为印度社会的一个重要问题。城乡地区、南部各州和北部各州之间的差距正在扩大，使印度更加不平等。像巴格瓦蒂和帕纳加里亚（2013）这样的自由派学者支持改革，并指出所有国家都从国家改革中受益，特别是比哈尔邦和奥迪沙邦，后者从最贫穷的邦变成了增长最快的邦。然而，Mahakur和Nayak（2019）发现，随着Odisha的快速增长，该州的不平等状况变得更加严重。增长率和不平等现象正朝着同一方向发展，这意味着增长不能产生“涓滴效应”。相反，它常常加剧国家内部的差距。此外，以发展的名义，在这些地区的强行的土地征用和资源开发造成了流离失所和社会压迫，这是支持纳萨尔派-毛派极端主义的根源（Shah，2013）。

穷人与精英的民主

在印度这样一个拥有大量贫困人口的发展中国家，保持民主是一项挑战。Przeworski（2008）指出，贫穷国家的民主是脆弱的，因为当一个国家的总体资源稀缺时，不同阶层之间在资源分配上的冲突更加尖锐。但印度是个例外，独立后，印度在国家一级保持了成功的民主制度，依靠投票和选举维持了国家政权的相对稳定。尽管印度已经成功建立了十几亿人级别的庞大民主制度，但民主并不意味着有效和公平的资源配置。这一部分将说明，民主制度并没有减少贫民的不平等，也没有广泛改善穷人的生活水平。

民主对印度社会的积极影响是不可否认的。与其他国家不同，印度的下层阶级显示出比中产阶级和富人更高的民主参与水平。少数民族和在册种姓能够通过民主制度选举自己的代表，从而实现社会资源向这些群体的转移。例如，Besley等人。（2005）发现在南印度，弱势群体在参与基层民主讨论方面表现出更高的热情，这种参与提高了资源针对最贫困群体的转移。

然而，Keefer和Khemani（2005）指出，印度民主对这些群体的影响被高估了，因为这种资源转移仅限于扩大政府工作岗位和有针对性地为这些群体进行福利转移，而没有广泛改善这些群体的教育、健康和其他社会福利。另外，Bertorelli等人（2016）指出，印度穷人政治参与度较高正是不平等的产物，因为在资源分配严重不平等的情况下，积极参与政治是穷人获得资源生存的唯一途径。

此外，代表精英意识形态的印度人民党与贫苦底层选民之间奇特而紧密的纽带关系也不难理解。和印度独立后历史上任何一个民选政府一样，莫迪政府必须面对穷人的需求，并把公共福利放在政治议程上，因为这些穷人选民支持精英政党的主要动机是直接获得物质利益。然而，印度精英的政治动机不同于穷人，他们有自己的意识形态要求，这些政党在他们的信条中仍然代表着印度精英阶层的利益（Thachil，2014）。印度的民族主义以印度教主义为核心，由高种姓的印度人民党精英推动，得到了低种姓群体的广泛支持。虽然我们不知道这些选民最初是否支持民族主义，但数据可以显示，印度民族主义在印度社会内部已经产生了足够明显的分裂影响，一项调查显示，大多数接受调查的印度教徒认为，印度教徒在不同程度上是爱国的，但几乎一半的受访者怀疑穆斯林的爱国主义（Chandra，2019）。如今的印度，民主已经失去了价值，成为精英们实现自己目标的工具，民主不再回归世俗，反而制造了差距和排斥。

人力资本与社会福利

经济增长改善了印度的健康状况，在过去几十年里，印度的预期寿命、婴儿死亡率和产妇死亡率都有了显著的提高。然而，与印度的经济成就相比，这些目标的进展并不显著。Sen和Drèze（2013）将印度的社会指标清单与撒哈拉以南地区以外人均GDP低于印度的15个国家进行了比较，他们发现印度在这些国家中的大多数指标中没有达到中等水平。尽管印度是南亚增长最快的国家，但其人力资本指数（HCI）仅为0.44，低于南亚次大陆的平均水平（0.46）（世界银行，2020）。此外，印度人力资本的发展也显示出高度的不平等。例如，Kumar等人（2015）发现尽管印度儿童总体营养不良率在下降，但富裕家庭的下降速度远远快于底层家庭，这意味着印度儿童的营养状况越来越不平等。

印度人力资本发展的停滞还反映在妇女被排斥在就业市场之外。随着印度经济的增长，女性劳动参与率逐年下降，从1973年的33%下降到2018年的17.5%，这也使印度成为世界上女性劳动参与率最低的国家之一（Nikore，2019年）。印度喀拉拉邦妇女的劳动参与率高于印度的平均水平，但数据显示，喀拉拉邦妇女的失业率仍然高达47.4%，远远高于这一地区男性的9.7%（Onmanorama，2019）。妇女在卫生、教育和就业机会分配方面处于不利地位。但是Lahoti和Swaminathan（2013）也发现，即使印度女性接受了足够的教育，她们也可能仍然找不到工作，因为就业市场缺乏每个人的机会。事实上，就业困难不仅限于妇女。印度的总体就业趋势是“随意化”和“非正规化”。而整体落后的人力资本是印度不可能进行彻底的产业结构调整的因素之一，这也是为什么仍有大量的人在低生产率部门和非正规部门工作。

印度的健康和教育水平明显低于同样经历了经济奇迹的东亚国家，甚至低于收入水平较低的孟加拉国。印度在教育进步方面落后于中国，尽管印度和中国在青年识字率方面的差距有所缩小，但印度2018年的水平（92%）仍低于1990年全面市场化改革前的水平（94%）（世界银行，2019）。中国初等教育的普及是改革开放后经济结构快速转型和增长的根本条件（Drèze and Loh，1995）。在健康和营养方面，超过15%的印度人患有营养不良，而中国只有9%（Venkatachalam，2016）。与印度相比，孟加拉国在改善卫生和教育等包容性增长方面取得了比印度更好的进展。劳动力从农业部门转移到制造业部门，正规部门就业比例较高，女性劳动力参与率较高，使得孟加拉国的社会发展指标优于印度，尽管孟加拉国的平均收入相对较低（Chakravarty，2013年）。与东亚和孟加拉国的情况相比，印度人力资本的落后发展表明印度的增长缺乏足够的包容性。印度的社会发展远远落后于经济增长。同时，社会发展落后导致的人力资本落后，使得印度经济未来将不得不面临更多危机。印度政府迫切需要在教育和保健方面加大投资，并采取措施改善两性不平等。

结论

总之，印度过去几十年的发展是矛盾的。不可否认，印度取得了许多伟大成就，创造了世界领先的经济增长速度，建立了拥有10亿多人口的大民主制度。但同时，从印度的情况可以看出，高速的经济发展并没有给每个人带来收入增长，而是把社会资源集中在少数人身上。民主并没有成为印度最大群体维护自身利益和提高生活水平的工具。相反，印度的民主已经成为政治精英通过向穷人施舍来实现自己目标的一种手段。民主制度下仍然存在着分裂和排斥。资源分配不均、社会福利缺失导致印度人力资本发展落后，限制了印度经济结构转型和未来发展的可能性。印度需要更具包容性的增长和发展，改善社会福利、社会保护、两性平等和人力资本发展，以及更公平地分配资源给每个人。

（图片来源：崔文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