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国人为什么不爱用公筷?
疫情期间,分餐制再次被提出了。
周末去餐厅吃饭,每道菜上来,都备有公筷。吃饭的人一愣,一顿饭吃下来,桌上公筷无数,然而使用者寥寥。
昨天,国家卫健委提出,要把分餐制形成制度推广,还提到了山东省提出的“分餐位上”、“分餐公勺”和“分餐自取”三种模式:
分盘上菜、公筷公勺或自助餐,选一个——听起来还是公筷好适应一点。
可这不是我们第一次倡导分餐制,呼吁使用公筷了。
2003年“非典”时期,钟南山院士就曾倡议大家实施分餐制,结果抗疫胜利后,大家又把这茬忘了。
© 《饮食男女》
如今又想起它来,活像又吃了一次历史的大教训。
为什么分餐制在国内老是推行不起来呢?为什么中国人不喜欢用公筷呢?
中国人明明是分餐制的老祖宗啊!
天下大势,分分合合。
今天,我们就来跟大家港一港分餐到合餐的上下五千年。
有人就不爱听分餐制:凭什么?
一张大圆桌吃了几千年,团团围坐,热闹喜庆,是中国人的天性,比起这优良传统,分餐太尴尬了,受不了。
可据饱弟了解,分餐制才是我们更早的传统呀。
说起中国古代的宴席,最有名的是什么?
很多人想到的,可能是那顿决定了中国历史的鸿门宴。
然而,项庄舞剑,意在沛公,一定不是在一张大圆桌跟前。
想一想,项庄刚喝点儿酒,绕着大圆桌舞剑转圈圈,把自己晃吐了事小,一剑没留神把项羽削了,那还了得。
© 宿迁之声
舞剑,作为一种传统舞蹈,对表演空间是有要求的:
像画作中表现的,一人一案,主位在上,其他人分列左右,围成一圈,中间留出一片空地,才方便舞蹈与观看,也方便项庄在舞蹈动作中,一剑刺向“观众席”上的刘邦。
许多食器酒器、流传画作,包括今天以周秦两汉为背景的影视作品,也保存了当时分餐制的痕迹。
▲《三国演义》,刘备入川的“高仿鸿门宴”,也是分餐制
中国人之所以形成分餐制,原因只有一个:过去吃不上饭啊。
在原始氏族社会,大家打猎采集回来,为了保证所有人都能吃上饭,就把得到的食物凑在一起,平均分配,优先男性劳动力,其次是妇孺。
后来根据这一习惯,新石器时代的人们发明了小食案。
然而,真正让分餐制刻在中国人骨子里的,是它发展成一种礼仪后,所体现的尊卑。
《周礼》记载“设席之法,先设者皆言筵,后加者为席。筵长席短,筵铺陈于下,席在上,为人所坐藉”。“筵席”二字,自分餐制始。
同时,“天子九鼎,诸侯七鼎,大夫五鼎,元士三鼎或一鼎”的礼制伙食标准,以制度、道德的约束,让分餐制超脱了基本的取食方式,化为封建社会等级的体现。
从此,席地而坐、据案而食,成了晚唐以前中国人在正式场合的主要就餐形式,也影响着平民的生活习惯。
分餐制这么适合中国,为什么又变成合餐制了呢?
我们先说学界看法。
有人认为,是器具和服饰带来了围桌吃饭的条件——
魏晋南北朝时期,北方民族的胡床桌凳传入中原,人们在席地而坐之外,有了新的选择,为合餐制的发展创造了条件。
过去的席地而坐,是很难发展出合餐制的:
假如大家在地上坐一圈,头挨头肩并肩吃饭,已经是社恐火葬场了,中间再来一张大桌,摆满酒菜……对手短的人类实在不太友好。
有了桌凳,力臂伸长,才可能围在一起吃饭。
同时,当人们穿上“窄袖胡服”,也不用担心宽袍大袖上桌夹菜,会垂到菜汤里了。
也有人认为,是我们的烹调方式变了——
从唐到宋,我们的油料作物丰富了,铁锅也普及了,人们可吃到的菜式也多了。
▲炒菜的更大规模兴盛,也在宋代
© 《风味人间》
一人一张小案摆那点儿东西,怎么够吃的!
于是唐代出现了“会食制”,还是分餐,不过是在一张大长桌,桌子越大了,能摆的菜就越多。
宋徽宗赵佶的《文会图》里,大家在一起饮酒赋诗,就是围着一张大桌子。
不过,看桌子旁边的小童在分盘盛食,说明大家还是分餐。
这些可能,多属于今人基于典籍记载、考古发现的一些推论,事实未必全然相符。
然而,在合餐制开始定型的宋代,我们推导出了合餐制的“决胜点”。
酒楼的兴盛,折射出了合餐制定鼎中原的一切原因。
城市里出现酒楼,意味着有人需要它。
在商业开始发达的唐末北宋,这群人,可能是来往的客商、出外的官差、会客宴饮的富户、饮酒取乐的豪门子弟。
▲《清明上河图》里,伞下这位卖竹帚的老哥,午饭可能就在身后的棚子解决了
客商属于流动人口,官差出门也无处吃饭,他们需要一个能解决一餐的地方。
商贾要谈生意、纨绔子弟要热闹,他们要找个地方一边交际一边吃喝。
这些人越来越多,甚至白天晚上都来——宋都汴梁取消了宵禁,晚上又来一波!小酒馆实在装不下他们,也装不下分餐制了。
© 《清明上河图》
那么多人来吃饭,一片地肯定不够用,那就加盖,盖一层,可用面积就翻一倍,能就餐的人就越多,于是就有了酒楼。
还不够?那就取消一人一案,上大桌,让一层楼里尽量坐更多的人。
同时,店家心里还有另一笔账:合餐制,意味着更少的桌案和餐具,购买和维护成本都降了,翻台率还上来了……性价比不要太高哦!
顾客与店家都欢迎,酒楼所代表的合餐制,自然也就在全国推广了。
一般饭店饭摊,也以合餐桌椅为主,以更多的翻台率保障利润,好用价廉物美的饭食吸引平民消费者。
© 《清明上河图》
不过,又来了一个问题:酒楼和商业设施越来越多,挤得城里房子又不够住了。
那……家里也节约一下面积,就一张桌子吃饭吧!于是,合餐制也进入了寻常百姓家。
随着中国城市化进程不断加速,合餐制终于修炼成了中国餐饮方式的主流。
▲明代仇英的苏州版《清明上河图》,大家在酒楼吃得很开心呢
于是在以宋代为背景的电视剧《清平乐》里,宋仁宗在宫中吃饭,很多时候还是分餐,可要微服出宫,也得接受茶馆酒肆里的大桌合餐了。
到明代,民间几乎忘记了分餐制的存在。
东汉传说“举案齐眉”,说隐士梁鸿之妻孟光尊敬其夫,必跪而进食,将食案高举到自己眉间。
可这幅明刻本书籍绣像,却闹了笑话:孟光直接把一张大方桌搬来了,让“齐眉”成了一种有氧增肌运动。
其实,合餐制就像汉堡、盒饭、茶餐厅所代表的快餐文化一样,属于商业社会发展的产物。
既然它在属于自己的时代,成了更实惠便捷的方式,老百姓忘了它,也属正常。
不过,老百姓忘了,王公贵族们可不能忘。
宫廷朝堂是要讲尊卑的,大家还是分餐,在进食这一动物行为的过程当中,互相留点面子,保持距离,舒服一点。
© 《延禧攻略》
清朝,乾隆帝的元旦乾清宫家宴,不仅皇帝、皇后、嫔妃的坐席要上下分开,皇帝还有专属餐具:象牙筷子、金汤匙、黄瓷盘、金碟子……
这些,自然是分餐制才能实现的。
分餐制重回民间,要等到后世的清末民国。
但不是因为皇帝走了,而是洋人来了。
合餐制,因商业文化而立,其动摇,也是消费趋势带来的。
清末西风东渐,西餐挥舞刀叉杀来了。
舶来品所代表的高端与新奇,让不少中国人接受了它的分餐制,甚至影响了吃中餐的方式。
© 《黄飞鸿之二:男儿当自强》
1932年《时事新报》的《青光副刊》上,提到了一种“中菜西吃”:
……将中国的菜,用西法的吃。更有进而以一特制的分格铜盘,中置一汤,四角分置各式的菜。可是这样吃法太麻烦,并且失去旧式的一团和气,饮酒猜拳的趣味。虽然,这是很合卫生。
当时上海报纸刊载,1930年粤菜馆新新兴记酒楼,“发明的粤菜一种,中山全餐,式访欧美,人各一客,既经济又卫生。”
显然,“中菜西吃”的风行,其实顺应了顾客两大需求:
第一自然是赶时髦,第二则是卫生。
▲民国时期,饭店服务生在为客人分餐
曾领导扑灭东北鼠疫的学者伍连德,也提出了新的分餐制吃法:卫生餐台。
法以厚圆木板一块,其底面之中央镶入一空圆铁柱,尖端向上,将此板置于转轴之上。则毫不费力,板可以随意转动。板上置大圆盘,羹肴陈列其中,每菜旁置公用箸匙一份,用以取菜至私用碗碟,而后入口。
这种圆桌转盘+公筷公勺制,显然是一种面对国情的折衷办法,如今依然常见。
新中国成立后,“爱国卫生运动”在国内大举开展,从餐馆到地方政府,再到1958年后的公社食堂,公筷分餐,开始在全国范围内推广。
当时《人民日报》对安徽省推行公筷制的评价,有这么一句话:“一件对人民健康极为有益的移风易俗的大事情。”
在疫病横行的时代,公筷与分餐,俨然成了国运所系。
从此,公共卫生状况,与时髦消费观念,成了推动中餐分餐制的双手。
改革开放后,随着洋快餐、自助餐进入中国,又一批中国人,开始将分餐视为一种日常。
▲1987年10月10日,北京第一家肯德基餐厅试营业
1988年,一碗毛蚶引发的上海甲肝大爆发,再次让人们想起分餐制,以抵御通过消化道传染的甲肝病毒。
再之后,就是2003年“非典”带来的新一轮分餐热了。
今天,我们要想彻底、永久地恢复分餐制,自然是不可能的。
毕竟,从烹饪方法到饮食器皿,我们今天的饮食文化,全是按照合餐制来的。
爆炒热炒,出锅分盘,一番倒腾,锅气尽失,那还有什么意思?想想大学食堂就知道了。
翘头摆尾的松鼠鳜鱼,万一切段分开,造型岂不白费了?冬瓜盅要想分餐,总不能一人一个小冬瓜吧?
© Ins:dceating
潍坊朝天锅要是分餐吃,没了锅,就成了大饼卷肉就咸菜疙瘩了。
所以,合餐制在中餐的地位,确实太重要了。不过,它也不是牢不可破:
说到底,它不是什么民族传统,而是我们出于经济实惠的创造。
疫情之下,我们的健康需求,既然高于经济需求,也就不妨变通变通,采用一下更加卫生的分餐制。
说白了,如果大家还是希望能继续合餐,那么就从今天开始,做好分餐制。
如果担心影响口味或氛围,那就采取一下公筷公勺,也好呀。
毕竟,再不给自己创造一个安全下馆子的条件,饱弟就要馋昏过去了……
参考文献:
1.王仁湘,《从分餐到会食》,《中华文化画报》2011年07期
2.刘容,《魏晋至隋唐我国用餐方式由分餐向合食转变之缘由分析》,《前沿》2009年08期
3.林海聪,《分餐与共食——关于中国近代以来的汉族饮食风俗变革考论》,《民俗研究》2015年01期
4.唐艳香,《饭店与上海城市生活(1843-1949)》,复旦大学,2008.5.20