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中国,医学是什么时候才跟神学分离的|文史宴

文/草堂或问

上古时代所有的学问,包括数学、天文学、史学、文学等等,几乎都是因为神学而诞生,医学也不例外。中国早期医学与神仙之术混在一起,直到魏晋南北朝秦制松动,文化各领域跨越式发展,医学才与文学、史学一样,走上了学科自觉和独立之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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目录学的诞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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先哲有言:“汉以前书当全读,晋唐之书,去半留半,后世之书,择善而从”,汉及以前的时代是中华文明的奠基时代,对日后的文明路径规束极大,故而应当细读。

然而汉朝的建立者刘邦却对儒生嗤之以鼻,动辄以“竖儒”骂之,甚至“解其冠,溲溺其”。在大众眼里刘邦不过是一个耍弄权术且残酷无情的名利之徒,相比项羽和韩信,他似乎缺乏人们普遍欣赏的快意与豪情,正如郑板桥所叹,“千奸万黠藏凶戾,曹操朱温皆称帝。何似英雄骏马与美人,乌江过者皆流涕”,末路英雄的悲情命运总是能引起文人骚客的同情。

公元前202年,在垓下战役中项羽于乌江自刎,存在了五年的西楚政权覆亡,至此楚汉对峙局面以刘邦的胜利读宣布告终。随后,韩信,英布等诸侯王联合上书请求刘邦称帝,昔日的汉王在一番“三辞三让”套路后称帝建国,史称“西汉”。

然而得天下与治天下谁难?历代帝王无不深思这个问题,贞观十年,唐太宗问左右说“帝王之业,草创与守成孰难?”房玄龄言草创难,魏征则认为帝位是天授,故得之不难,难在守成。高情商又善于说事的李世民此时打了圆场,房玄龄九死一生而定天下,所以见草创难,魏征戒骄践危安天下,所以见守成难,然而定天下虽难,它已成过往,守天下的事,咱们都需要谨慎对待!“守成之难者,当思与公等慎之!”

天下初定的刘邦同样面临这个问题,纵然称帝后阿谀赞美之声一片,陆贾却不合时宜的提出“居马上得之(天下),宁可以马上治之(天下)乎?”刘邦听后不由得面有惭愧之色。

不得不承认刘邦是个天生的领导者,他的思维绝不被虚荣、情感所挟持,随即他便让陆贾为自己总结前代兴亡的历史,并稽查古今成败之理以为帝王资政之鉴,陆贾乃粗述存亡之徵,凡著《新语》十二篇,开启后世董仲舒“新儒学”思想体系的先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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刘邦做秦吏的前提是知书识数

其实懂得不少

然而汉初政权尚不稳定,文化恢复事业未被提上日程,到文景时期汉朝已趋于稳定,各方面有所复兴,中国的典籍在经历了“战国纵横真伪纷争,诸子之言纷然殽乱,至秦患之,乃燔灭文章,以愚黔首”的历史阶段后,汉朝统治者“改秦之败,大收篇籍,广开献书之路”。

正如列夫.托尔斯泰说的那样,“幸福的人都是相似的,不幸的人各有各的不幸”,国家的兴亡同样符合这个语式,亡国的理由可以花样百出,而兴国的办法却无外乎这么几种,宽农恤刑兴文教,换成现在的语系大概就是物质文明、精神文明一起抓,而代表精神文明的文教事业往往被摆在显眼位置,用来掩盖物质追求所带来的不良影响。

到汉武帝时,大量的竹帛典籍已处于残缺脱落,质腐虫蠹的状态,汉武帝有感于“书缺简脱,礼坏乐崩”,下令建藏书之策,置写书之官,下及诸子传说皆充秘府,书籍整理算是告一段落。

汉武帝一朝征战无数,奢侈残暴,兵疲民困,到了汉成帝时又到了与民休息的阶段,书籍整理便被提上日程,汉成帝以书籍大多散亡的缘故,使谒者陈农广收天下遗书,并令光禄大夫刘向校订经传诸子诗赋,步兵校尉任宏校兵书,太史令尹咸校数术,侍医李柱国校方技。

然而校订完后,事情并没有就此结束,因为书籍太多不便索引,这给后人翻阅造成一定困难,也不利于书籍的有效利用。所以刘向做出一个举动,在每书校订完成后,他都撰写一篇叙录,记述这部书的篇名、作者、大致内容、学术价值等,然后把这些叙录单行录出、分别编次,汇编为《别录》,计有二十卷。

可以说《别录》的出现是文献发展到一定阶段的必然产物,从此开启了中国目录学的先河,被后世作为读书治学的重要门径。

 


目录学与医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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刘向死后,汉哀帝使刘向的儿子刘歆继续整理群书,在晚周及秦汉的社会风气中,诸子六艺之学往往在父子或者师生之间传递,系谱清楚者为“家”,如太史公司马迁的父亲也是王宫史官。刘歆相较于他的父亲显然更追求简洁之美,他接手校书以后,把著录的书分为六大类,即六艺、诸子、诗赋、兵书、术数、方技,并在父亲《别录》的基础上加以简化而著六艺略,诸子略,诗赋略,兵书略,术数略,方技略,并在各大类前面加上一个总论性质的“辑略”,由此便成了后世熟知的《七略》。

通过西汉时期的收集整理,有了享誉中国历史的第一步目录学著作《七略》,清代著名的史学家章学诚把目录学的功用概括为“辨章学术,考镜源流”,并认为目录学家要深察于道术精微,群言得失。史学家王鸣盛在其《十七史商榷》卷一中说,“目录之学,学中第一紧要事,必从此问途,方能得其门而入”,李时珍就是借助历代著录的医学目录,博览医书八百余种,累积了深厚的学术底蕴,历代有成就的学者莫不如此。

到了东汉班固编纂《汉书》的时候,为了纪念西汉一代藏书的盛况,便对《七略》进行适当修改,“删其要,以备篇籍”,撰成《汉书·艺文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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班固口碑虽不及司马迁

但在史学上依然多有开创

在历史的风尘里,刘歆的《七略》已逐渐湮没不闻,如今我们仅能从班固的《汉书.艺文志》里感知那场两千年前的修书盛况。

古代政教合一,学在王官,三代之旧法皆以吏为师,刘歆认为百家皆出于王官,班固秉承了这种观点,《隋书.经籍志》也深受这种影响,故每论一家,均在《周官》中追溯其根源。近代学者章太炎说:“古之学者多出王官,世卿用事之时,百姓当家则务农商畜牧,无所谓学问也”。

作为百家之一的“方技家”则被认为来自《周官》中的医师等职。然而若要追及医学的起源,则可以回溯至人类诞生、文明肇创。殷墟甲骨中已有许多与疾病相关的卜辞,周代设医师之职,转司医学政令,且有食医,疾医,疡医,兽医的分科。

周及先秦乃至两汉的政治喜欢依托圣人,而知识的表达也受这种风气影响,其中以术数、方技最为明显。药学托于神农,生理病理则依托黄帝与岐伯、伯高、少师、雷公等的问答,淳于意将脉法归功于“古圣人”,马王堆帛书《脉法》说“脉亦圣人之所谓也”,《素问.上古天真论》中,天师答黄帝今不如昔之问时说,“夫上古圣人之教下也……”

实际历史上除扁鹊、淳于意、华佗、张仲景等几位名医外,其他人物多为传说。在政治和医学体系中,圣人以恬淡虚无的姿态燮理阴阳,俯察万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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传统医学的自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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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国文化的主轴心显然与政治密不可分,而医学尤其如此,前有“上医医国”,后有“不为良相,便为良医”。知识分子喜欢借医言政,以疾病之理诊治之法喻施政之得失。

在漫长的历史中,医药往往被当作帝王“仁政之一端”参与社会的统治。春秋时期,齐国在管仲的治理下获得五霸之首的地位,管仲著书论其九惠之教,一曰老老,二曰慈幼,三曰恤孤,四曰养疾,五曰合独,六曰问疾……,在医药并不普及的时代,医药资源往往被作为政治手段,是施予百姓最珍贵的一种“人文关怀”。方技者,生生之具也,论病以及国,原诊以知政。

然而在早期的文献记载中,方技的内容远远不同于后世的医学。《汉书.艺文志》中的“方技略”包含医经、经方、房中、神仙四个派别。

“医经”更像是医学当中的生理病理学著作,“原人血脉经络骨髓阴阳表里,以起百病之本,死生之分”,医经七家,二百一十六卷。其中记载的《黄帝内经》十八卷,一般认为是现行的《黄帝内经》,即《灵枢》九卷,《素问》九卷,其余六家均亡佚。

“经方”类似现在的药学和方剂学,“经方者,本草石之寒温,量疾病之浅深,假药味之滋……以通闭解结,反之于平”,经方十一家,二百七十四卷,现全部亡佚。

“房中”类似后世的两性卫生保健,夫阴阳造化,天地交泰而人伦始,人伦之道,莫大乎夫妇。“情性之极,至道之际,是以圣王制外乐以禁内情……乐而有节,则和平寿考”,房中八家,百八十六卷。

“神仙”的性质接近宗教,大抵不过服食炼药按摩导引等修炼法门,“所以保性命之真……同死生之域,而无怵惕于胸中”。

发展到后世,医学的边界随着世事变迁而逐渐调整。两汉时期广义的医学体系开始动摇,阮孝绪的《七录》把“医经”“经方”归入“技术录”;“神仙”与“房中”的界限开始模糊,部分统归于“仙道录”之下。

后来房中和神仙两门则逐渐为道教所吸纳,经过推陈出新进而派生出更多的门类。唐朝魏征等纂修《隋书.经籍志》的时候,打破前代的分类方法,按经、史、子、集四部四十类著录(后又附入道、佛两家),从此确定了四分法在目录学中的地位,而方技类则归为“子”部,称为“医方”。房中、服饵等原来归为方技的内容则列在“道经”之下。

医学总的趋势是把“房中”和“神仙”排除在“医”的体系之外。正如《汉书.艺文志》引孔子所言“索隐行怪,后世有述焉,吾不为之矣”。

二十世纪随着诸多古墓的发掘,古代医学文献渐至问世,1973年湖南马王堆汉墓出土了大量医学简帛,其组成结构恰符合《汉书.艺文志》所载的医经、经方、房中、神仙四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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马王堆简帛中的医学体操

很明显,在文明的早期,方技所涵盖得区域较如今广泛许多,他不仅是生生之具,也不仅是帝王仁政之一端,夫善言天者,必有验于人,善言古者,必有验于今,他更像是一门研究人体、生命和自然的学问(大司马按:此即上古萨满所共通之比附性思维,或曰混沌思维,在中国生命力尤其长),在天人合一思想的指导下,它的的外沿触及肉体、精神、智慧、乃至性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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