尼姑的比较
尼姑临门
这一辈子,在中国所见的尼姑,加起来也不过几十个,多数是在名山大川的游览中乍然而遇。至于城市中
那些假尼姑或商业化了的佛门子弟当然不计在内。
来了美国,连天主教的洋尼姑也绝少见到,何况剃光了头(头上一般都戴一顶帽子),身披灰色或鹅黄袈
裟的中国尼姑。
虽说,台湾的星云法师筹集巨款在洛杉矶建立座金碧辉煌的西来寺,客房赛如五星级宾馆。入住者还得列
队申请,但这毕竟是加州一景,香火缭绕不到南方来。因而,即使近日客栈的房间空置率好几间,天天盼望顾
客如望穿秋水,也没有妄想过会有尼姑孑然光临。
当真的有一个尼姑推门而入站在我面前时,虽不至于手足无措,却一时间不知道面对尼姑的礼节是什么。
是双手合十,还是俯首垂目,或西式的握手?
不待我考虑清楚,该尼姑双手合十,口吐英语问我有无单人居住的房间。
因为客栈地处佛罗里达迪斯尼世界之侧,每年来自世界各地的游客多达几千万,几乎是地球种族的永久性
博览会,因此绝不能简单地以皮肤或 头发颜色或会不会讲几句英语来判别对方的民族,更不用说那些各族共和
的国籍了。在某种范围内,瞎子比视力正常的人聪明,因为瞎子没有机会受到视觉的误导,错觉的愚弄。他们
把辨别的能力集中在听觉上,而人的声音,不论是脚步声,吐痰,打鼾,饱嗝,尤其是讲话的声调尾韵,
都有其个人或地方的特征,很难冒充的。比方说,广东人吃面条,怎么都发不出河南人那种暴风骤雨的吞
吸气势。而同样的二十六个英文字母,不同省份的中国人读起来却各有千秋。讲英语尤其如此,澳洲英语,新
加坡英语,香港英语,印度英语,甚至华人中起源于上海租界的洋泾浜英语。再接触得多些,就能听得出美国
英语中的地区差别,正如广州话,潮州话,客家话同属广东省,差别是很明显的。
因此,该尼姑虽然只讲了一句英语,我如果只是瞎子,则可以判断她是台湾腔的英语,而我又兼有正常的
视力,则进一步推测她不太可能是台湾的高山族,而有江南女子的模样。我所谓的江南女子,并非限于长江以
南的这一块地域,而是泛指比较秀气纤细,相对于北地比较高大粗壮的女子而言。实际上,由于人口的流动,
婚姻的混杂,具有江南女子模样的女人各省都有,而非江南专有。
台湾的人口结构与来源,初中的教科书已有介绍。50年代之前,以福建移民为主,而这五十年间,随着国
民党撤退到台湾,各省籍的人都有。
从她六十来岁的年龄来推测,十之八九是随父母由大陆入台的子女。
残垣旧梦
她用台湾腔的英语问我,我用上海腔的英语回答。她大概听出我的乡音,不禁微微一笑,而我从事的一种
接待四方来客的职业,脸上出来不乏微笑。
微笑,也许是专属于人类的一种最含蓄的脸部表情,可以深如海洋内涵无穷,也可以浅如浮萍一拂而过。
我细心观察过狗和猫的面孔,它们可以表示出发怒,不高兴,但不会笑;猿猴会张嘴大笑,但不会微笑。
这一笑之间的交流,如是他人,只是礼貌而已,但我与她之间至少有三种含义:僧俗的交流;同属中国人
的交流;中国之内的大同乡或小同乡之间的交流有待进一步了解。。。。,有些东西在本土也许压根儿不算一
回事,但一离本土,飘洋过海到异国他乡之时,就像出口到外国的古董,陡然珍贵起来。
尤其彼此五六十岁的年纪,皆不能置于半个多世纪凄风苦雨的历史涡流之外。个人经历尽管不同,大环境
是相仿的,有人八年离乱不断地逃难,有的则从小就当了亡国奴。一场解放战争,又有多少家属子女随国民党
残兵败将去了台湾。我的预感没有错,她是苏州人,十几岁随父母去
台湾,童年时的语言,尤其是苏州话,是一辈子也忘不了的。当她知道我的生母也是苏州人时,就用一口
吴侬软语与我交谈,于是,我们有了共 同的怀旧话题。
谈着,谈着,她早已忘记了自己是个尼姑,我也仿佛回到了泉水叮当,蛙声十里的年代。
忽然,我的好奇心又出现了,既然她如此沉湎于人世间的残垣旧梦,又何必狠心出家,好端端的一个女子
头发剃得精光,青灯古佛,冷月寒斋!
迪斯尼世界
她打算在这个客栈里住七天,把迪斯尼世界和海洋世界等几个景点看遍,有余的时间则是看看当地的穷人
。
我对她说,迪斯尼世界的门票的门票分三天,五天,七天与当天有效这四种,因为有架空列车链接迪晚上
士尼世界的三个部分,辛苦一点,两天也看完了。如果要到湖中的小岛饮酒作乐,七天也不够。
她把导游手册拿了出来,请教我如何预约本地的出租车,究竟买一类票合适。
我说,出租车不必坐了,我早上九点钟送你到大门口,晚上九点再来接你,区区十来分钟,也是举手之劳
。至于买什么票,我建议她先买一
天有效的票,如果认为值得再看下去,再卖另一钟。我这里代售门票,比迪斯尼世界售票处便宜20%,她就
问我是否是迪斯尼世界的代销处,我告诉她,我们和迪斯尼没有任何关系,这些票都是迪斯尼世界员工的优惠
票,凡在迪斯尼世界做满了一年,迪斯尼世界就送这个员工几张门票让他自行处理。年资越长票也愈多。有些
员工就是我们客栈或公寓里的长期住户,把用不了的票拖我们代售。世界上,能完全不受便宜货诱惑的人,只
有死人,因此在活人中销路不愁,连不住在本客栈的员工也来托我们代销。我们给客人便宜20%,其余的80%都
还给那些员工。当然对客栈也有好处,可以招揽住客并有做好事的名声。
茫茫车海与一碗素面
迪斯尼世纪的大门口是不准泊车的,泊车场在两百米之外,一眼望去成千上万辆的汽车本身就是一大奇观
。如不是泊车是头脑清醒,死死地认定泊车的位置与方向,否则要找回自己的车真有大海捞针的感觉。笨办法
当然也有,就是等大家把车都开走,或剩下几百辆,再找就容易了,但这要有老和尚打坐的耐心。
偌大的停车场,没有见到有什么保安人员巡逻,却很少听说有偷车的事发生,这也算是一种奇事。
因为我是专门接人,就不必去泊车,可以直接在大门的两侧等候。我提前五分钟抵达,她提前二十分钟出
来,提前是为了谨慎,因此出家人确实比在家人更谨慎。
公路沿途餐馆和快餐店一家接一家,因为她是素食者,连看都不看一眼,也就是说彼此无缘。
回到客栈,在自己的餐馆厨房里为她煮一碗素面,几片蘑菇,几滴小磨芝麻油是极方便的事。反正餐馆已
在晚上六点钟打了烊,双方坐在空旷旷的的餐厅里尽情地聊天。
我问她白天的参观有何感想,她略为想了想说,这个迪斯尼比洛杉矶的那个要大得多新得多,当然与台湾
,大陆或其他地方的游乐场相比,也难免有大同小异,互相模仿的东西。但对有些游客来说,他们主要不是来
看这些游戏设备,而是像去名山大剎化缘结缘,总算来过了一个有名的地方。
普度众生
参观了三天迪斯尼世界,她说已经看够了,想自己去看看佛罗里达的穷人。她说得很明白,参观游览如同饮
食起居,只是日常的俗事,但既然入了佛门,总要做一些与俗人不同的事情,也算是普度众生.众生是佛,佛是众生,
见穷人,就是见佛,因此这门功课是一定要做的.
她又问我信不信佛,我说自己小时候在教会学校读书,经常被集体带到天主教堂里做弥散,自己也经常主动地
跪在圣坛前吃耶稣的肉,喝耶稣的血 (蚕豆般大小的一小块白色淡味的薄饼和一小口葡萄颜色的液体); 虽然不
是正式的教徒,但再改信佛教,似乎对不起耶稣。
她说,不怕的,人家正式受过耶稣教洗礼的,也照样改信佛教。佛是最大的,管三十三层天,天主有什么了
不起,只能管一层天。
我又说自己是个俗缘未了,六根难清的人,好端端的一个佛,岂能受得了我的一股子俗气。
她笑了笑说,其实,出家剃度,只是个形式,主要是传授你心中生佛,也就是佛在心中。
我就趁机问她,既然如此,你又何必剃度出家呢!
她叹了口气说:“此一时彼一时也,我从小跟着父母逃难,抗日八年,逃难七年。1949年又渡海逃到台湾
。小小年纪,已看惯了贫病交迫与生离死别。刻苦攻读,上了大学,谁知爱情与婚姻又是一个苦果孽缘。到了
这个境地,不由你不承认苦海无边回头是岸这句佛门偈语!那真是万念俱灰,只指望剃刀飒飒地把象征烦恼的
头发一扫而光了却俗缘。
当时,只想在荒山幽谷中自生自灭。谁知道台湾的佛教发扬得如此光大,愈是深山老林,愈有人寻上门来
。因为我有文化,悟性又比较高,当了尼姑菴主持。这个差事比在尘世当经理还要辛苦,除了经管日常的事务
外,自己还要表现出得道高尼的风范,佛学与法力。与世俗的人正好相反,她们一过了五六十岁就可以退休;
而我们年纪越大,人家就愈相信我们更有仙风道骨,法力更加无边。
我自己心里当然清楚得很,除了初当尼姑时,师傅教我死记硬背的几部经文外,就是出家人应当遵守的种
种戒律。至于佛学,我是买了些佛学自修的。对凡夫俗子和信徒来说,我是比他们超脱出俗一些,可以引经据
典,从早上讲到下午。遇到一些自己也不明白的道理,就抛出几句古印度的梵文,双目一闭,不再出声。信徒
们就更加觉得我奥秘深沉,玄机难测,只怪他们自己根基太浅悟性太差,领悟不到佛家的真谛。
至于捉鬼擒妖,求天下雨之类的法力,我是从不插手以免当场出丑。推搪的方法当然很多,什么天意使然
,大难三十六,小难七十二,不可强求,也不可强免。。。。佛门本来是一种修身养性的方法或信仰,但世俗
却热衷于迷信的这一面,本末完全颠倒了,明知不是怎么回事,却也要周旋应付,心中岂能不苦。
“我曾经不远万里去佛祖释迦牟尼的出家地参观过,为什么我不用朝拜这个词呢,因为我感到佛祖之所以
伟大和永生,就在于他是个普通的
伟大与永生,就在于他是个普通的凡人,不是什么先知先觉天生俱来的神仙,而是通过自己的面壁深思,反复
求证,终于领悟到一种小则清心寡欲,洁身自好,大则利人利众,普度众生的修养方法。
“佛陀的出生地与出家地虽然只是殘址废墟,但我找的是一种能与我共鸣的精神,是出于自己深思熟虑后
的信仰,而不是后人假借他的名义神道设教,欺世惑众,烧香磕头,求签卜卦,当做一种混饭吃的手段,这就
不是信佛而是借佛生财。至于轮回报应,我也看得很淡,这种说法能约束一些愚民的行为,也自有它的因果关系
与所寄托的一些处世规则。但如果目的只是靠花几个钱,初一十五烧几柱香,磕几个头,就指望今生和来世荣
华富贵,这和一本万利的生意经有什么区别!说到底,这是贪念,而不是信仰”
比较东西方的信仰
这位尼姑对我所说的这些话,在文字上似乎是一大段,但她讲得很快,也不过说了几分钟。对我来说,虽
谈不上是如霖甘露,但至少,彼此皆认同信仰与迷信是两回事。
她强调心中生佛,摒弃有口无心乱念经,糊里糊涂乱磕头,其实也不是什么新的东西,中国有唐朝掸宗南
宗的佛教改革,外国有马丁 路德的天主教改革,都是企图使宗教脱离神棍把持,还其清纯面目。
总之,只要不是邪教魔教,不是宣扬弱肉强食伤天害理,有信仰的人要比没有信仰的人规矩些。当然,这
是指出于内心的虔诚信仰,而不在乎脖子上挂了个什么东西,头发剃光与否。
她说要比较西方与东方的信仰,耶稣教徒与佛教徒之间,谁更有虔诚的纯正的信仰,最最重要的是区别挂
羊头卖狗肉的伪信仰。没有信仰的人或野人可以个别地做坏事,但历史上所有的大屠杀,大灾难,几乎都是在
信仰的名义下进行的。
她垂下了头,闭着眼,大概是太伤心的缘故。如果不识字,不读书,她最多只能见到日本兵杀中国人,中
国人杀中国人,但是读了更多的书,她的论证可以列举出希特勒,十字军东征。。。。再上溯到出埃及时的被
追杀。。。身披兽皮的拜火者追杀腰挂树皮的拜日者。。。
她如此志诚,把一生的积蓄用作旅费苦苦追索人类为何要借信仰来作恶,这是人人心中早有都有的疑问,但
又都说不清或不便说. 我表示,自己职务在身,没有时间陪她去接触当地的众生,但可以免费提供一辆旧的本田车
给她使用, 如她自己不愿开车或路途不熟, 我可以找 一个失业的当地人帮她驾驶, 一日两餐外加几盒香烟就能
招之即来.
比较出来的结论
她不想要那个为了几盒香烟就能招之即来的司机, 她没有明说原因,只是说自己会开车, 有国际执照, 在其
他的国外城市也是租车来开的, 至于路径不熟, 有地图, 兜上两圈就熟了.这种自己驾驶, 独来独往的方式确实
更适合于她, 否则, 先不说别的, 光是那个招之即来者喷吐出来的烟味也教人受不了。
她驾驶着这辆车早出晚归,不碰不撞,汽油费自付,倒也平安无事。一到晚上八点钟左右,她又捧出十来
罐可乐和水果点心,放在公用客厅的长桌上,招待那些热心吃白食与聊天的房客们。
她头上戴着尼姑的帽子,身上穿的尼姑衣服和西方人的睡袍差不多,因此人家也没有感到这是什么宗教聚
会,加上她面色红润,牙齿洁白,英语流利,众生们对她颇有好感,有问必答。当然,互道晚安时,桌上的东
西也悉数扫光无一幸免。
离开本市前,又在打烊后的餐馆一角作了次长谈。一壶龙井茶,一支印度奇南香,这大概是暂时求得心神
安逸,不受俗务缠身的东方修生养性之道。好在这些东西不必在中国或印度购买,当地亚洲人开的杂货铺里应
有尽有。
长谈了些什么呢?
就像奇南香的丝丝青烟飘渺,人生这个题目本来就犹如燃着的香,香尽灰落。因为我不是佛门子弟,她也
无需寻找一些令我费解的掸语来测验我的悟性。她望着袅袅上升的青烟,心平气和地说:“我看不出东方的猴
子与西方的猴子有什么不同之处人大概也是这样吧。当然,如果有人感到无聊,可以写出一本厚厚的书来列举
几千种东西方的比较,但这些只是生活方式习俗等皮毛的东西,而不是人的本性!”
她慎重地建议我,如要透彻地领悟人生,不一定是周游世界,因为这太耗费金钱和时间,倒不如常去动物
园看看,各种不同的野兽事实上代表了不同的人,有的温顺,有的凶狠,有的贪婪,有的狡猾非凡,有的心事
重重,有的饱食终无所用心,有的喜欢占便宜如此等等。尤其要观察猿猴,因为它们就是人类的远房叔伯。
最后,她叹了口气,“如果说,人类无法改变野兽的本性,宗教也无法改变人的本性。还要论证什么呢,
几千年以来的历史还不够吗!但是我们还得继续传教,这是处于一种恐惧,恐惧这个世界在没有宗教和信仰的
情况下,会变得更加的可怕,另外呢,对我来说,这也是一门职业。
”
(选自本人著作《我看到了一个只穿裤衩的美国》 2000年广州出版社出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