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的命运, 你的命运警告我不要说凡人是幸福的

2月17号起,我们陆续约请几位讲者,请他们写下这段时间的感受,作为一个记录。今天是第二篇,作者是一席第739位讲者黄晓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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当下一个春天按时到达,

用私人的记忆去更新它的喻体 

黄晓丹

 

“瘟疫的不公在于,以一些人的死去作为讯号,来给予另一些人启示的可能,而这分为两半的人群中间,其实并无必然的差异。”

01. 

公元前430年,雅典发生瘟疫。索福克勒斯受到启发,以瘟疫为背景写作了《俄狄浦斯王》。

诗人设计了一个悖论性的开端:根据希腊神话,忒拜城处于危难之中,只有除掉人面狮身的女妖斯芬克斯才能转危为安。年轻的异乡人俄狄浦斯出现了。他猜出了斯芬克斯的谜语,女妖羞惭无比,跳崖而死。

俄狄浦斯因其在智慧和道义上的成功而成为了忒拜的僭主。在他统治之下,忒拜风调雨顺十五年,直到瘟疫爆发。

面对瘟疫,俄狄浦斯王想尽了所有办法,最后不得不派克瑞翁去神庙询问阿波罗,要用怎样的言行才能拯救这个城邦。

俄狄浦斯依靠理性战胜了斯芬克斯,成为僭主、拥有了优异的治理成就,但是现在他穷尽自身却无法再找到出路。从派人寻求神启开始,《俄狄浦斯王》就进入了它的主题:在命运面前反思理性的傲慢。而促使这样一个众人之中最高贵、最智慧者去反思的,正是瘟疫。

02. 

公元207年(建安二十二年),在中国也发生了一场大瘟疫。

在这之前,建安年间已经发生了四场瘟疫。张仲景家族的两百余口人在其中死去了三分之二,刺激他写出了《伤寒论》。

曹植在《说疫气》中说:“建安二十二年,疠气流行,家家有僵尸之痛,室室有号泣之哀。或阖门而殪,或覆族而丧”。

我不知道为什么曹植接下去会说,瘟疫只伤害无知而且衣不蔽体的穷人,衣冠士族并不受瘟疫所伤。因为“建安七子”中的徐干、陈琳、应玚、刘桢直接死于瘟疫之中,加上同年去世的王粲,“建安七子”在本年湮没殆尽。

这一年,曹植和曹丕的命运正走向不同方向。

曹植因在洛阳驰行御街、私开司马门,使曹操生厌。曹植之妻衣绣违制,也被曹操赐死。而曹丕于此年立为太子。当瘟疫袭来,刚刚当上太子的曹丕被一个念头纠缠。在他于建安二十二、二十三年间留下的作品中,我们看到的他说的最多的,就是生命的脆弱性。

在给吴质的信中,曹丕说:“昔年疾疫,亲故多离其灾,徐、陈、应、刘,一时俱逝,痛可言邪?”然后他回忆了年轻时与这些朋友一起度过的生活“昔日游处,行则连舆,止则接席,何曾须臾相失!每至觞酌流行,丝竹并奏,酒酣耳热,仰而赋诗”。然后曹丕说,那时候我们享受着相聚的欢乐,以为每人都被安排了百年的寿命,可以互相保守、互相友爱。可怎会知道在数年之内,朋友都零落殆尽,化为粪土。

在给王朗的信中,曹丕说:“生有七尺之形,死唯一棺之土”“疫疠数起,士人凋落,余独何人,能全其寿”。亲友在瘟疫中的死亡使曹丕思考,如果死亡对于别人来说,是那样不予预告又无法告饶的,为什么我偏偏会是例外?

于是在这一年,曹丕做了两件很重要的事。一件是将建安七子的遗文编成文集,一件是完成自己的著作,即著名的《典论》。在《典论·论文》中,曹丕说:“年寿有时而尽,荣乐止乎其身,二者必至之常期,未若文章之无穷”。意为:时辰一到,寿命和欢乐都会戛然而止,只有著述可以永恒。

03. 

2020年2月15日,我在无锡。这天本来是春季学期第一天。如果没有新冠肺炎流行的话,我将在2月3日从浦东机场飞往西班牙南部的马拉加,再经过塞维利亚和巴塞罗那,于2月14日回到上海,一觉醒来后去学校开会。

从12月底开始,收到不明肺炎的微信截图、议论又等来辟谣、抢订年夜饭又取消。到2月1日,我退掉了机票和酒店。航班依然在飞,但我不知道坚持要去的话,会不会给彼方的城市带来麻烦。法航给了我全额退款。打电话到Booking问酒店订单是否取消成功,接电话的姑娘用感谢的口气说:“塞维利亚那家酒店很好的,这笔钱本来是我们Booking要赔给你的,那家酒店说不要了,算他们的吧。”

2月15日夜间,无锡下起了今冬第一场雪。我写完关于曹丕的讲稿,是预定在一席录制的《与诗人一起梦游》中的一篇。年前我录完了屈原、陶潜、欧阳修和吴梅村四讲,准备再写几讲,在曹丕、阮籍、杜甫和唐寅中选择。《阮籍集校注》和《杜诗镜诠》在办公室,楼因为防疫而贴上了封条。唐寅完全看不下去,倒是《文天祥集校笺》看得我心潮澎湃。

正月十五那天晚上,楼下电视机播放着元宵晚会铿锵有力的朗诵声,我在楼上看文天祥写“东风昨夜忽相过,天地无情奈老何。千载方来那有尽,百年未半已为多”。这是文天祥在人生的最后三年里,囚禁在元大都的牢房中写的诗。他要处理两个问题:如何面对将要走到尽头的个人生命?如何面对国家的沉沦?

他决定把南宋的衰亡看做历史周期甚至是历史轮回中的一小部分,而通过意识到自我生命有限性的方式,将个人从与家国命运的紧密捆绑中释放出来。这种释放,不是为了肉体苟活,而是为了精神自由。

但是我决定还是去写曹丕。因为我记得他在《与朝歌令吴质书》中写过一段非常美妙的话:“浮甘瓜于清泉,沉朱李于寒水。白日既匿,继以朗月,同乘并载,以游后园。舆轮徐动,参从无声,清风夜起,悲笳微吟,乐往哀来,怆然伤怀”。

我以为像我这样的无数禁足于寒冬的人,需要一点对于春宵与夏夜的甜美想象。可是读完《曹丕集校注》,我在其中又看到了瘟疫的深重影响。以上这段游宴之词,也是来源于对建安七子中的另一位病殁者阮瑀的怀念。这个人是阮籍的父亲。

曹丕常说,我们会化为异物、我们会化为粪壤。这种意识使他的诗中充满了“斯乐难常”、“乐往哀来”的提醒。我觉得这是提醒,而不单是感伤。

他说我们的生命是“阳春无不长成。草木群类随大风起,零落若何翩翩”;他说我们的哀告是“别日何易会日难,山川悠远路漫漫。郁陶思君未敢言,寄声浮云往不还”。这使我想起里尔克的《杜伊诺哀歌》:“如果我呼喊,谁将在天使的序列中听见我。”


04. 

“谁将在天使的序列中听见我”?每一个遭遇生离死别而哀告无主的人,每一个目睹他人落入困境却无法援助的人,大概都有这样的困惑。而且罹难者与旁观者的身份是会互相转换的。

建安七子中才华最高的王粲写过别人的悲剧“出门无所见,白骨蔽平原”。建安二十二年王粲病逝,这次前去吊唁的是曹丕。大概没有什么语言能足够表达悲恸,所以曹丕就带头学起了驴叫为他送行。他说:“王粲生前最喜欢听驴叫,我们就最后为他学一次吧。”

这太不像一个王子的作为,却充满了人情味。我想是疾病中无差别的死亡挫败了他,使他意识到哪怕贵为太子,也受制于人的局限,哪怕拥有最大的权力,也不能逆转生死。这种认识赋予执政者谦卑,便使其能够避免用穷兵黩武、海内虚耗来满足千古一帝的梦想。

三年后曹丕登基,把民生置于皇室的荣耀之上,下《息兵诏》《薄税令》《广询令》《议轻刑诏》等。以上诏令关系到停息战争、减轻税负、广开言路、减轻刑罚、赦免犯人等。他想以汉文帝为标准,想做一个宽仁玄默、无为而治的君主,也大致做到了。

他也知道,千秋万代、一统江湖不过是自我夸大的幻想,所有的国家都会在某一天结束它的统治。因为“自古及今,未有不亡之国,亦无不掘之墓”,所以他不要秦始皇那样的陵墓,而要求死后依墨子之法薄葬,“棺椁足以朽骨,衣衾足以朽肉而已”。棺材只漆三道、不要金铜珠玉、不要苇炭防腐,封土、寝殿、墓道、园林一概免除。淑媛、昭仪以下的妃子,都放回家任其另嫁。

05. 

《俄狄浦斯王》是大学《外国文学》课的必读篇目。我第一次阅读这部戏剧,是2003年春天,在苏州,因为SARS而导致的封校中。当时电视和报纸向我们许诺,这样的悲剧不会重来,我们要做的只是乖乖待在学校里完成功课。

17年之后,又一次封城来临,我依然在江南一隅置身事外。夜间春雪方落,清晨就化为雾气。是在写曹丕讲稿的过程中,我忽然想到另一个被命运挫伤了骄傲的王子,从而翻出《索福克勒斯悲剧五种(罗念生全集•第三卷)》。

我注意到上一次阅读时忽略了的部分:瘟疫、先知、尤其是索福克勒斯分配给歌队的台词。在第四合中,歌队唱到:“凡人的子孙啊, 我把你们的生命当做一场空!谁的幸福不是表面现象,一会儿就消失了?不幸的俄狄浦斯, 你的命运, 你的命运警告我不要说凡人是幸福的。”这首歌是唱给王的,但他依然只是凡人的子孙。

甚至连战争都不行,只有瘟疫能逼出这样的歌声,使俄狄浦斯王放下人间君主的傲慢,去探求真相、倾听命运的声音,使太子曹丕去思考“余独何人,能全其寿”。

有人说《俄狄浦斯王》意味着对政治理性主义的反思,标志着“启蒙战胜迷性,理智优于血气,智慧胜于年龄”这些观念的动摇(阿伦斯多夫《希腊肃剧与政治哲学》)。但我觉得,正是瘟疫将命运主题纳入到理性的视野之中,理性才得以扩展,才有机会去认识自我的局限,节制权力与自大,生民便因此受惠。

瘟疫是一种古老的礼物。它的不公在于,以一些人的死去作为讯号,来给予另一些人启示的可能,而这分为两半的人群中间,其实并无必然的差异。瘟疫也可能是一种无效的礼物,因为历经艰难的人们要尽快地忘记它,以免悲伤撼动来之不易的幸福。于是俄狄浦斯还会一次次误入他父母的城邦、斯芬克斯的谜语还会被宣告破解、歌队还会唱起古老的歌谣。

但有些事是可以自己决定的,比如当下一个春天按时到达,用私人的记忆去更新它的喻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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