趴在灰狗的背上看美国

                                                                       一

    世界上,有很多事本来是清清楚楚的,但被时间和空间一隔开,就显得有点儿神秘或面目全非起来

,连山药蛋也成了恐龙蛋。

    比方说,老是听人说,在美国,汽车多得就像中国的自行车,一家有两,三辆的不计其数。

    这些话,我当然是相信的。但是,人们往往忽略了另一部分人,也就是说,即使在中国,固然有一

家拥有几辆自行车的,但也有相当的家庭是没有任何车轮的,不管是手推车还是自行车。同样的道理,

在美国,也有不少的人是没有私人汽车的,有的确实是由于穷,即使买了辆类似老太君那麽龙钟的几手

车,也付不起每月几百元的保险费和汽油费。有的身居大中城市,市内交通方便,又何苦天天为泊车难

,动不动补罚款等等而烦恼呢!有的则因为种种原因不愿买车,例如,亲眼目堵过血淋淋的车祸,从此

暗暗对天起誓永远不再碰驾驶盘;有的则天生就讨厌汽车发出的味道,诸如此类等等。

                                                                           二

    市内巴士,灰狗(长途客车),火车,地铁的依然存在,正好说明了美国人并非人人都有汽车,或

者人人都愿意自己驾驶汽车去任何地方。

    从精打细算的角度来看,灰狗有月票出售,每张三百多美元,优惠学生等的半票则两百多元。在此

期间,不但可以乘坐任何一辆灰狗去任何地方,也可以坐一种名叫“拖巴”的长途汽车。即使不买月票

按公里计算的距离,其票价要比坐飞机便宜得多。除此之外,还有一些值得比较的地方,例如可以悠闲

地饱览沿途风光,而不必自己两眼圆睁,双手抓紧驾驶盘不敢有分秒的松懈。在时间方面,灰狗是两个

司轮换着驾驶,或到一个大站换上一个精力充沛的司机来驾驶,由此可以日夜兼程地行驶。而自己驾驶

小汽车,即使也有两个人轮着驾驶,但往往抵挡不住公路沿途汽车旅馆的诱惑,洗一个热水澡,在真正

的床上安心地睡上一觉,拿芝加哥到旧金山为例,沿着80号公路行驶,途经七个州,灰狗只需五十来个

小时。而自己开小汽车,少说也要六,七十个钟头。

    当然,与飞机相比,灰狗就像老牛拉车慢吞吞。但当今之世,并非人人皆有“时间即金钱”的紧迫

感,更不是人人皆有拿时间来换取金钱的本事。临近二十一世纪的普通百姓,天天接触的东西中,凭心

而论,除多了些家用电器和多了些机会在高楼大厦里进进出出之外,很多都是几百年,甚至几千年的老

货色,例如动不动疑神疑鬼,看黄历,信风水,一有心事,就到处烧香磕头,不信医生信巫婆,如此这

般。这到也说明了一个道理:古与今,快与慢,穷与富,现代与落后,飞机与牛车等等的兼容并存,也

是一种“生态平衡”。有上帝的地方必有魔鬼,有警察必有盗匪,有搽巴黎香水的必有掏粪坑的,有买

得起飞机票的必有连灰狗票也买不起的。整个人类就是如此,美国又岂能例外。对我来说,这一次旅行

,所考虑的既不是金钱也不是时间,只是因为从旧金山乘飞机去芝加哥办事之后,不必急于返回旧金山

,趁此机会搭乘灰狗来浏览沿途风光,尤其是接触一些较少装模作样而具本来面目的平头百姓。

                                                                                三

    早在二、三十年代,上海就有东方芝加哥之称。比喻虽然憋脚的居多,但也多多少少说出了两个城

市有其大概相似的地方,一是城市大,二是当地都盛产流氓地痞。既然是黑社会,像蜻蜓点水般匆匆而

过的外地旅客是很难觉察到的,但芝加哥的大,是可以与上海一眼比较出来的。她背靠密歇根湖,码头

一个接一个,面孔则朝着茫茫的中部与西部七个州,内陆运输的各类汽车就像暴风雨来临前的蚂蚁那样

成群结队地爬来爬去。位于西郊的灰狗站,少说也有二、三十个闸口,每个闸口分别标明终点站和途经

站的名称。要在众多的闸口中找到我所要搭乘的那一班灰狗,全靠两个巨大的阿拉伯数字的指引。

    我拿着票上车,因为是始发站,需对号入座,发现自己座位的左边是一位黑人老太太,手上拿着一

只用花布做的袋子,鼓鼓囔囔,头发白多黑少,一脸和气,对我微微一笑;右边是一位瘦高个子的黑人

牧师,正襟危坐,喉部的核却不停地蠕动,也对我微微一笑。

    坐在这两黑人的中间,我顿时感到比较安全和安心。安全的道理是一目了然的,一位是决不会惹事

生非的老太婆,另一位则从事专门劝人弃恶从善的上帝仆人,我即使像三文治般被夹在中间,也尽管可

以放心瞌睡。至于安心,这是一种比较复杂的的念头,不是三言两语说得清楚的。简单些说,坐在这两

位黑人中间比坐在白人中间要稍为自在些,因为美国立国的历史尽管不长,但种族主义的劣迹却是名扬

四海。

    相隔一百来年的两个总统都是因为提倡种族平等而饮弹身亡,林肯的故事已陈旧不堪,且不说它,

但肯尼迪下令军队护送黑孩子进入白人区的学校上学的故事只相隔短短的三十几年。就这三十来年中,

世界上效法希特勒种族灭绝论者还大的其人,有时候,一下子就把另一个民族干掉了五十来万,如是萝

卜切成堆,也会吓人一跳,更不必说是血淋淋的尸体了,在这种大环境下,指望美国根绝种族主义成为

世外的桃源,显然是呆头呆脑的一厢情愿。当然,在这三十来年中,随着种种反种族歧视法令的颁布执

行,人们确实不敢面对面或当着有第三者在场的情况下骂对方是“黑鬼”、“黄脸猴子”、“印第安小

子”、“波多黎谷佬”。。。。,如果骂了,而对方又认识一些生意清淡而斗志旺盛的人权律师,那就

有好戏看了。

    但是,任何法令无法管制人们脑袋里边的成见和偏见,尤其是孩提时期被老辈所灌输因而根深蒂固

的那些观念。比方说,黑人的身上有臭气,中国人有脚臭(当年香港脚确实曾经名闻天下)等等。美国

儿童从图片上面所见到的中国人,大多是上身赤膊,骨瘦如柴,脑后挂着一根又枯又脏的辫子,或躺在

床上半闭着眼睛抽鸦片,或者青面獠牙不问三七二十还是七七四十九就乱打乱杀一顿的黑社会分子。

    鼓励编写这些连环画的人,如同沉睡一世纪而又复活了的僵尸,他们心目中时间永远凝固在十九世

纪,甚至十八世纪,当然我相信,这类如屎坑石板又臭又硬的极端种族主义分子不会很多,就算是十个

中有两个吧,而碰巧我又恰恰被夹在这两个人中间,这个旅途能好受吗!

    最先向我搭腔的是那位黑人牧师。这是理所当然的,因为,牧师即牧羊人之意,谁的脸朝着他或坐

在他旁边,谁就是被牧的羊,这个关系是上帝定出来的,由不得你愿意还是不愿意。我在他的眼中既然

是只羊,而且又是只东方来的羊,他有所关注和好奇也是很正常的事。他先问我是那个国家的人,接着

就问我是不是基督徒。这说明他是位有经验的牧师,报出国家的名字,他可以大致地知道基督教在该国

的活动情况,报出自己是否是教徒,他可以区分出你是野山羊还是业已受了洗礼的绵羊,以便于用不同

的方法来放牧。

    我告诉他,因为在教会学校里读过书,每个星期教要集体去一次教堂,但自己又并非教徒。他听了

这几句话,脸上的表情有了一些只有我能够体味出来的变化,似乎已把我暗暗划归为野山羊与绵羊之间

的一类,终究要比从来没有入过教堂,搞不清基督和耶稣是一个人还是两个人的野山羊要强些。

    接下去,我估计他必然会旁敲侧击地设法了解我当时为何不受洗礼入教,现在是不是有幡然归依之

念头?如此等等。不出所料,他果然是按此格式逐步地提问。对他来说,这是一种职业,具敬业精神;

对我来说,既要尊重对方的职业,又要尊重自己的老主意而寸步不让,否则迟早会被淹死在信仰的海洋

之中。比方说,美国的宗教多如牛毛,招揽入教的方法也是各有招数,从免费午餐到男女可以脱光衣服

坐在一些听教主讲道。但有一点是绝对相同的,这就是教主皆以上帝与救世主的化身自居。

    当然,我相信这位牧师来自正统的教会,芝加哥的黑人超过百万,仅次于纽约,黑人牧师之随处可

见也是很自然的事。根据进一步的交谈,我发现他对中国的了解并不少,但就像一个穿了两双厚厚的袜

子往小腿搔痒,搔不到实处。我建议他不妨亲自去中国看一看,真像我亲自见到了的美国与传说中的美

国,即使不是两回事,至少也在时空上有所颠倒,总有意无意地沿着电影或小说的痕迹去对照现实的社

会和人物。

    例如一提起印第安人,就会下意识地联想起那些头上插上羽毛,赤身露体,骑马射箭,杀气腾腾的

生番;一提起黑人,就和电影“飘”或“汤姆叔叔的小屋”中的那些人物联系起来,或者把现代纽约地

铁的黑人当做黑人的主体来认识。

    我们撇开了只局限于两个国家的话题,转而谈起“世风日下,人心不古“的永恒命题。这个题目,

一直可以探讨至世界未日而双方依然面红耳赤地争论不休。我老实不客气地问他,作为教会,是迎合世

风日下,以求保留一席之地,还是力挽狂澜,收复传统的道德领域呢?牧师正在为难或思考时,那位一

直保持沉默的老太太却直截了当地说:“道德同苹果一样,苹果会逐渐烂掉,道德也是如此。随后,我

们再去找另一个品种的苹果,又重复同样的过程。开始时,光亮鲜艳,慢慢地皮绉心烂。等到所有品种

的苹果都烂光之时,世界末日也就不请自来,上帝又要另换一批人类。也许还会有另一艘诺亚方舟,也

许一艘都没有,因为当时的世界上可能难于找到一个令上帝能够认可的好人!”  

    这真是语出惊人,尤其是出于一位老太婆之口,令我和牧师都目瞪口呆了片刻,牧师的心里在想些

什么,我不得而知,但我心里却认为这位老太太虽则是满腹牢骚,即也客观地,毫不吞吞吐吐地说出了

世风日下的趋势和规律。

    我不禁斜着眼光重新打量了下这位老太太,老与胖保是生理现象,不等于她的心思也是这样,人不

可貌相也。不管她过去干过什么职业,读过多少年书,这个五颜十色的社会本身就会强迫她去思考那些

不容回避的问题,就像脱衣舞那样把衣服一层层地剥掉,剩下了无法遮掩的裸体,这大概就是哲学或命

运的起点或终点。任何人再也不能指望一个觉醒了的民族重新回到原始的丛林里,回到汤姆叔叔的小屋

里去,永远处于从属与不必自己思索的位置。

    灰狗是在晚上八点半左右开的车,早已驶出了万家灯火的城市而进入莽莽的旷野,但灯火烯落的小

镇,汽车旅馆,加油站,快餐店常一闪而过。瞌睡随之而来,对乘客来说,此时的睡眠实在要比讨论世

界末日重要多。

 

                                                                            四

  

    一般来说,灰狗每行驶四个来小时就要停下来一次,少则半小时,多则两个小时(此时,通常要另

换一辆灰狗),这大概也是出于一种人道主义的考虑,因为灰狗的后三排虽然设有抽烟区,卫生间,大

致和飞机上差不多,但美国多胖子,在如此狭窄的卫生间里挤进挤出总不是一件体面和愉快的事,而烟

民们当然也不习惯在大家白眼多于青眼的情况下,灰溜溜地躲在车的后部抽烟。

    当然,对全体乘客而言,大家能够下车活动一下,换换空气,伸伸懒腰,散散步,与以前素不相识

的人边喝饮料边谈些不着边际却又是能引人关注的话题,这也是种乐趣,是乘坐直航班机所无法获得的

    灰狗是在晚间跨越芝加哥所在的那个伊利诺伊州的,即使在夜间停车时,也会有一些乘客下车去换

换空气,夜色迷茫,自有一种万物静谧,宁静致远的美。第一次停车时,因为瞌睡朦胧,只觉得牧师悄

然告别下车后就不再回来,大概是到了目的地。第二次停车时,睡意已消,就赶紧跟着几位乘客信步走

下车来。临近拂晓,大自然中的一切美色暂且都要让位于千姿万态的朝霞,而凉风习习又岂是空调风扇

之类可以替代的!

    和我一起下车的乘客中有一位七十来岁却身板挺直的老先生,他见我一个人独自在痴痴地仰望天空

,就问我有没有见过比朝霞更美丽的东西?

    我们的散步就由此开始。我告诉他,美只是自己当时的一种感受,如果正在被一群强盗追杀,也许

终身都会害怕见到朝霞。

    他吃惊地看了我一眼:“是的,正是如此?”原来他年轻时经常驾驶战斗机与日本飞机在空中撕杀

,狡猾的日本人,有时就利用耀眼的朝霞,从东往西飞来,使得由西往东迎战的美国飞机驾驶员眼前霞

光万道刺眼得要命,非要设法兜到日本飞机的屁股后边或抢占不受霞光眩眼的角度才能应战,否则只要

手脚稍慢一些就会被日本人揍个狗吃屎。因此,那个时候,他从来不觉得朝霞是美丽的,相反,还有点

儿讨厌它呢。

    他说,他在陈纳德的第十四航空队干过,飞过驼峰。说起驼峰,我们的话就多了。我告诉他,我的

姐夫在抗日后期被当时的中国政府送去美国凤凰城接受空军训练,回国后,有几个同学在飞越驼峰天险

时牺牲了。驼峰,是指希玛拉亚山的一个山谷,是联接印度与中国之间空中运输线的唯一通道,大量的

美国援华物资就是靠飞行员冒着生命危险闯越天险而运抵中国的。

    当他知道我的姐夫后来也在第十四航空队工作直至1949年,就迫切地打听姐夫的姓名和情况,我说

了姓名并简略地介绍了有关的情况。听到了这个姓名,他抬起头望着天空吃力地回忆着差不多已经过去

半个世纪的事情。在天空中,似乎有一册第十四航空队的战友名册,以便他一页一页地翻阅。这本名册

不会太厚,归十四航空队发饷的空勤与地勤人员可能不会超过三位数,当时中国的飞机场也有限,飞来

飞去总会有机会见面的。他不能确切的记得这个名字,但相信如果见了面是一定会认得的。他耸了耸肩

,摊开双手说:“大多数都死啦,剩下的也各自东西,有的瘫痪,有的痴痴呆呆,像我这样还能自行走

来走去的不会很多了!”他希望能去西安看望因小中风而行动不便的前同事。

    我们慢慢地走回灰狗,车又将开动,人在旅途,整个人生也是个旅途,有始必有终。在这个旅途中

,会遇见或多或少的人,有的也许还会再见面,更多的只在记忆中留下或深或浅的一个点。

 

                

                                                                                五

    灰狗在衣阿华州的得梅因停车时,一位小老头模样的白人填补了牧师留下的空位。他的身上有一股

大蒜的味道,牛仔裤格子衬衫,拿了一只旧得泛白的帆布包。别小看了这身打扮总共只值二十来块美元

,但标志了一种精神,一个时代,一股风气,在世界各地至今还有十几二十亿的人热衷模仿这种打扮哩

    在我的心目中,小老头大致分成两大类,一类屈强得像树根,一类是笑口常开。当然,从体形上看

,他们都比较瘦小,而白人当中的小个子脸色通常较红,并一直红到颈部。他对我们这两个一黑一黄的

人大大方方地打了个招呼,态度倒也和善。至此,我的心也放了下来,看起来他既不像是种族主义分子

,也不像是一条硬疙瘩似的树根,也许又多了个在旅途中聊天的伙伴。

    此人果然健谈,就像目前灰狗正驶行在内布拉斯加州的宽坦平原上那样一览无遗。他说自已从小当

童工,老了当零工,他最熟悉的地方是农场,这双手所摘过的棉花、葡萄、橙子、桃子等瓜果蔬菜也许

要装好几列运货的火车,年轻时曾经驾驶着自己的旧汽车穿县过州地当季节工,后来就靠搭乘灰狗或火

车去找活干。

    他的先辈为了逃避爱尔兰的那场大饥茺而移民到了美国,他很自豪在爱尔兰移民的后裔中,有好几

个都当了总统。他也很高兴自己虽然一辈子都靠打工度日,至今还没有一个家,但从来没有怨恨过命运

,他认为人类社会就像蜜蜂巢一样,个别的当蜂王,大多数当工蜂,少数的当打手。

    我没有冒昧地打听他为什么至今还没有一个家,因为,在美国,在西方社会中,这并不是一种值得

好奇的问题。还是他自己谈起了这个话题,他所以不想有一个家,正是因为少年时期的那个家给他留下

了又深又可怕的印象,大人间的吵架、撕耍、酗酒、通奸、赌博、互相欺骗。小孩子的横遭虐待毒打,

男孩遭鸡奸,女孩遭强奸,五岁开始当童工,跟在大人的屁股后面拾棉花,,,,,如此等等。

    他叙述得很平静,就像扭开了水笼头,让自来水慢慢地淌出来那样。旁边的那位黑人老太太也许觉

得这些淌出来的水正在使她自己也泡在里头,就插嘴对着那位小老头说:“看起来,地狱和天堂距离我

们穷人都是一样的远近,有心下地狱也不必非买飞机票去那些穷国!你讲的那些事儿,我比你还熟悉!

只不过,我是个黑人又是个女人,我必须有一个窝有一个家,而你可以自由自在地四海为家”

    家庭,人们营建了几千年的这个小小的蜗牛壳,最终是否能保存下来,还是迟早会像化石那样成为

一种遗迹,还是变得徒有虚名成了第三者偷鸡摸狗的地方,这均不得一概而论。但有一点是可以肯定的

;家庭的模式和概念都在悄悄地起着变化。类似这位小老头那样的四海为家,既不追求天伦之乐,也不

受羁于家庭种种烦恼的的独身方式,即使不会成为风气,但也不会再被视为怪僻。在这个社会里,人人

都活得很紧张很累,而有家庭的人则更累些,神经绷得很紧张很累,一家人的生老病死和种种琐事杂项

不容你避而不管!

    尤其是性解放,金钱万能与吸毒的号角在西方吹响并迅速地在世界各个角落引起回响之后,家庭就

更少了一圈神圣和安全的光环。人伦关系往往变成了野兽之间的关系,为数不少的家庭中最通用的语言

是口是心非,最常见的眼光是怀疑,如果财富之家,则多了争夺财产或遗产的撕杀。像电脑的迅速更新

换代一样,相当一部分建立在性爱为主而不是情爱基础上的婚姻,男女双方中的任何一方只要有条件和

机会,都会毫不犹豫地背弃对方,从王子王妃到平民百姓都是这付嘴脸。

    这位爱尔兰小老头是否出于上述原因而不成家,属先知先觉的先锋派一类就不得而知。但从社会的

发展来看,传统社会之需要家庭,犹如人之需要手足齐全,互耕互作,守望相助,相依相存,封妻荫子

,鸡犬升天。而随着现代社会的种种变化,尤其人口的城市化,两性关系的商品化,家庭必然也会像组

合家具那样可以换来换去,换一个配偶的周期可能比换一台洗衣机还要短一点。总之,要想把原始胚态

的家庭模式原封不动地保存在二十一世纪的社会里,显然是很难的。

    小老头绝对不是圣人或圣人之徒,但是,一个国家如果都是圣人,而没有一大群像工蜂那样一生劳

苦而从不懒惰,从不沽名钓誉的国民,显然就不会有今日的美国。

                                                                              六                                                  

                        

    也许是地理上的一种巧合,唐诗中有“西出阳关无故人”之句来形容大漠的荒凉,而在今日之美国

,由东往西,也是愈行愈荒凉,要一直到了沿海的加利福尼亚才重显繁荣的生机。但荒凉本身也是一种

美,美国的灵魂就是国徽上的白头鹰,这种凶猛的飞禽只有展翅盘旋在岩石嶙峋,千里蓝空的峡谷群峰

间,方能尽现生命与自然的关系,嶷重而空旷远古的时空背景,衬托出了那搏击长空而又骜桀不驯者的

千姿百态。

    小老头和黑人老太太先后在内布拉斯州的大岛(格兰特艾伦)和一个叫不出名字的地方下了车。从

远处相望,美国的小城镇的外貌都是差不多的,建筑物不高,有的公路(不是高速公路)经过这里时,

这一段公路就被改名为当地的一条主要大街。两旁的电子广告牌在夜空中争奇斗艳,那时候,你也许会

觉得城镇被广告吞没了,美国只剩下电子广告牌上那些穿三点装的女人和一些与广告有关的小动物。

    你会进一步感到,商业是人类的第二个上帝,它没有创造人,但它无所不在地在改造人,从头到脚

,从外貌到灵魂。人们认识美国,首先是认识美国的各种广告,广义的广告包括电影、电视、报纸、小

说等各类媒体。广告就是化妆,它要以使大家一边吃饭一边看介绍月经带的广告也不会感到恶心。而不

经化妆的东西愈真实愈无人想看下去,比方说,脸上的绉纹,白发和头发脱落都是百份分之百真实的生

理变化,但为数不少的人是不甘心于这种真实的!拼命地用化妆品,用拉皮手术,用染发剂,用各种各

样的假头发来掩盖这个真实。总之,我们所看到的美国是真实的,也是不真实的,问题就在于你在看什

么东西。

    灰狗一进入怀俄明州不久就到了它的首府夏延,在这里停了将近两个钟头,让大家下车另换一辆灰

狗。

    怀俄明州没有大江大河大海,外于洛基山脉的一侧,是典型的内陆地带,夏延之所以繁忙,也许是

除了有贯通东西的80号公路外,还有一条通向北部的高速公路,这条公路到了布法罗再转另一条普通公

路向西行驶就会到达两个国家公园,一个是举世闻名的黄石公园,另一个是大蒂顿公园。

    人们一谈起美国,就首先想到纽约的百老汇等这些花花世界,当你在美国游览了更多的城市,你就

会发现,每个城市几乎都有一条名叫百老汇的大街,看了它的英文名称BROADWAY后,你更会恍然大悟所

谓百老汇就是每个城市中的大马路,就像上海的大马路是南京路,也是五光十色应有尽有,但南路不等

于是上海,更不等于是中国,它所代表的中国也许只占比例的万分之一,十万分之一。

    认识美国,同样也是这个道理,百老汇,曼哈顿,好莱坞,华尔街。。。。这些抛头露面的名词 ,

虽然千真万确地属于美国,是美国不可分割的一部分,但终究不是全部,也不是大部份。

    我想,总有一天,这个世界上的人会对世界愈来愈多的高楼大厦,屁股冒烟的汽车感到厌烦,对多

如牛毛的交易所不再敬畏,而经过卡拉OK的自我训练,大多数人都会像摇滚歌手那样半闭着眼摆动下半

身的时候,人们提起美国时,不会首先想起那些摩天大楼,那些名牌杂牌数不胜数的汽车,那些动不动

把奶罩摘下来搞点儿噱头的歌星,而是首先想到她那举世无双的国家公园,尤其是那占地9,000平方公里

的黄石公园;想起她那些属于北美也属于全人类的不朽人物。历史已经显示,任何帝国和文明只不过是

历史的一个过程,当红的美国文明迟早也要随着巴比伦文明,埃及文明。。。。。由兴到衰走向没落,

但自然景色,智慧和精神将会流传下去。

 

                                                                           七

    灰狗是下午继续上路的,在夏延上来了两个新的邻座,一位是三十来岁,戴了付金丝边眼镜的男子

,另一位是提着一只工具箱约二十来岁的一个工人,两人都是男士和白人。戴眼镜的手中拿着一只小巧

的长方形皮包,先是职业性地朝我露齿一笑,接着用眼光很快打量了我一番。根据经验,我知道自己已

遇到了一个推销员,并且他已经把我作为物色的对象。

    在美国,推销员对死人也决不会轻易放过,人还没有正式断气,就有一批批推销员来兜生意,殡仪

馆、棺材店、花圈店、墓地经记人、饭店等等,而且这些行业又不像最高法院只此一家,因而互相竞争

起来真是十分的投入。对死人尚且如此,对活人是更不必说了,凡是活人自己连梦都还没有想到的东西

,推销员都会一一 邦你想出来,有本事使一个生来就十分古板的老太婆也会忽然觉得早应该买一条超短

裙套在肥胖的屁股上来显示自己的风姿犹存。

    在美国,如果你是个正人君子,是不必害怕警察的,但你必须害怕推销员,因为他们迟早会把你淹

没有各种商品的汪洋大海之中,你本来只打算买一块香皂的,但不知不觉就像中了邪似的去买了几箱塞

在床底下。

    这位戴眼镜的想必是学过一整套诸如 营销术大会,市场里傻瓜多过西瓜,凡人心理活动三千例精选之

类的课程。他之不幸或无以展其技,除了我已见惯美国式的推销术外,偏偏我也翻读过这类书,也就是

说,他所背诵出来的全套台词正好与我脑袋中存放着的脚本合拍,其顺序的刻板可能和步兵操典不相上

下。第一,绝对不能让对方知道自己是推销员;第二,要抓住每一个机会来恭维对方,毕恭毕敬地聆听

对方吐出的每一句话(包括废话),并且要不断地表示“听君一席话,使人茅塞顿开,受益匪浅,胜读

十年书。。。。”之类的话,尤其要用欣赏的目光来赞美对方的外貌与仪表,如果对方又矮又胖又老又

丑,就应该引用种种的例子来证明对方有一处常人所缺少的特殊魅力又恰好代表着一种世界性品味和潮

流!

    如果对方长得还可以,那麽就应该故作惊讶地表示,要不是自己亲眼看见,真不相信世界上居然会

有两个人长得如此的一模一样,接着又假装十分冒昧地请问对方究竟是不是和某某大明星同属一母的双

胞胎,或者是不可告人的私生子,如果是,就立即起誓要为对方保守秘密,如此等等。

    直到对方被这番话灌得如痴如醉,自我感觉良好到了极点之时,方能进入下一步。换句话说,这是

殊关重要的开局,解除对方的警惕,并用上帝也喜欢的拍马屁来征服对方,取得好感和信任,并且死心

塌地的相信你的话。

    在下一个回合里,如果是修炼成精的推销员,他仍然不暴露自己的身份和目的,而是旁敲侧击地引

导你谈论他准备向你作推销的这一类东西,比方说,你打算向你推销天鹅保险公司的保险,就决不谈这

个公司,而是让你自己谈各式各样的保险公司,然后他以一种极其客观和诚恳的口气向你提出种种似乎

言之有理的忠告,使你感到其他保险公司即使不是骗子,也是麻烦多多,不是保费太贵,就是手续太繁

,给投保人的好处太少。

    正当你变得像一只迷途而彷惶的羔羊时,他又像牧羊人似的把你引向他已为你准备好的羊圈,进入

之后再慢慢地宰割你,或者把你的毛剪光。

    到了关键的时刻,他会快手快脚地从文件包里拿出几张印刷精美的纸张,一面用眼光逼视着毛被剪

得精光,仍处于如痴如醉中的迷途羔羊,一面拿着一支圆珠笔飞快地询问并登记你的个人资料。

    戴眼镜的果然按“步兵操典”的顺序向我进攻,他说他天生下来就喜欢旅行,尤其是乘坐灰狗旅行

,因为常常能在车上结识一些不愿抛头露面但十分杰出的人士。然后他就开始打量了我好一阵子,遗憾

地摇了摇头说,可惜你的头发是黑色的,否则你就是某某的化身了!我心中明白,自己即使让整容师在

脸上横七竖八地整容二十次,我也不会变成他所说的那个人。

    我不希望自己成为他乱扔那些陈词滥调的垃圾桶,更不希望这种皮笑内不笑的憋脚表演继续下去,

于是不置可否地朝他客气地笑了笑,就转过脸去和那位工人聊天,藉此躲避这一轮进攻。

    在人人都想做点儿生意的社会中,驱动人们像走马灯般团团转的动力就是相互间的利害关系,在这

个推销员的瞳孔中,我如果不是羊,就应该是一只兔子,不是天真得可爱就应该单纯得要命。人们已习

惯这股弥漫在相互之间的臭气俗气,就像人们习惯于穿行在充满汽车废气的车辆之间,既无可奈何又似

乎理所当然。

    我和这位工人,至少在眼前,双方似乎都没有东西企图向对方推销,因此不必要装腔作势地交谈。

也许是天天靠双手劳动而不是靠嘴皮子谋生,说起话来就像把铁钉钉入木板那样实实在在。

    他说自己晚上很少做梦,白天也没有什么梦想,听说过中国,但对他来说,就如同听说过火星一样

,从来没有打算去那里观光一番。他天天考虑得最多的事情就是希望计时工资能达到每小时11块钱,而

不是现在的9块钱,计件工资当然也得提高些 。

    他停顿了片刻,声音压低着说:当然,在没有活干的日子里,能够找到5块钱一小时的杂工活也算运

气不错了!在生活方面,他也没有什么浪漫或诗意的念头,每餐有色拉、可乐、汉堡饱、牛奶、每星期

吃上两顿4块9毛9的自助餐或9块9毛9九的意大利馅饼就心满意足了,当然还得有钱支付每月三百多块钱

的房租。和女人同居可以,但千万不要结婚,为什么要买一件打算穿一辈子的衣服呢,你不厌腻对方,

对方也会压腻你哩!

    他不看书,不读报刊杂志,不进电影院,不去听音乐,也不参加舞会,但偶而去野餐一顿。他认为

,一个打工的人,白天受人驱使劳碌奔走,晚上就应该放松下自己,看看电视或录像带,吃爆玉米喝饮

料,悃了就睡,睡够了又去干活。他说只看那些逗笑的和比赛的节目,当然也看总统竞选的节目,因为

这也是种比赛,如果双方只穿短裤来拳击一番,就会更有看头些!

    他说周围的人很多都像他那样活着,所不同的只是有些人结婚,离婚并生了孩子,而有些人既不想

结婚也不想负担养育私生子的责任。他说他自己虽然是处于社会的底层,从来没有租过一间以上的房子

,但因为是个水电维修工,经常要出入豪宅或贫民小区,他见过富人,也见过最穷的人,更多的则是不

穷也不富的人;见过坏人,也见过很好的人,更多的则是不好也不坏的人。

    他认为世界就是这么一会事,多数人都在这么凑乎着过日子,都在关心自己的钱包,或者满腹牢骚

,或者闷头闷脑不想说什么。上帝为大家只是一句空话,人人为自己才是句实话!尽管人们在公开的场

合里,尤其在教堂里不愿这么说,但实际上确是这么干的,人们需要空气,也需要虚伪,下等人的虚伪

比较简单些,上等人则深奥些,要引经据典兜好几个圈子才能把自己的念头说得更糊涂一点。

    一个真实的美国,一个真实的世界,首先是由芸芸众生所组成的,他们没有机会在镁光灯下大出风

头,表现出种种机智、幽默、深奥的谈吐和思想,但并非都是浑浑噩噩,像小草那样只会随风摆动,他

们在吃喝拉撒,生老病死,肉欲与食欲这些人类最基本的活动中不只是领悟出一些道理,也怀疑或否定

了一些所谓永恒的真理。

 

                                                                           八

    灰狗在夜色苍茫中进入犹他州,这是个以大盐湖,大沼泽,大沙漠闻名的州,将近22万平方米公里

的土地上只住着一百多万的人口,每平方公里上平均只有5个活人和几十个埋在地下的死人。一过了盐湖

场面就更加人烟稀少,相邻的内华达州,每平方公里平均只有2—3个活人。

    文明其实就是由死人创造,活人继承的这么一条链带,埋在地下的死人愈多,文明就愈古老,但其

中所搀杂的渣滓也就愈多。浅浅的两百年美国文明,虽则不能与三、五千年的文明古国相比,但毕竟没

有那么多神话,鬼话,巫话,阴森血腥的封建制度。

    他们只需要一个生活简朴而又少管闲事的上帝作为精神寄托,此外再也没有其他金科玉律可以束搏

他们。沼泽连绵不断地展伸在车窗外,除了公路上来往的车辆外,偶而也会见到些野兽和飞禽出没期间

,坐在我旁边,那位从盐湖城上车的退休教师总是密切的注视着它们,有时还发出一些轻轻的欢呼声,

好象在庆幸这片几乎是原始的寂静土地上毕竟还有着跳跃或飞翔着的生命,灰狗不是孤单的,人类不是

孤单的。大多数人都害怕寂寞,尤其是死一般的寂寞,村落、城镇、大都会、像绵吸水般地吸引着害怕

寂寞的人们,文明的标志之一就是城市的人口逐浙超过农村的人口。

    愈是人迹稀少的地方,物竞天择,适者生存,弱肉强食的自然界法则愈加被人们赤裸裸地套用在人

类社会之中。这个看法并非我望着车窗外的野兽相互追逐而忽然想出来的,而是邻座这位满头银发,出

口成章的退休教师说出来的。

    他不但在西部的多家中学和大学里教了几十年美国史,也是一位毕生在研究美国西部各州历史的学

者。他指着车窗外的天空和土地对我说,整个内华达州是从墨西哥人手中抢过来的,包括天空中的云彩

和地上爬来爬去的蚂蚁!还有好几个州也是抢来的,这只不过是上个世纪的事,现在还活着的乌龟中就

有一大批亲眼目睹过这些争抢撕杀的场面,但这些畜生不会讲话作证,因此就需要历史学家来考证。

    尽管历史学者呕心沥血地编写史料,但人们关心的只是眼前的汽车,房子、婚外恋,如何赚多几个

钱,何时失业,何时进养老院等这些已令人穷于应付的切身事儿,懒得去回顾三、五十年前的是非,更

懒得去回顾年代更远而又没有亲身经历过的是非。

    他慢慢地喝着罐装的饮料,这些液体在他的肚子里转了几个圈后,似乎转化成了喷墨,向我喷印出

一张又一张的历史资料。他从犹他州的盐湖城开始喷墨,横跨了内华达州,一直喷到与加利福尼亚交界

的里诺下车时为止。如果是在学校的教室里,一个比较勤奋的学生起码要记录二、三十张纸方能略见其

端。至于我,既无意当学生,也不想研究美国的历史,只是在浩瀚的沙漠中为了打发那昏昏欲睡的寂寞

,才装出认真谛听,偶而提问的求知精神。

    当我陷入闭目养神。朦朦胧胧的状态时,他那低沉而清晰的声音渐渐地转换为一幅有声音的画卷,

没有标题,没有作者。西部的历史从漫山遍野的野牛开始;有野牛就有牛仔,有养牛的就有偷牛的。为

了对付能在跑马300码的距离内连续射出20支弓箭的印第安人的袭击,发明了能连续发射六发子弹的转轮

手抢,以至使好莱坞在拔抢杀人这个题材上能拍摄出几百部电影。

    地上的黄金(野牛)抢光分光后,大家又屁股冒烟地去开采银矿,又打斗争夺得不可开交,直至银

矿里只剩下石头为止。于是又挖黄金,看过卓别鳞主演的“淘金记”者,意义自明,不必再多说。浅层

的宝藏挖光后,又往更深的地下勘探石油,开始是拿来包治百病,一小瓶一小瓶地出售。

    等到大自然所恩施的资源(从野牛到矿藏)都一一开发并抢夺殆尽之后,荒凉的西部还能以什么来

吸引外来的人和资金呢!说起来也真令人不可思议,居然干巴巴的法律也可以成为生财之道,原因就在

于作为联邦制的美国有一部统一的宪法,但各州的州议会又可以自行订立本州的法律,只要不与宪法相

抵触,就可以各显神通。

    比方说,很多州不准赌博,内华达州就准许开赌,并在靠近加州的里诺和拉斯维加斯设立赌城,方

便来自加州和各处来的赌客。另一个生财之道是通过离婚业和结婚业进一步繁荣了旅游业,这是因为在

其他的州里,对于离婚和结婚有种种法律上的限制,例如要先分居两年,随后再提出离婚等等,但西部

各州则把这个期限竞向缩短,例如在当地住满6个月就可以离婚,并马上可以再结婚。根据资料统计,在

20世纪50年代末期,美国的离婚有将近一半是在拉斯维加斯批准的。到70年代末期,内华达州居民中每

千人的离婚数为全国平均数的10倍,结婚数则更高达20倍。

    灰狗还是一个劲地向着茫茫沙漠疾驰,一闪而过的野兽和耐旱的植物。。。,谁是沙漠中的强者呢

!什么是权威,什么是神圣!什么是道德,什么是正义!除了车窗外呼呼的风声外,没有任何声音愿意

回答这些问题,因为只有傻瓜才会认真地思考这些问题。

    (该文选自本人著作《我看到了一个只穿裤衩的美国》2000年,广州出版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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