品读《寄生虫》:弃民与宠儿,一线之隔

(一)

对于东亚国家的电影评论者来讲,《寄生虫》获得四项大奖是件让人有些意外的事情。韩国影评人更多采取一种民族主义视角,探讨的是韩国电影在世界电影中的位置;港台影评人对贫富差距的评论流于肤浅,更多采取一种对文本直接进行解读的方式。大陆的很多影评自媒体,则在讨论这部片子反映的现实问题的同时,对“穷人也有错”保持着强烈的关注,以至于部分评论者认为这是一个典型的农夫与蛇的故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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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些观点并不让人感到奇怪。《寄生虫》描画的家庭环境,在大多数国家的社会中正在变得越来越罕见。一个没有正当工作的父亲,和一个全职主妇母亲,竟然养育出了一个热爱学习、害羞内向的儿子,虽然他并没有什么能力考上大学,却有能力辅导并吸引富豪家的女儿。用这份爱为契机,这家人的登堂入室也让人无法接受:我们很难想象IT富豪如斯的家庭,却不愿意聘用职业的服务人员。换句话说,在发达起来的东亚社会,服务行业的职业化已经成为了一种趋势,这让《寄生虫》的逻辑基点显得如沙上之塔。

然而,如果我们把穷人一家的处境放到职场上,这样的情况或许并不罕见。就以笔者为例,在我写这篇文章的时候,我事实上正在值班。由于肺炎疫情,远程值班的我们需要下载一个腾讯会议app,并将自己的一天活动全程直播。

你看,虽然我是朝10晚9、收入尚可、五险一金齐全的上班族,却要和穷人一家一样,被雇主的摄像头监控着。

(二)

很多人强调《寄生虫》当中的一些意象,比如“气味”象征穷人气质,“阶梯”象征阶级差距,“石头”象征上流社会之梦。然而,很少有人注意到“监控”这个意象,或许是因为它在各种电影里太过常见,又或许是因为它在影片中并不起眼,总之,监控的意象在电影解读中退居第二位。但事实上,看懂了“监控”,或许才能看懂穷人父亲最终杀人的一大原因。

造成剧情倾泻而下的转折点,无疑是前管家的来访。在这位胖妇人到访时,她出现在了门口监控的视野当中,显得诡异莫名。但她却剪断了监控的镜头连接线,这一身份的逆转,才为她和地下室的丈夫“前倨后恭”的态度埋下了伏笔。但也恰恰是监控镜头被切断,才导致穷人一家此前畅快的聚会和享受没有被社长夫妇发现,那场搞笑而又悲剧性的打斗才能成为可能。可以说,“监控”的中断成为暴力冲突的开始,这击中了某种西方人对于穷人区的既有认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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监控的话题还能谈的更深一些。纵观整部片子,导演的视角一直是窥探式的,不管是宋康昊饰演的父亲与社长夫妇在车内对话的镜头,还是穷人一家、尤其是儿子在地下房窗前的镜头,都显示出一种冷静的旁观和小心的观察。换句话说,奉俊昊在用穷人的视角窥探富人,又用富人的视角窥探穷人;直到穿着印第安人服装的宋康昊拿起刀,本片才出现了最长的一个正面镜头。

而宋康昊饰演的穷人父亲显然最讨厌的就是被监控和评判。他的第一次情绪爆发,是藏在沙发下听着社长夫妇谈论他的越界,是听社长调笑穷人的内裤,以及两人不顾及的“浪荡爱情”。在他与社长夫妇交往的过程中,唯一坚持的地方就在于他希望以一个熟人,而非下人的身份来和两人交流,结果自己的坚持却成为了两人dirty talk中的余兴节目。在笔者看来,这种尊严的丧失是他开始琢磨杀人的原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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穷人和富人或许并不能想象彼此的生活,这也是为什么“阶梯”、“石头”尤其“气味”被人诟病不够现实的原因,毕竟不存在一种真实的“气味”能够让社长夫妇闻得到,却无法将穷人一家通过这个气味建立起联系。但是在监控下,双方的生活却赤裸裸地映入到观影者的眼中,贫富差距带来的冲击感,也因此才能表现得足够明显。

(三)

监控式的视角下,不由得让人思考奉俊昊是否在耍弄某种叙述诡计。相比起有话直说的穷人一家,前管家夫妇的身份背景似乎更让人感到好奇;看看住在地下室、如蟑螂一般的丈夫那满柜的藏书,看看两人对红酒和音乐的鉴赏水平,再看看两人以北朝鲜笑话作为调侃穷人一家的方式,不禁让人怀疑起两人原本的工作和家庭究竟是什么样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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而如果对比穷人家母亲和前管家,也可以发现两人的做派本质不同。穷人家母亲做管家,是相对更加雷厉风行的,满足了女主人对于家务的需求;但她远没有前管家处事妥帖——一个细节,母亲端水果盘时,水果是随意摆放的,但前管家却将水果摆放的整整齐齐。有理由认为,前管家夫妇在陷入经济危机、被迫给人打工之间,过得也是类似中产的生活。

诡计还可以更深一层。朴社长作为一个IT行业的精英,娶的不是一个贤内助,而是一个天真烂漫、能力糟糕却朋友众多的傻白甜,这对组合似乎有些“富家千金下嫁程序员”的感觉。IT产业在韩国这种财阀社会堪称不折不扣的new money,而朴社长本人得到的更多认可则来自于美国,这让他缺乏来自国内圈子的支持。

而在朴社长对于车震的经验之谈、对廉价内裤的幻想当中,都不难看出他对于穷人的生活在鄙视中好像又多了点熟悉。前管家比社长夫妇更熟悉这栋房子;房子的地下室按理说正应该是监控室所在的位置;监控被前管家切断——这样的逻辑链,暗示着前管家或许比社长本人原先的生活更好。

所以究竟是谁寄生了谁呢?是作为富人的社长接收了作为寄生虫的前管家,还是社长一家作为“新富人”寄生在了“老中产”管家夫妇的身上呢?为什么管家丈夫满屋书籍,在社长那里却一本都看不见?究竟谁才是“有教养”、“有见识”的人?

(四)

或许可以先把这些解读抛到一边,重新回到对《寄生虫》这部电影的总体评价上来。可以看到,奉俊昊虽然极力渲染贫富差距的拉大,和“有钱才能善良”的社会现实,但最终仍旧处处造梦。如果没有极为巧合的机缘,身为“寄生虫”的前管家丈夫没有机会向朴社长说一句“感谢”;如果没有手里的刀,穷人家父亲也不能杀了朴社长;至于杀人后躲回到地下室,穷人家儿子还能做一个白日梦,更是给那些被抛弃的人以幻想的空间。然而,现实往往是穷人拿不到刀、走不出地下室,也很难报复富人“礼貌”的歧视。

这反映着平民视角电影逐渐脱离“平民”的一种趋势。韩国电视剧里类似《澡堂老板娘家的男人们》那样的小人物故事越来越少,即使是《请回答1988》,也满足了普通人当韩国阿甘的幻想。与之相对的,是中产阶级的造梦机器变成了王子公主、继承者们,乃至最新的朝鲜卧底与南韩财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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电视剧的背景愈来愈虚幻,带着电影也开始有些对于底层人的刻板印象。原本是需要经验和精力才能做好的帮佣工作,却被几个无业者轻轻松松就做成了。显然,在这种视角里,帮佣这种收入优渥的工作,和悲惨的无业者仿佛只隔了一张纸。穷人和富人之间的距离被刻意缩小,和更穷的人之间的距离则几乎为0——这在一个贫富差距空前的时代,显得如此反常识。

但当我们把视角放回到前管家夫妇身上时,我们似乎又能理解这种距离的缩小。前管家夫妇原本是老一辈的中产,他们的生活特点、生活习惯更接近“小人物故事”里的勤劳致富者。但一次投资失败后,一切可能有的勤劳和优雅都烟消云散了,取而代之的是极其难看的吃相,和佝偻求生的姿态。管家夫妇变成寄生虫的过程,也恰恰是新自由主义收割一度成为“中产”的工人家庭的过程;这两人对于重回阳光下的想象,也是被在这个过程中被残酷剥夺一切的工人们想要夺回曾经的荣光的一种想象。然而,这两人的死状最为凄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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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种幻梦的破灭,其实比尊严的被损害更加令人警醒。相比起穷人一家,管家夫妇的价值观更“适合”成为朴社长的仆人,但这两人却是朴社长家人眼中的下人和“鬼”。而当这两人死去,就再也没有什么阻止宋康昊一家和朴社长一家的正面碰撞了——这对于当今的世界,仿佛是一种有力的隐喻。

于是,《寄生虫》与其说是寓言,倒不如说是一部对21世纪发生的一切进行描摹的说明书:弃民和宠儿之间的距离是这样被迅速拉近的。毫无疑问,生活在半地下室的穷人一家是富人眼中的“蟑螂”。然而细究富人的生活习惯和家庭状态,似乎他们的背景也称不上根正苗红。随着居中调和的“模范仆人”被杀,穷人被损害的尊严和无处发泄的怒火,终究会倾斜在富人的身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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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当今这个存量博弈的世界,这样的隐喻,不知道会让多少人不寒而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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