梁捷 :柏拉图“失踪”了?
文章来源丨复旦大学出版社
文章出处丨《梁捷西方经济思想史讲稿》 、
如同鸵鸟一般,
柏拉图把自己深深地隐藏起来。
我们在柏拉图的书里,
找不到出自柏拉图之口的任何意见。
苏格拉底才是柏拉图书里永恒的主角,
那么,“柏拉图思想”从何谈起?
更深一层地思考,
苏格拉底所说的话,
是否真是柏拉图心中所认同的内容呢?
柏拉图为什么不肯直接地写出自己的观点,
而要费尽心思地搞出这些戏剧、对话?
文/梁 捷
柏拉图生于公元前427年,死于公元前347年。他与他的恩师苏格拉底、他的弟子亚里士多德被称作“希腊三贤”。
为何我们只讲柏拉图与亚里士多德,却不讲苏格拉底?因为苏格拉底没有著述,而柏拉图有很多著述,著述里却只有苏格拉底,而没有柏拉图。
这也是我们阅读柏拉图所必须明白的一点。亚里士多德则不然,现存亚里士多德的著作都为课堂授课的讲义笔记,不存在柏拉图诸多“对话录”的戏剧性。
所以研究柏拉图这个人,必须与苏格拉底置于一处,一并研究。
柏拉图身材高大,相貌优美,辩才无碍,才华出众,而且出身于一个比较富裕的雅典贵族家庭,家庭中有不少政治家,所以他从小就持有不小的政治抱负。不幸的是,他生活在一个雅典社会转型、民主衰落的时期。
在公元前450年前后希腊与波斯持续数十年战争之后,著名政治家伯利克里主导了雅典民主政治,并在外交上拉拢一些小国,组成提洛同盟。此时,与雅典相邻并长期不睦的斯巴达也在崛起,组织了针锋相对的伯罗奔尼撒同盟。两个同盟摩擦不断,从公元前431年正式开打,即所谓的伯罗奔尼撒战争。后来曾参与战争的雅典大将修昔底德撰写了《伯罗奔尼撒战争史》,成为史学经典。
苏格拉底就曾参加过伯罗奔尼撒战争,据说还颇为勇敢。但他职位不高,无关大局。公元前404年,雅典彻底战败,斯巴达攻破雅典,在雅典扶持了一个傀儡政权,史称“三十僭主”,标志着经历数百年、凝聚数代人心血的雅典民主制度崩溃。此后雅典政治仍有反复,再从僭主制转向代议民主制,但其最辉煌的时期已经逝去。当时柏拉图才二十出头,正想一展身手,却遭此政治打击。
这还不算什么。公元前399年,雅典发生一件思想史上的大事,即苏格拉底被民主投票判处死刑。有人说,西方思想史的核心是两人之死,一是苏格拉底之死,一是耶稣基督之死。苏格拉底并非必死不可。按照美国学者斯东在《苏格拉底的审判》的看法,这是苏格拉底自觉寻死,苏格拉底希望用自己的死给予雅典民众以启示。苏格拉底入狱之后,还有人试图救走他,可是都被苏格拉底严词拒绝。柏拉图亲历了这个过程,对他的人生造成巨大影响。
今日我们常见的柏拉图的著作,有时取名为《柏拉图对话录》,由数十篇组成,还夹杂一些伪作。过去谈论最多的是他的《理想国》与《法律篇》,但《理想国》是他中年时期的集大成之作,《法律篇》则是他晚年的思考,对于不熟悉柏拉图思想和表达方式的人而言,都不易读。我主张按照发展顺序阅读柏拉图。
柏拉图的思想浩瀚广大,希望简单地从《理想国》和《法律篇》中提取出他的思想,那是绝无可能的。
读过一些柏拉图的著作就会明白,这些都是一篇篇“对话”,更准确地说,都是一出出“戏剧”。苏格拉底是戏剧中永恒的主角,而柏拉图自己几乎从未在这些戏剧中露面,连一般的配角都不是。
柏拉图把自己深深地隐藏起来。我们在柏拉图这些书里找不到出自柏拉图之口的意见, “柏拉图思想”从何谈起?
也有人建议,苏格拉底是永恒的主角,那么柏拉图可能就借助苏格拉底之口表达了自己的意见,可以用苏格拉底的话作为“柏拉图思想”。
但问题是,在对话中,苏格拉底虽然总处于优势地位,但他并不愿意说教,而是喜欢使用反诘的方法,诱导周围人说出自己的观点,加以引申发挥后,有效地形成矛盾,从而促进周围人的思考。
苏格拉底所说的一切,从今日角度看,多是“话术”,又怎能算是“柏拉图思想”?
更深一层地思考,苏格拉底所说的话,是否真是柏拉图心中所认同的内容呢?柏拉图为什么不肯直接地写出自己的观点,而要费尽心思地搞出这些戏剧、对话?
芝加哥大学已故的政治哲学大师列奥·施特劳斯认为,这才是问题的关键。柏拉图目睹苏格拉底被民主审判致死,柏拉图深知政治本身的危险性,在雅典民主制崩溃的时代,他用这种“隐微书写”的方式既可以表达自己的观点,又能有效地保护自己。
柏拉图的这些著作本身就包含了两重或者多重的含义,不同人所读到的东西、理解的东西各不相同。对一般人而言,只能读出柏拉图的字面意思,即浅白书写的层面。而对于有经验的读者,受过施特劳斯学派大师的指点,就有机会从仔细深入的文本阅读中,理解柏拉图真正要传递的思想。
我不想在柏拉图是否“隐微书写”这个问题上纠缠,但我同意施特劳斯学派的很多看法,阅读柏拉图绝不能简单粗暴、断章取义。我们要理解柏拉图对一些经济问题的看法,就一定要先理解作为背景的政治思想。
柏拉图认为,认识事物的关键在于“理念”,又有人将其翻译成“相”。比如桌子就有桌子的理念,我们平时看到的只有高的、低的、圆的、方的、木质的、石质的各种各样具体的桌子,但是我们都能很快地将其命名为桌子,我们相互之间也并不会误解。这是因为,所有桌子背后都有桌子的理念,这种理念能被我们的心智所认识。理念是普遍性的,桌子、杯子是这样,勇敢、善良、美好等亦是如此,正因为有理念,我们才有可能认识这个世界。
今日我们谈论经济学,谈论各种市场、交易、货币、GDP 的增长,这些概念背后的理念都是什么?
最终的理念是不可达至的。你可以找到各种各样的桌子,但不可能找到“桌子”。按照柏拉图的看法,所有事物都是对理念的模仿而存在,所有的桌子就是对桌子理念的模仿,所有的善都是对善的理念的模仿。事物因为对理念的模仿而成为事物,柏拉图认为,我们这个可感知的世界也不过是造物主根据理念世界所创造,所以要认识终极理念是极困难甚至不可能的。
但另一方面,我们可能天然就掌握这些理念,在前世就已熟知所有理念,只是“忘记”了。所有的学习过程,只是帮助我们“回忆”起那些已被遗忘的记忆而已。
在此基础上,我们来讨论一个后来被不断提起、今日仍然具有重大影响力的问题——分工。这个命题因为后来被亚当·斯密在《国富论》的开篇中讨论而被一些经济学家所了解。柏拉图在《理想国》的第二卷中也提及分工。但柏拉图论述的分工与效率没有半点关系,而是与个人的等级、个人的品性直接关联。柏拉图认为,分工的意义仅在于使得每个人专门去做最适合他性格的工作,从而导致效率提高。有些人能坐得住,就适合做一些需要专心一致的工作;有的人好静不好动,就应该去做更需要活动的工作。
柏拉图在《理想国》中表达了如下意思:理念与理念的等级不同,比如“马”作为理念高于“白马”,“白马”又高于“白色蒙古马”;人与人的等级也不同,也存在等级差异;劳动分工可以根据每个人的习性,去做最适合自己的工作,从而对整个城邦有利,实现城邦的正义。这种说法,从启蒙主义之后的政治制度来看,是明显的“政治不正确”。但在柏拉图本身的思想体系里,具有很强的说服力。
柏拉图的这本对话录,一般翻译成《理想国》,有些学者主张更直接地翻译成《王制》。显然它不是《经济学原理》,而是从古典的、原初的立场上探讨城邦应当采取的善的政治制度,这是认识《理想国》的基础。
我们不妨顺着这个问题继续追问。《理想国》的核心议题是“正义”,包括个人正义、城邦正义等概念的联系和互通。后来的斯密是将分工与效率联系在一起,这已为我们所熟知。但这并非天然。在柏拉图看来,与分工相联系的是正义,每个人都从事最适合自身内在德性的工作,这才是实现正义的必要条件。说实话,这个观点比分工提高效率更符合我们的直觉和常识。
所以毫不奇怪,很多人听到后来经济学的奇谈怪论,都会异常惊讶。已故华裔经济学家杨小凯认为,系统会自动朝向分工的趋势演化。而事实上,人的直觉总是反对分工的。18世纪,有个法国医生写过一本《人是机器》的书,收入商务印书馆“汉译世界学术名著”丛书的哲学系列。它的意思是,人体就像一部机器,复杂而有序地运作。这种机械观点当时就遭到批评。到了20 世纪,机器已变得越来越简单,泰罗发现人的劳动可以根据动作进一步拆分,福特发现可以用流水线组装汽车,人的劳动被彻底机械化。用我们很熟悉的一个词来说,就是马克思说的“人的异化”。
如今时常听到一种批评,认为经济学在伦理学维度存在缺失。哈佛有两位教授,写作《经济学原理》的经济学教授曼昆与写作《正义》《什么是金钱不能买到》的伦理学教授桑德尔,一直在这个问题上争论不休;北京大学的汪丁丁教授也一直倡导“寻找市场经济的道德基础”。所有这些问题的根源都在于此。回到柏拉图,回到《理想国》,我们却发现并不存在这些所谓的问题。后来斯密偏离了柏拉图的方向,发展了经济学,也同时引发了这些问题。这正是我们学习思想史的趣味之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