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巴基斯坦寻访佛教艺术,那玄幻而又危机四伏的旅程
文:何平
我是2010年开始接触犍陀罗艺术的。当时在朋友处第一次见到一尊犍陀罗造像,它的美不能用简单的迷人来形容,而是有种被利刃直插心房的感觉,那种心动、心颤、心痛,让人落泪。
2014年,为了筹备有关“犍陀罗文明史”的书,我在巴基斯坦、阿富汗进行了为期一个月的拍摄工作。一路随行的,除了车马劳顿的艰辛,还有对于周围潜伏威胁的隐忧。然而探求未知世界的刺激感和对于心中圣地朝拜的渴望压倒了一切。
归来后,本以为今生不会再涉足这片玄幻而又危机四伏的土地,人生却总是那么不可预期。今春,我再次有机会拜访了这片土地。身边的朋友问得最多的一个问题就是:去那里安全吗?每当此时,我总是不知如何作答。
我平安地回来了,我身边的朋友也平安地回来了,但也有人在那里遭遇不测。我不希望我的一个肯定或者否定的回答,让身边的朋友做出一个也许会让我遗憾甚至后悔的决定。所以我决定用文字来如实地记录这两次旅行,让朋友们自己去参考,去判断,同时也为自己的青春作一份备忘。
从巴基斯坦到阿富汗,这一带有关犍陀罗的古迹与博物馆系列,网上能看到最多的相关游记,是关于塔克西拉的。因为塔克西拉是所有地区中相对最安全的,它距离巴基斯坦首都较近,仅半个多小时的车程,当地有为数不少的驻军。
塔克西拉古称呾叉始罗,很长时间里是作为犍陀罗的首府这样一个政治文化中心而存在的。不过,塔克西拉现在给人的感觉就是一个宁静的小山村。在这里呆上三四天,既可以参观博物馆,欣赏馆藏的犍陀罗佛造像,又可以看看古代城市遗址西尔卡普。还可以走进山里,参观寺庙遗址,那里有一些重要的窣堵坡(供奉舍利的坟冢)。可以说,塔克西拉浓缩了犍陀罗所有可看的项目,而且相对于其他地区而言比较安全。
塔克西拉博物馆造像
公元前2世纪,巴克特里亚的希腊人统治了塔克西拉,废弃了原来的旧城皮尔山丘,建造了西尔卡普。整个城市呈长方形构造。古希腊古罗马的城市都是这样建造模式,但在此地,并没有发现希腊城市惯有的娱乐设施和神庙,倒是发掘出了一些希腊神像。同时,在佛教经典里,西尔卡普是佛本生故事里“月光王施头处”。
塔克西拉最著名的遗迹当属法王塔,它是犍陀罗地区、乃至整个古印度最古老的佛塔,传为公元前3世纪阿育王供奉佛舍利所建。公元7世纪,唐玄奘到访的时候,整个寺院已呈半荒废状态。所以,它见证了塔克西拉的佛教从兴起到衰落的整个过程。
20世纪时,考古队曾在法王塔边的礼拜室里挖出了佛舍利,后来,巴基斯坦将佛舍利赠予了缅甸政府,现供奉在仰光大佛塔内。塔克西拉在过去的几百年里,本名已经被世人遗忘,一度被称作沙泰里。直到在法王塔挖掘出佛舍利的同时,发现了一块银牒,上面的铭文把当地称为塔克西拉(呾叉始罗),所以如今塔克西拉这个城市名字,其实是在20世纪初被重新命名的。
法王塔所属的寺庙规模宏大,旁边有些灰泥佛像的脚部及下半身,从残留中,可以看出当时完整的尺寸非常大,有可能近10米。
塔克西拉当时是一个重要的造像中心。但它并非是石材的造像中心,而是灰泥造像中心。因为塔克西拉并不出产犍陀罗地区典型的蓝色片岩,石材要从其他地区运过来。一般都是成品或者半成品在这里加工成型。
当地主要用一种灰泥去造像。灰泥造像从公元一世纪开始,其制作技术已经成熟了,所以很多学者认为这种灰泥的造像不会晚于甚至早于石雕造像。
用灰泥造像有几点好处,一是成本低廉。由于是翻模做的,一个模子可以大量制造。第二,容易修复。佛像一旦有破损,可以外面再修补一层。所以今天去塔克西拉参观,不光是博物馆里,还是在佛教遗址,所看到的灰泥造像要远远多于石雕造像。焦里安寺庙遗址里的灰泥造像,是整个塔克西拉遗址里最多的,所以非常值得探访。
拉合尔,巴基斯坦第二大城市,原莫卧儿王朝的首都。拉合尔博物馆是欣赏学习犍陀罗造像的重要场所。不过,如果把塔克西拉的安全预警颜色设为黄色,那拉合尔就是橙色。我去过两次拉合尔,在酒店里住宿时,都被要求外出最好有当地朋友陪伴。新闻中,最近一次看到的该城恐袭发生于2016年3月27日,拉合尔的一座公园发生自杀式炸弹袭击,造成至少72人死亡,其中包括29名儿童,还有300人受伤。
谈到狭义的犍陀罗,通常最多提到两个地方:塔克西拉与白沙瓦。西部的边界白沙瓦,虽然从首都伊斯兰堡过去也才两个半小时的车程,但长期以来,一直是部落控制地区。在去往白沙瓦的两个半小时车程中,我和摄影师不停地大声开着玩笑,以致司机与坐在副驾驶的携枪警卫有些不厌其烦。后来回想起这片段,才明白当时我们只是发泄着内心的恐惧与不安。
拉合尔博物馆藏:大光明神变
2014年去的时候,情景究竟如何,我翻了翻那天的微信朋友圈,纪录如下:
有人告诉我不要带太多钱去白沙瓦,那里非常不安全。又有人告诉我,去那要多带些钱,在那你可以买到你想要的一切。傍晚时分,进入白沙瓦城,拥挤的街道中,不时有巡逻的军车穿过,车顶都架着机枪,有的特种兵蒙着脸,手里拿着步枪甚至是扛着火箭筒,有种枕戈待旦的感觉。主要街口都有铁丝栅栏隔断,不时会遭遇盘查,或问来路,或打开前车盖检查是否藏有炸药。很多建筑门前建有岗哨,有的甚至是简易碉堡,架着机枪,整座城市在暮日下更显肃杀。此情此景,让我想起当年斯里兰卡内战结束前的首都。来到巴基斯坦十余天,第一次失眠。两千年前的佛国余辉早已不再光耀这片土地,在这炼狱之城能给我护佑的,唯有我兜中的美刀还有身边的枪。
白沙瓦戒备已经如此,却依然在我首次去的那年年底,发生了震惊世界的“白沙瓦之殇”。2014年12月16日上午10时30分左右,数名塔利班武装人员闯入巴基斯坦凯布尔—帕克图瓦省首府白沙瓦市的一所军队中学,用自动武器向学生扫射,造成141名学生和教师死亡,121名学生和教师受伤。事发后,巴政府痛定思痛,铁腕治理,终于基本肃清了当地乱局。
今年,我为了协助央视拍摄犍陀罗主题的纪录片再次前往。这次,基本看不到栅栏、碉堡,街上站着大批的军警,与巴的其他城市没有区别了,只是有些路口的大屏幕放着反恐宣传片。但平静的表相下,是否依旧暗潮汹涌,就不得而知了。所以我们选择速去速回。在白沙瓦博物馆拍摄完所有素材后,一行人尽早返回了首都。
白沙瓦博物馆,是巴基斯坦乃至全球收藏犍陀罗艺术品最多的地方。之前的整个博物馆可以说就像是为犍陀罗造像而建,并没有展出其他文物。而第二次去的时候发现,整个博物馆开始翻修,二楼开辟了新馆,陈列一些其他时期的重要文物。
白沙瓦馆藏造像
其实巴基斯坦整个西北边境地区,佛教遗址很多。2014年的时候,我还访问了马尔丹、萨里巴霍、塔赫特巴赫等地区。据说拉合尔博物馆的镇馆之宝“苦修佛陀”,就是马尔丹附近出土。而萨里巴霍是个犍陀罗爱好者必须牢记的一个地方,因为这里出土了很多艺术性非常强的犍陀罗造像。
塔赫特巴赫的寺庙群依山而建,规模宏大,原先是索罗亚兹德教(拜火教)的寺庙,后来变成了佛教寺庙。这三地出土的造像,主要都收藏于白沙瓦博物馆。我们在山区里走访了两天,几个当地的普什图朋友充当向导和护卫,随身都带着枪,以防不测。
2014年,就当我在巴基斯坦靠近阿富汗边境的白沙瓦拍摄时,一名中国背包客在我附近的开伯尔山口被绑架(幸运的是,他在中巴政府的不懈努力下,一年后获释)。这让我来自父母的担忧和压力非常大,于是匆匆离开了白沙瓦,随后到达阿富汗的首都喀布尔。
关于阿富汗,我原计划造访首都喀布尔、艾娜克铜矿寺庙遗址和巴米扬石窟群三个地区。当时的首都喀布尔,正值大选时期,局势非常令人担忧,塔利班要袭击大选的传闻铺天盖地,后来事实证明也的确如此。当时我所住的地方居然都能听到枪声和爆炸声。
我当时住得是富人区三层独栋别墅改建的小旅馆,相对环境比较安全。我看住客主要都是欧美人,住了一天有点不放心,就和房东说,你看这里这么多老外,我们的门却是很薄的木门,万一塔利班来找麻烦咋办?没想到,第二天一早,我就被丁零当啷的声音吵醒。一看,房东阿里居然叫人来把大门换成了厚铁的防弹门。
拍摄完国家博物馆,我申请参观艾娜克时,被告知审批时间延长了,其实这就意味着暂停申请了。所幸的是,当时艾娜克发掘出来的造像以及其他文物正好在国家博物馆展览,让我一饱眼福的同时弥补了一丝遗憾。
而此时,新闻里又传来巴基斯坦卡拉奇国际机场遭遇恐怖袭击,死亡数十人。我非常担心彼此同盟关系的阿富汗恐怖分子有样学样,最终在安全撤离与前往巴米扬的问题上选择了前者。这也造成了我之后几年里,内心挥之不去的遗憾。我不是一个完美主义者,遇事也随缘,从不强求自己。但这三年来,每当听到巴米扬这词,再次温故巴米扬对于佛教艺术传播至中国的重要意义,内心总会泛起涟漪。我时常问自己,如果当初,再坚持那么一小步又会如何?是否今天每每听到巴米扬一词时,内心会充满一份自豪与满足?可是这世界没有如果,更不可能时光倒流……
也许是命运的安排。今年三月,我收到联合国教科文组织的邀请,再次前往阿富汗。时隔三年阿富汗的现实又是如何呢?2016年,平民非正常死亡人数创10年内新高,局势不断恶化,之前一直还有不少在阿富汗经商的华人,如今除大型国企之外,已经全部撤离。14年虽然局势已经很恶劣,但我在当地向导的陪同下,在外面逛逛街,兴致来了还去吃烤肉……而这次,即使在联合国营地中,都被警告,尽量连漱口都用瓶装水,怕管道的水被投毒。
我不知道如何描述我们身处的险境,既不想夸大其词也不想轻描淡写,在那里所有的恐惧都来自对未知不确定威胁的担忧。譬如飞机起降时,我常担心遭遇导弹袭击,车子出门,会担忧遭遇汽车炸弹,即使我们乘坐的是联合国的防弹装甲车,但惹眼的UN两字也生怕为自己招来麻烦。
阿富汗的环境制约远非我们所处和平国度的人们可以想像,譬如在其他国家,参观博物馆是件再正常不过的事,而在去阿富汗之前,我们已经收到警告,国家博物馆是塔利班关注的重点目标之一,因为当地人不会去,进出的大多是外国人,并且相对防范较弱。因此,我们在馆内拍摄的时间并不长,生怕有意外发生,所以相对的素材并不多,以至于要用三年前的部分照片做补充。而我们回国后,听说由于安全原因,国家博物馆基本也不对外开放了。
阿富汗国家博物馆造像
不过,2017年的第二次阿富汗之旅,我终于到达了巴米扬,现在想来真有点不到长城非好汉的味道。从喀布尔飞往巴米扬只需半小时,当然也有不少背包客选择陆路,我在此钦佩其勇气的同时,并不希望大家做如此选择。无论旅行还是探险,我们在挑战自身生理与心理极限的同时,必须衡量自身与客观的条件,最后再向上天借一份运气,否则无异于拿自己的生命在赌博。
想要欣赏巴米扬石窟的全景,对面的格鲁高拉城堡遗址,是个非常完美的选择。由于巴米扬地区的海拔本身已是2500米起,略微地高原反应,要登上城堡着实需要些耐力。
石窟群中已无造像,偶尔还留有一些残损可辨的壁画,东大佛高38米,从山体内部有栈道可以通往大佛的顶部,西大佛高55米,内部原先的栈道已经损毁,如想到佛顶看风景,只能从后山爬到山顶。
关于巴米扬已经有太多的报道与关注,通常焦点会主要集中在石窟群上。而巴米扬虽然目前是一个相对安全的地区。但内战带来的创伤并未愈合,与当地人聊天中,往往会听到他们希望离开这块世代居住土地的心声,对于未来不乐观的判断,透露着无奈与悲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