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最……之一”看现代中文的困境
将近2020年了,回过头来再看“最……之一”这种说法到底合不合理,算是老调重弹了。“最……之一”的问题,学术圈子和网络上都争论了很久。时间久了,大家似乎也慢慢接受了这个说法。今天,准备从“最……之一”的问题聊起,谈谈现代中文和西方文化的关系,以及当前现代中文的困境。
“最……之一”这个东西,中文里本来没有。这个表达方式是以英语、拉丁语系等为代表的屈折语特有的表达方式。“最……之一”在英语里的原文,就是: one of the 形容词最高级 + 名词。举例:
Einstein was one of the most influential scientists of the 20th century.
形容词最高级翻译成中文时,通常翻译成“最+形容词”的方式;而“one of the”自然对应着“……之一”。所以按照这个逻辑,上面这句话就翻译成了:
爱因斯坦是20世纪最有影响力的科学家之一。
这么翻译,现在看起来大家都懂。可在“传统”的中文里面,是说不通的。因为中文里面,“最”一般对应单个的概念。“最有影响力的科学家”就说明只有一个。如果有两个科学家,影响力一样大,那么就没有“最”这个说法了。
这就是最初反对“最……之一”这个表达方式的人的理由。
之所以会有这种问题,根源在于中文不是屈折语,对性、数的区分并不和词本身绑定。比如,中文里可以说“我女儿要是嫁了这种人,能把我气死”,而英文、法文等语言里,“我女儿”就必须说明到底是一个女儿还是几个女儿。即便在这句话里,单复数并不重要,在英文、法文等语言里,语法就规定了一定要在单数复数里选一个,否则句子写不出来。又比如,中文里可以说“村里施工,挖出了一尊神像”。而在英语、法语等语言里面,“神像”到底是男神还是女神的像,就一定要明确了,否则句子也写不出来。屈折语的特征,就是某些特性和词根完全绑在一起。而用这种语言来思考,你就没法把绑在一起的东西拆开来。在 one of the 形容词最高级 + 名词 这个表达里面,“最高级”这个概念是和形容词绑定的,而名词的单复数自然是与名词绑定的。所以英语等西方语言里面,“最高级”是否有单复数,就没有被考虑进去了。
那么英语等西方语言里,one of the 形容词最高级 + 名词 的单复数问题是怎么从逻辑上解释的呢?从形容词最高级的解释来说,“最高级”并不表示“最”,而是“最高”的“级”。也就是说,“most influential”对应的并不是“最有影响力的”,而是所有“有影响力的”的级别里,最高的那个“级别”。中文里面,“最+形容词+名词”的时候,“最”同时作用在形容词和名词构成的偏正短语上。而“most”作用的范围仅限于形容词,将形容词转换为一个“级别”的概念。举例来说,中文里面说“世界之最”,并不需要加形容词,因为“最”本身就是同时修饰偏正结构短语的副词,“世界之最”省略的是后面的偏正结构短语,比如“世界上最小的鸟”、“世界上最大的蛋糕”,而不是仅仅省略形容词。而我们说“We need to call out the richest stealing from the poorest”的时候,“the richest”和“the poorest”都指代一个“级别”,然后将级别名词化,而不是直接指代一个具体的对象。
因此,“最……之一”问题的根源,就在于中文的“最+形容词+名词”和西方语言中的“形容词最高级 + 名词”结构并不对应。“Einstein was one of the most influential scientists of the 20th century”准确的意思应该是:如果把20世纪的科学家按照影响力分级的话,爱因斯坦是影响力最高的那个级别里的一人。这么翻译的话,就没有中文“最”使用不当的问题了。
当然,这样翻译起来未免太绕了。但中文里也有对应的地道说法。比如,我们可以这么说:
论影响力,在20世纪的科学家中,爱因斯坦不说是最大的,也不远矣。
或者这么说:
爱因斯坦的影响力,不输于20世纪任何一位科学家。
不过,换成地道中文之后,我们就发现了一个小问题:这个影响力是对谁的影响力呢?是对物理学界的影响力,还是对普罗大众的影响力呢?是对西方世界的影响力,还是对人类社会的影响力呢?在地道中文的逻辑里,我们似乎更应该这么说:
爱因斯坦对物理学的影响,不输于20世纪任何一位科学家。
或者这么说:
爱因斯坦对人类社会的影响,不输于20世纪任何一位科学家。
另外一个小问题是:爱因斯坦这个级别的科学家,到底是个什么群体?是只有几个人,还是有一大群人?他们和其他科学家,影响力是有天壤之别,还是一个连续光谱?我们也不知道。在地道的中文表达里,我们一般这么说:
爱因斯坦对人类社会的影响力在20世纪科学家中名列前茅。
或者说,
论对人类社会的影响力,20世纪科学家中能和爱因斯坦相提并论的,屈指可数。
反过来看原文,在英文里显得没什么问题的一句话,到了中文里,就发现少了点东西。这是为什么呢?这就要从英语等西方语言和西方文化的关系说起了。
如果你仔细研究 one of the + 形容词最高级 + 名词 这个表达方式,你会发现它在20世纪初开始流行。在此之前,我们会听到这样的介绍词:
Let's welcome Dr. McGill, the most influential physiologist of the great Britain.
但到了20世纪,介绍词慢慢变成了:
Let's welcome Dr. McGill, one of the most influential physiologists of the great Britain.
为什么要加one of 和名词复数?19世纪的时候,通讯还不发达,教育也没有那么普及,给大不列颠的生理学家排个序,可能很简单,即便Dr. McGill排老二,台下的观众也不了解。进入20世纪后,生理学家也多了,无线电、电话也普及了,老说自己是最厉害的,台下的观众也不接受了。所以无论是为了商业互吹,还是防止胡吹过头,人们都需要发明一个表达方式来委婉一下。于是就有了“one of the most influential physiologists”这种说法。
我们可以仔细研究一下这个表达方式的逻辑陷阱。首先,英语的形容词+名词组合中,有一个常见的陷阱,就是形容词滥用。将本来应该用从句或短语解释的概念,转为修饰语填充到偏正短语中去。上面的“influential”就是典型例子。所谓的“影响”,到底是怎么影响,影响什么东西或者影响谁?变成形容词后,就可以省略掉了。
其次,将名词变成复数,就模糊了数量的问题。Dr. McGill 是不列颠“最有影响力的生理学家”之一。“最有影响力的生理学家”有几个人?10个?20个?200个?不知道。他们比“影响力低一级的生理学家”,差距在哪里?差得大吗?不知道。当然,在比较明确的上下文里,这不是问题。比如爱因斯坦,我们都知道他是伟大的科学家,科学史上也就那么几个人能和他相提并论。不过,在比较模糊的上下文中,我们就会看到这个“漏洞”的作用了:
金·柯拉教授是21世纪最有影响力的跨性别性心理分析学家之一。
乍一看这句话,我们似乎会觉得这个金·柯拉很厉害,是“21世纪最有影响力”的人,必然是个权威学者。然而这是真的吗?“跨性别性心理分析学”是个什么学科?世界上有多少个“跨性别性心理分析学家”?“最有影响力的”学者和其他的学者,数量差多少?影响力差多大?这里说的影响力,指的是对谁的影响力?读完这句话,我们对以上的问题一个也回答不出来。
如果我们发现,所谓的“跨性别性心理分析学”是几年前才开始提出的一个概念,世界上也就只有几个人刚刚开始研究,各自带了几个研究生,而这个金·柯拉教授也不过是新德里大学新招的一个荣誉教授而已,之前是研究吸毒人群心理的,那么我们对上面这句话自然会有新的看法。
然而,如果我们读这句话的时候不加思考,不加查证,可能最初“这个金·柯拉很厉害”的印象就一直留在脑海中了。
这就是 one of the + 形容词最高级 + 名词 这种表达方式发挥作用的一个场景。
所以,为什么中文要有“最……之一”呢?除了翻译的时候机械跟随西方语言范式以外,相似的需求恐怕才是背后的主要因素。而大部分中文使用者,不加分析地使用“最……之一”,又使得这个句式“顶替”了原本更加丰富、更加准确的传统句式,将后者“排挤”出了常用表达方式的舞台。我们老说,现在中文太口语化了。可实际上,我们见得越来越多的,是带有西方语言范式或受其影响的句式,慢慢取代中文的传统句式。
这就是现代中文在西方强势话语权下被动“update”的困境。
这个现象背后,原因很多:崇洋媚外、互联网环境方便文字抄袭、自媒体时代崇尚快餐文学、阅读碎片化等等。这里不讨论原因,仅描述现象。西方语言的语法、逻辑、语言范式,越来越快地渗透到现代中文里来,而西方语言本身又是顺应着西方的意识形态和流行文化不断改变的。两者共同作用下,我们就会发现,现代中文慢慢变得“吃力”了。
“吃力”表现在两个地方。首先,是前沿科学、技术、文化方面吸纳速度跟不上更新速度,前沿人员放弃翻译,而放弃翻译又使得吸纳速度进一步减低,更难以跟上时代。比如,现代数学代数几何里面,很多概念已经无法用中文表述了,因为这些概念的定义依赖10年前提出的概念,而10年前的概念就已经没有中文对应词汇了。又比如说信息科学和人工智能里面的前沿概念,甚至一些日常可能用到的概念,都没法用纯中文表达了,比如BIOS,root,mp3、IPv6、TCP/IP等等。
其次,西方语言的表达范式如短语、表达方式、句式等被中文生硬吸收,而中文的类似表达并不能完全对应,导致相关的概念也要生硬地引入甚至不翻译地引入。比如发offer,拿到offer这种说法之所以出现 ,就是因为offer这个名词对应的是中文里“录取”这个动词,两者无法完全对应上。回到“最……之一”的问题,为了迁就one of the most ... 这个表达方式,中文的“最”就从精确的概念变成了可以形容复数乃至泛指约数的一个概念。中文的改变和创新,并不是出于中文使用者对社会对自身的需求,而是处于迎合外语表达的需求。这对于中文来说,就是一个“吃力”的表现。
那么,“吃力”之后是什么呢?“吃力”的下一步就是被先进文化抛开,甩在后面,只能描述某个时代之前的事物,最终消亡,变成故纸堆里的死语言。
这种说法似乎是杞人忧天,可对于中文来说,已经是不可避免的问题。对法语、德语、意大利语等语言来说,这个说法有些夸张了。但对中文来说,并不夸张。中文是以汉字为单位的孤立语,和目前全球跨文化跨地区最通用的语言:英语、西班牙语等有本质的不同。英语、西班牙语、法语、德语属于同一大类,都是基于拉丁字母的屈折语,可以比较方便地互相借鉴、互相启发。中文和它们差别实在太大,对外语言新概念“吃不消”的后果已经显现出来了:由于新概念太多、翻译起来太难,就放弃翻译直接使用,并且要中文里已有的概念、 句式、表达来迁就它们。
要知道,无论是流行文化,还是前沿科学的新概念,随着时间变化,都会慢慢沉淀到日常语里面。这就是社会进步、科技进步、文化进步对语言的自然演变。对比30年前或者40年前的中文,我们就可以看出这种自然的演变。比如手机、芯片、量子、纳米、磁悬浮这些三四十年前还很“时髦”甚至大众陌生的概念,现在已经是日常用语了,因为我们科技走到了这一步,前沿科学已经成为了主流科学,新的概念已经转化为工艺、投入生产了。30年后,我们回顾现在这个时代,能够把5G、IPv6、NLP、VR、AWSL整天挂在嘴上吗?我们在NLP、VR、IPv6上继续发展新概念,创造新的词汇,是使用中文的逻辑,还是使用英文呢?汉字以后还能用来描述我们的社会、我们的文化吗?传统的中文和汉字,是否会变成附属的架构?会不会有一天,新的一代中国人发现自己使用汉字,仅仅是在机械地翻译脑海里的英文句式、短语和概念,然后就干脆放弃翻译,完全使用英语来沟通了呢?
这个困境不是现代中文独有的。所有和英语、西班牙语差距大的语言都有相同的烦恼。阿拉伯语和现代中文面临同样的困境。日语、韩语使用大量的英语借词,也让普通的母语使用者十分困扰了。马来西亚、印尼、菲律宾、蒙古等就更不用说了。从这个层面上来看,现代语言可以分为两个“阵营”:“通英”语言(和英语在语言学层面相通,和英语文化在文化层面上相通的语言,如法语、德语、西班牙语等)和“非英”语言(如中文、阿拉伯语、印地语)。当然还有一些因为种种原因“夹在中间”的语言,如日语、越南语、俄罗斯语等。总体来说,和英语差得越大的语言,就越会遇到这种“消化不良”的问题。“最……之一”争论只是现代中文困境的一个小小侧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