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是北大研究生,在抖音捏面人
2017年,蛋蛋姐写过一部叫《寻找手艺》的纪录片。许多人看完后,在评论区留言说:哭惨了。
这是一位40岁关掉公司,卖了一套房,拉着业余的团队跑了23个省的导演,拍摄的纪录片。
拍摄完之后,没有电视台愿意播。
后来被媒体宣传后,好多人跑去看,至今,这部纪录片在豆瓣上保持着8.9的高分。
这部纪录片拍摄了144项传统手工艺,那些老人们对于手工艺的坚守,他们本身的纯粹,让观众泪流满面。
刷过来的弹幕,都是看哭了、眼睛湿润。
两年后,《寻找手艺2》回归,那个关于消亡的预言,一语成谶。
做了一辈子油纸伞的老人坎温去世了,那个村庄里再也没有了油纸伞。
弹奏民族乐器的胡大拜尔地老人去世了,大漠上再也没有了神秘乐器巴拉曼的声音。
爱秤如命的朱宣堂老人因为一场重病,没法再继续做秤了;用一双手可以编出漂亮斗笠的潘家存,手艺没人继承了。
和这些手艺以及手艺人,一起消失的,还有人们对他们的关注。
上线3个月的纪录片,没能再复制第一部的成功。
少有人知,少有人看,张景直言自己是个“失败者”。
有人说,我们的那些传统手工艺,早已落后了时代,消失是一种必然。
但果真如此吗?
其实,在你不知道的地方,还有许许多多的人,他们中,有人刚读大学,有人是北大的研究生,有人放弃了出国留学的机会...
他们有一个共同的标签:年轻;
还有一个共同的梦想:让传统手艺年轻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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出坯,斩头,箍坯,刨坯,画样,开齿,烘干,脱面,出线,剔齿,枓齿,绕背,刨背,打磨,上蜡...
那些古老的工具在一位老人的手里开始运作,十几道工序后,一块木头就变成了一把精美的木梳。
八十三岁的许立仁和东阳木梳结缘已经大半辈子了,他拿过各种奖项和专利。
木梳火的时候,富有人家嫁女儿都要做一套五代鸳鸯木梳,寓意五代同堂,夫妻恩爱。
这是木梳中的极品,贫苦人家买不起,只能用单背五代梳。
但随着年龄越来越大,整个东阳市,许立仁成了唯一会这门手艺的人。
老人心里着急,曾经火极一时世代传承的手艺,可能要断送在他手里了。
当地媒体刊登了这一消息,那时还在上海视觉艺术学院读大一的陈浩归恰好看到了这则报道,一下子击中了他的内心。
他是土生土长的东阳人,家里也做木制工艺品,因此对手工艺有一种与生俱来的情结:“不想让它就这么断了。”
在东阳市非遗中心的牵线组织下,陈浩归找到了许立仁老人,表达了自己的想学木梳制作手艺的意愿。
下决心容易,学起来并不容易。
那些工具看起来没有那么精密,但上手后才发现,要想娴熟运用,需要怎样的日积月累。
光是开齿这一个环节,陈浩归就不知道练过多少次,开断过多少梳齿,角度和深度差之毫厘,开出的都会是一个断齿。
开始时并不熟练,这让陈浩归的双手经常满是伤痕,“一天下来,手上蛮多血口子。”
木梳的制作需要细心和巨大的耐心,对于一个97年的年轻人来说,这并不容易。
从学徒到最终熟练掌握各道工序,陈浩归用了三年多的时间,这几乎伴随了他整个大学的生涯。
刚开始很吃力,但随着学习的深入,他对这门手艺却更加热爱。
“越来越惊叹古人的智慧,发明的这样一些工具,比我们现代工具来得更方便更灵活。”
随着技艺的精进,陈浩归开始思考东阳木梳的未来。
他觉得木梳衰落虽然离不开时代大背景的影响,但本身的造型设计也很难让现代人眼前一亮,因此与市场越来越远。
他尝试为木梳注入更多时尚的元素,让木梳的品质更为细腻,造型更为现代化。
利用自己专业上的知识,结合年轻人独有的审美眼光,陈浩归在让东阳木梳越来越潮流:“应该是蛮东方的,但还是有一点现代的感觉,但是又有木制品的一种柔软的感觉在里面。”
还在大一时的他,就注册了商标,组建了自己的团队,几年的积累,他们已经研发出了数款具有东方美学底蕴的木梳,且申请了国家外观专利。
主打产品“紫光山影”把山水和光影的轮廓定格在了木梳之中,传统和现代的美感达到了很好的平衡;“抹云”则用温润的木头凝固云卷云舒,把木头与云彩两种不同的物质状态整合起来。
在2018年的“东博会”上,这两款木梳拿下了首届东阳市非遗创意大赛精品奖。
成绩源自于对自己的严格要求。
“抹云”从2016年开始设计,经过了多次的打磨和改良,到正式推出时已经过了两年多的时间。
2019年中秋节,再次推出新品按摩梳——玉兔拢月,设计图纸修改了40多稿,打样20多次,但陈浩归仍然觉得当时时间太仓促,成品还是没有达到最满意的标准。
他对木材的挑选上也有了自己的心得:带圈纹的木料不易变形,木料烘干后还需要长达两年以上的阴干时间。
2018年,陈浩归创办的东阳市梵沐记工艺美术有限公司获评第七批东阳市非物质文化遗产传承基地,他自己也成了东阳市历史上最年轻的非遗继承人。
今年正式毕业后,他回到家乡全职运营公司,他说自己会把现代化的设计和传统手艺进行融合,“让传统东阳木梳走进时尚、走进设计,融入大众的生活,简而言之就是让非遗‘活化’”。
在很多人眼里,传统好像已经成为了 一个贬义词,意味着没有创新,意味着落后,更与年轻人的爱好相去甚远。
但97年的陈浩归丝毫不避讳谈做这件事的情怀,“这个时代全手工制作,当然是一种情怀。”
推出的几款木梳在市场上引起了好的反响,一把有着几千年历史的木梳,也可以很酷。
陈浩归看重时尚,也有人在借着新的传播方式,拉近传统手工艺与市场的距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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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3条视频,收获超过54万点赞。
7月26日,《哪吒之魔童降世》的上映掀起了一片热潮,郎佳子彧趁势在自己的抖音号上推出了面人哪吒的制作过程。
短短几十秒的视频,只见郎佳子彧的双手上下翻飞,手里的工具捏捏点点,一个活灵活现的哪吒就出现了,甚至还给上了“烟熏妆”。
这条视频最终收获了超过13.4万的点赞,是郎佳子彧第一个火起来的抖音作品。
国家级非物质文化遗产面人郎第三代传承人,北京大学艺术学院研究生,24岁的郎佳子彧已经成为资深的非遗传承人。
1912年,郎佳子彧的爷爷郎绍安为了养活一大家子人,拜师学习面人技艺。
他去过天津、青岛、烟台、威海、上海,那时候就已经有人购买他的面人。
一次购买一百多个,再转卖给外国人。
面人这一技艺具体的起源已经无法考证,但可以证实的是,面人在唐朝就出现了,明清两代沿街叫卖的面塑艺人开始增多,这些面人也开始登上“大雅之堂”:馈赠亲友、文人士大夫用来装饰案几。
手艺出众的郎绍安学成后独立门户,“面人郎”这一流派就此诞生。
喜欢钻研的他对面人有着很高的要求:为了捏好《二进宫》,他省吃俭用好几顿凑够票钱,一遍遍去看这部戏;为了捏好一个斑马,专门跑去动物园数斑马身上的条纹。
经过他自己的仔细研究,在和面时用上自己的“秘方”,可以保证面人几十年不褪色,很多作品即使到了今天,也依然色彩鲜艳。
1956年,郎绍安随团前往伦敦参加了“第四届国际家庭手工艺品展览会”,娴熟的技巧和手法引起了外媒的关注,中国“面人郎”名声大噪。
丰富的社会阅历也让他创作了很多记录时代的作品,《洋车》、《剃头挑子》、《吹糖人》等作品,见证了中国社会近百年的变迁。
尽管到了下一代,郎绍安的子女们仍然在努力发扬光大面人郎,但衰落不可避免。
2008年,“面人郎”被列入第二批国家级非物质文化遗产名录。
一开始就在中国火,被文人雅士喜爱,到了国外依然名声大噪,面人,明明是有市场的。
从小耳濡目染的郎佳子彧,决定用自己的方式和理解,把面人再次带到人们的生活中。
小时候的郎佳子彧尽管好动,但看家人捏面人却能看一个多小时。那时家里人问他长大了想做什么,他都会认真的说“我要一辈子捏面人,要把这门手艺传承下去。”
随着年龄的增长,这个回答没有那么坚定了,他也不知道能不能靠这门手艺养活自己。
做面人工艺讲究,郎绍安曾经试过几乎中国所有的江米,但最后人工挑选两小时,也只能挑出一两能用的。挑出来的米还要用老石磨碾成粉,最后再用箩筛一次。
和面时要加入盐、蜂蜜等配料,和好后蒸熟,根据不同作品需要加入颜料。
一整套流程下来,短则一天,长则好几天。
开始时郎佳子彧在挑米时就很没有耐心,觉得用其他的米做也没有什么区别 ,但父亲告诉他必须这么做,精细和认真是对这门艺术的尊重。
父亲对他的要求在逐渐提高,一个寒暑假要捏50个面人,20年下来,从他手里出来的面人已经达到了近5000件。
大量的练习也让他的手艺逐步提升,12岁时的作品获得了一个比赛的一等奖、16岁被北京民间艺术家协会破格吸收为准会员,18岁转为正式会员。
高考时,他咨询了一些艺术学院,能不能靠着这门手艺获得报考资格,得到的回答都是否定。这让他开始怀疑,是不是还要坚持这门手艺。
迷茫的心情投射在了自己手中的面人身上,一个面人身捏了三个头,看着自己捏出来的作品,他还是感到开心,觉得自己还是想做艺术,想坚持这门手艺。
大学期间,他经常在一些创意手工课上教同学们捏面人,同时也走进幼儿园、中小学和一些社区,教授捏面人的技艺。
但这样的传播方式最终的效果并不好,因为学的传播,他决定尝试用一些新的方式。
大四下学期,他和几个好友组建了团队,开设了微信公众号,上传一些关于捏面人的短视频,四个月的时间里,就积攒到了十万多粉丝。
玩抖音的人多了起来之后,他意识到这是个机会。
在一款球鞋被炒得很贵的时候,郎佳就自己捏一双,把制作过程传在抖音上,并安慰广大男性同胞,“买不起咱捏得起”:古有曹操望梅止渴,今有郎佳捏鞋解馋。
男篮世界杯期间,捏男篮队员;七夕时捏口红,教男生们怎么送女生礼物;国庆期间遇到熊孩子怎么办。把社会热点话题用面人的方式来表达,妙趣横生。
抖音给他提供了更大的空间来实现自己的想法:拍自己制作面具的过程、拍去改装车店做刹车盘面塑,拍给世界各地的大学生上课、拍和父亲之间互相用面塑整对方。
相对上两代人把面塑题材更多集中于神话故事和古代人物上,郎佳子彧的选材更加打破常规。
卡通面人《福娃》、《灌篮高手》中的主角形象、表情包里的葛大爷,这些从年轻人眼光出发的作品,往往能引发关注。
郎佳子彧很清醒,非遗要想发展,就必须把产业做起来,必须自己挣钱了才能吸引更多人来做,否则只谈价值和意义并不太现实。“解决手艺人的吃饭问题,就是我们这一代人的使命。”
本科毕业后,他考取了北京大学的艺术学院研究生,想用更为扎实的理论基础来支撑自己在艺术这条路上走得更远。他觉得非遗本身有很多有意思的内容在里面,不只是一个文化气息浓厚、比较沉重的事。
他自己认为“重要的是让这门手艺重新回到大家的视野当中”,而更为轻松有趣的新的传播方式,正在为这一切加持。
虽然很难,但“共和国的娃娃绝不轻易认输,我们直面挑战,用作品说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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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家家有绣棚,户户有绣娘”,发源于苏州镇湖的苏绣,被称为中国四大名绣之一,在镇湖盛极一时。
同样作为一种谋生手段,这样精细的活计在家族里往往传女不传男,让这里的人产生了一种特殊的“歧视”:重女轻男。所以当家里有男孩出生时,家人会略微有点失望。
张雪家人也是这样,但他们不会想到,成年后的张雪,会扛起苏绣的大旗。
2011年,张雪大学毕业,还拿到了英国一所大学的硕士录取通知书,当所有人都以为他会出国求学时,他却做出了一个让所有人意外的决定:回到镇湖,做一名刺绣师。
亲戚邻居都不太理解,他们认为有本事的人都出去闯了,只有没有选择的人才会回来。
但张雪有自己的想法,鼎盛时的镇湖曾有“八千绣娘”,当张雪回到家乡时,发现35岁以下从事苏绣的,已经不到50人。许多苏绣世家的孩子都转行去做了其他的。
家乡的一块文化招牌面临萎缩甚至无人发展的局面,出于热爱,他想为这项技艺贡献自己的一份力量。
为了更好了解苏绣的出路问题,他先去上海考取了拍卖从业资格证,认为艺术拍卖是苏绣绣品将来可能的出路。
接着又回家学习刺绣,这对张雪来说是半路出家,但在母亲的悉心指导下,他进步很快。
可他并不打算完全按照母亲那一套来,他想用更年轻的心态和视野,走出属于自己的路。
手工艺人们工作辛苦,但收入不高,人才流失较为严重;苏绣成品制作技艺精湛,耗时耗力,因此价格不菲;机器制造的产品对传统手工艺造成冲击。思考之后,张雪认为这都是现在苏绣要面对的问题。
2012年,收到好友结婚请柬的张雪受到了启发,他想尝试将素描和苏绣结合:先画出素描图,再以此作为底稿进行刺绣。
最终,这副名为《素描绣》的作品耗时一个月完成,在朋友的婚礼上受到了无数称赞。这算是一次成功的尝试。
清华大学的设计师想定做双面绣屏风,图纸来来回回做了几十次,都不满意。
开始时张雪的舅舅给对方推荐用传统的牡丹纹、缠枝纹,但对方都不满意。
无奈之下,请张雪帮忙。张雪灵机一动,在网上搜索到了青铜器的凤鸟纹饰,进行了抽象处理,发过去后对方很满意,生意就这么做成了。
两次尝试,让张雪意识到,现代设计可能会对苏绣的重新发光起到重要作用。
两年后,他考上了苏州大学的艺术设计专业硕士,想用更前沿的艺术理念,为苏绣设计寻找新的灵感。
几年探索下来,他找到了属于自己的风格,不同于前人苏绣的大红大紫,张雪选择了极简风。
几案、香炉、一炷香,以及香烟缭绕出的“佛”字,很少的几个元素,就构成了《佛》的全部内容。
《四季之韵》把四季的风景简化成了各个季节中有代表性的物品:
“春”为两只燕子一条船。
“夏”是一条柳枝一只蝉。
“秋”是一个莲蓬一条鱼。
“冬”是两只麻雀落在竹枝上。
最终在选择这些作品的框架时,他都放弃了传统苏绣常用的圆形和方形,选择了三角形框架。
他觉得三角形会有一种山峰起伏的动感,挂在墙上的时候可以有多种组合方式,这是很时尚的设计,也符合现代人的装修风格。
设计之初,母亲并不认同这种理念,太简单了,怎么会有人喜欢呢?但作品最终分别获得了第八届、第九届江苏省艺博银针杯刺绣作品大赛金奖。
此外,苏绣传统针法有9大类别,40多种,但目前市场上能看见的只有10种左右。张雪想把其他的针法也捡起来,让它们重新焕发活力。
他想在其他领域中寻找新的素材,在一次观看有关星空的纪录片时,突然来了灵感。
他发现,星球的轨道像一圈圈银线,可以用“盘金绣”的针法来表现;太阳散发出的光芒,又很像苏绣里面的集套针法。思路瞬间清晰了起来,作品《星空》便应运而生。
作品共用到了锁针、打籽针、滚针、接针等二十余种针法,其中每一个星球,都对应着不同的苏绣针法,堪称“针法展示教科书,作品也一举拿到了江苏省艺博奖金奖。
张雪尝试开拓苏绣更广的边界:不满足于二维平面的创作,尝试把苏绣引入到三维世界,推出了立体作品《山》;与捷克知名艺术家合作,创作了融合中西方艺术的作品《源》。
当然,这样的创新迎来的不全是称赞,还有质疑。
有人觉得,张雪的苏绣早已脱离了传统苏绣的范围,这是对苏绣的一种伤害。
张雪并不同意这种说法,他认为两年多年来,创新一直都存在于苏绣的发展中。
“从最早的锁绣到仿真绣、乱针绣,苏绣发展的每个时代,都有新的针法出现,苏绣这门艺术本身便是技艺、思路不断创新、演进的过程。现在我的作品或许还很新鲜,可能十几年后,大家也就司空见惯了。”
不仅如此,“没上过大学的女孩干的活”、 “没活干的人才做刺绣”、“很累,没有钱途,还落下一身职业病”,反对与不看好的声音,从来没有停止过。
但那些拿到奖的作品成绩是对他最好的肯定,2016年夏天,张雪和三个朋友成立了“弥惟刺绣研习所”,希望通过讲座与现场体验的形式,让更多人接触到苏绣技艺,进一步对苏绣文化产生兴趣。
创办以来,也吸引了许多不同年龄段的体验者:不到十岁的孩子、年轻的白领、年纪偏大的苏绣爱好者。
在张雪的努力下,一些品牌也开始来找他们合作,苏绣也出现在手表表盘、耳机甚至一些珠宝首饰中。
苏绣的创新与多元化,是他一直会坚持走的路:“一定要有人去尝试、有人去做。”
尾声
面对传统手工艺,向来存在太多不加思考的质疑声:没人喜欢了,落后于时代了,没啥意义了...
但却很少有人去调查:90后正在以235元的客单价消费非遗产品,名列首位;而非遗手艺人的数量,也在持续增加,且越来越年轻。
97年的陈浩归,读研究生的郎佳子彧,刚过30岁的张雪...年轻并不意味着他们没有资历,他们已经成了各自领域中的资深手艺人。
他们义无反顾投入,用传统手艺的精华打底,吸收各种时尚元素,借用新媒体手段去传播,让我们的传统手艺成为新的时尚单品,回归于我们的日常生活。
也许还有人问,即便如此,但花这么大力气,值得吗?
高尔基曾说:一门手艺的消亡,就代表着一座小型博物馆的消失。
而我们的传统手艺,不必成为消失的博物馆,因为它们也可以正年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