拐子,借个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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拐子,武汉话,含意丰富。

武汉话属西南官话—湖广片—鄂中小片。

据社科院语言所的研究,西南官话,亦称上江官话,下分6片22小片,通行于四川、重庆、贵州、云南、湖北、广西、湖南、陕西、江西等9省市及东南亚的少部分地区,使用人数达2.7亿,是官话方言中使用范围最广、使用人口最多的方言。

巧合的是,操西南官话的大部分区域都涌动着码头文化。

码头文化最鲜明的特征就是“江湖”,尤以武汉和重庆两城最为突出。

易中天曾长期在武汉学习和生活,数年前写过一本《读城记》,对武汉是这样介绍的:

武汉人的确是比较“江湖”的。他们远不是什么“最市民化”的一族。尽管武汉建市已经很久,武汉人也都多少有些市民气,但他们在骨子里却更向往江湖,无妨说是“身处闹市,心在江湖”,与北京人“身居帝都,心存田野”颇有些相似。这大约因为北京周边是田园,而武汉历来是水陆码头之故。码头往往是江湖人的集散地,江湖上那一套总是在码头上大行其道。久而久之,江湖之道在武汉人这里就很吃得开,武汉人也就变得有点像江湖中人。比如“拐子”这个词,原本是江湖上帮会中用来称呼“老大”的,武汉人却用来称呼自己的哥哥:大哥叫“大拐子”,二哥叫“二拐子”,小哥就叫“小拐子”。

武汉有河166条,近四分之一面积是湖泊,加之长江和汉江双双缠绕,系典型的江城。自古水运发达,码头林立,三教九流云集,攒下一股浓浓的市井味。

黑色电影《南方城市的聚会》在此取景拍摄,再合适不过了

该片以一个失足女(桂纶镁)向逃犯(胡歌)借火开始,又以她向警察(廖凡)借火结束。

火,是欲望的开始,也是欲望的终结。

失足女,江湖中的边缘人群,在她口中,逃犯和警察都是“拐子”。

蛮有意思。

2

《南方城市的聚会》开拍前,导演刁亦男首选广州。

“我本来想在广东拍摄,南方说粤语,呈现出不一样的状态。但勘景之后发现城市中很少有我们需要的那样的湖,所以立刻就在地图上搜索中国哪个城市湖最多,武汉就跳了出来。到那里待了两天,我们就敲定了。”

“其实地名叫野鹅塘,这个名字是我在地图上随便一眼看到的,很喜欢于是就用到了剧本中。”

刁亦男5年前凭借《白日焰火》一鸣惊人,此后就大隐隐于市,闭关两年,鼓捣出《南方车站的聚会》剧本。

当下不缺荒诞和魔幻,是文艺工作者的沃土。

有三个新闻给了刁亦男足够的“灵感”。

第一,东北一个逃犯窜入深山老林,得悉警方悬赏抓捕,他想把赏金留给家人,然后暗中与小姑联系。

第二,刁亦男是西安人,20多年前,当地一个悍匪在执行死刑前越狱了,两年后再次被捕。原来他越狱后跑进了动物园,与大象同吃同睡了半个月。

第三,全国小偷在武汉开代表大会,结果被一锅端。这个事充满黑色幽默,值得多写几句。

2012年2月,武汉警方抓获一名盗窃服装店的毛贼,结果对方是个聋哑人。民警调看监控,发现这个毛贼还有同伙,常出入一家快捷酒店。

当民警突袭时,惊呆了,12个聋哑人挤满一间房,床头正摆着张武汉地图。

他们来自湖南、山东、辽宁等地, “这是全国各地的‘代表’。”正比对武汉地图,划分地盘,开展一年一度的盗窃竞赛,借此交流行窃经验和注意事宜。

由于武汉交通便利,这次来汉,既是聚会,也是开一年一度的年会。

一名毛贼的会议笔记这样写道:动作要快,不能拖泥带水,遇到有报警器的商铺,必须立即离开……万一被抓,只能说偷过一次,绝不能出卖朋友,否则按行规处理……

后来刁亦男把这三个故事都搬进了《南方车站的聚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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潮湿、湖水、小船、三不管的城中村、黑社会、失足女、掮客、警察、拆迁户……

一部好电影的元素都具备了。接下来就是选主角。

刁亦男没有继续启用廖凡,尽管后者在《白日焰火》中的那段独舞简直是封神之作,而且外在形象及气质也符合悍匪。

相比而言,胡歌实在太秀气了。

据说是制片人沈暘劝说刁亦男去见胡歌。理由是:胡歌像阿部宽,还有点像仲代达矢。

为此,刁亦男还专门把《琅琊榜》看了一遍。

那是2017年,胡歌正处于迷茫期。两年前,他凭借《琅琊榜》和《伪装者》爆红,没有一鼓作气接下更多的影视剧,而是暂别影视圈,选择去国外留学。

在上海,刁亦男见到了胡歌,很满意。“我选择演员可能不是从现实主义角度出发,比如胡歌他一定要长得像个悍匪,或者先入为主概念中的悍匪。我是从气质出发,让他去演,演的就是悍匪。扮演的同时就进入他的存在了。”

第二天,胡歌骑摩托车去找沈暘拿了剧本。当天读完,给沈暘打电话说:“这个电影我非常愿意加入。”

开拍前,刁亦男推荐给胡歌很多电影和书。比如:1950年代美国黑色电影,经典日本武士片,瑞安·高斯林的《亡命驾驶》,阿兰·德龙的《独行杀手》,以及加缪的《局外人》等。

这是要刻画一个复杂立体的悍匪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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如果观察老照片,会发现,悍匪并非都长着穷凶极恶的脸庞。当然,法子英是个例外,

因为劳荣枝的落网,法子英昔日的照片和视频也被翻了出来,从外形看,此人确实如恶煞。

马加爵虽谈不上清秀,但也不至于生就坏人的样子。新东方创始人之一王强就说过,大学时期的俞敏洪就酷似马加爵。

张君、成瑞龙、杨树彬……,都是细皮嫩肉,完全看不出是身负累累命案的悍匪。

所以,刁亦男选胡歌,看似兵行险招,保不齐有意外之喜。

说到法子英,就展开一下。

九江,可以称作小江城,开埠早,码头文化盛行,故而九江人十分彪悍,发起狠来,就连南昌人都怵。

有句俗话:“天上九头鸟怕地上湖北佬”。“湖北佬”其实指武汉人,特指黄陂人。

还有一句俗话:“江北湖北佬怕江南九江佬”。

九江人的厉害可想而知。

法子英离开九江前,混大中路,那里曾是九江最繁华的商业街,沿长江边一溜码头延展开来。当1990年代国企下岗潮与码头文化掺杂一起时,九江的治安状况就十分堪忧,大中路一度满大街都是二流子。

那时候,二流子的标配是白袜黑皮鞋,嘴里叼根烟,骑着摩托车,呼啸而过。

法子英凭借凶狠好斗,在九江黑道颇有名气。

据记者采访,劳荣枝在九江石化子弟学校教书期间,夜间有做兼职。

这个信息来自劳荣枝的前同事,至于“兼职”具体是甚,没有明言。也许就此开启了劳荣枝人生的另一扇门。

一个女老师骤然就把灵魂交给了魔鬼,充满了太多不可思议。

最近很多网友在分析劳荣枝走上歧途的动因,大都归结为港片的蛊惑,尤其是《古惑仔》。因为痴迷暴力美学,年轻女孩进而膜拜帮派大哥,走上邪途。

这口锅,《古惑仔》主创应该不背。

其实看看贾樟柯的《任逍遥》和《江湖儿女》,应该能得出不同的认识。

小城压抑,身心桎梏,欲望又在勃发,加之外面的世界在呼唤,犯禁的事自然就有了。

目前,劳荣枝已被押回南昌,其家人聘请中国政法大学副教授吴丹红为辩护律师,就等双方见面,撬开尘封往事。

不过据吴丹红消息,他去南昌折腾一圈,要求见劳荣枝,但“未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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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知道南昌警方在作何盘算。

每逢陈年要案水落石出,特别是异地破获,涉事各地警方的应对就很微妙。

厦门警方此次可算立了大功,公安部已经发了贺电,按照正常节奏,接下来相关人等定会授功升迁。

惟愿厦门警方不忘初心。

因为曾经有一个人,也因为此案,走向巅峰,可惜后来心中盘踞一条“毒龙”。

1999年,合肥警方抓捕法子英,总指挥就是时任安徽省公安厅厅长赵正永。

当法子英中弹落网后,赵正永发去贺电,同时敦促合肥市公安局加大侦破力度,力求尽快解救人质。

法子英为了助攻劳荣枝跑路,故意混淆视听。几天后,合肥警方找到现场,人质已被勒死在铁笼之中。

赵正永总结案件时说:“这样残忍的绑架杀人是罕见的,这个案件将会改变我们的办案思维和工作方法。”

尽管劳荣枝跑了,但流窜多地犯案的法子英在合肥伏法,还是让赵正永的履历添上了重要一笔,这属于“成功处置过重大事件。”

2000年,国家启动西部大开发战略,中央动员东部地区优秀干部到西部任职。中组部对“西进大军”的要求是,“政治上坚定、有驾驭全局的能力、敢于负责、有工作水平、善于团结各族干部群众”。

赵正永成为首批“西进大军”中的一员。

2001年6月,50岁的赵正永由皖入陕。此后,他耕陕西官场16年,历经常务副省长、省长及省委书记等关键职位,直至2016年卸任,转赴任全国人大任职。

此后,他“要出事”的传闻不断。

为求平安。2018年7月,赵正永冒雨前往西安香积寺礼佛。当地有云:“去过香积寺,平安又无事。” 但半年后,官方通报其接受调查。

还是不读书呀。

关于香积寺,唐代王维写过一首诗:“不知香积寺,数里入云峰。古木无人径,深山何处钟。泉声咽危石,日色冷青松。薄暮空潭曲,安禅制毒龙。”

心中有“毒龙”,菩萨也不保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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其实,南昌警方真不必耿耿于怀。厦门警方此番战果也是借了高科技之力。

劳荣枝之所以落网,主要还是依靠大数据。

“云剑行动”是指以互联网云服务、云平台为利剑去抓捕疑犯。核心是“以科技信息化手段为支撑,突出打击重点,全面创新打法,建立长效机制”。

逃亡期间,劳荣枝曾整容,最明显就是下巴上一颗痣不见了。但是人类的颅骨、瞳距、虹膜却不会变化。所以20年后,以深度学习为基础的人脸识别技术还能认出来是她。

厦门警方正是通过大数据信息研判,发现了劳某枝。

警方将其逮捕后,劳荣枝最初百般抵赖,并自称洪叶娇,南京人,但通过DNA数据对比,几个小时后便确定她就是命案逃犯。

此前轰动一时的“北大弑母案”嫌犯吴谢宇,就是在重庆江北机场送人时,被摄像头捕获人脸,警方根据大数据对比,最终确认。

还有张学友明星演唱会上22名在逃人员落网,背后其实是也大数据、人脸识别技术的突飞猛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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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南方车站的聚会》中,桂纶镁问胡歌,:“你没想过跑么,往南一直往南。”

大数据如此发达,南方岂是法外之地。

从胡歌的装束打扮和身手判断,他不是一般的盗车贼,大抵是曾有身份的人。所以他明白逃亡的代价和归宿,干脆设一个局,让妻子举报自己,然后领取30万赏金。

为了拿到这笔钱,他的兄弟和仇敌各怀鬼胎,先后殒命。就连一个弱小的失足女也被卷入其中。

贾樟柯爱用赵涛,刁亦男钟意桂纶镁。这两个女人都有一个共同的特点:有与生俱来的艺术气息,以及那张看似禁欲其实欲望横生的脸。

桂纶镁扮演的失足女学名叫陪泳女,早年间,她们活跃在北海银滩。现在还能查到《新青年》1998年12期刊登的一篇《北海“陪泳女”》的文章。

为了演好这个角色。桂纶镁是最早进组的主演。电影在2018年4月28日开机,她过完大年初九就先搬到武汉城中村里住,买菜、做饭,和老人家打麻将,每天练习说武汉话。她还还乔装打扮,跟站街的女孩喝酒,看她们怎么和客人交流。

且不提演技,港台演员的敬业精神真值得内地花花肉肉们学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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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白日焰火》很多人没看懂。《南方车站的聚会》没看懂的人应该更多。

目前,中国同类影片拍的最好也就贾樟柯、曹保平、毕赣、刁亦男等人。

曹保平纯粹走商业路线,技法最为纯熟,观影时十分过瘾,但嚼头不足。另外三人还有文艺情结。

毕赣擅长用长镜头,构造虚实相间的世界,讲故事能力差点意思。

无独有偶,贾樟柯和刁亦男都是编剧出身,最会讲故事,以致于在他们的影片中,演员的演技很容易被忽略,素人都能出演,本色即可。

《南方车站的聚会》中,胡歌除了秀肌肉之外,最能体现演技的也就是片尾吃面,拍了29遍。

除此之外,他的存在感并不强,是桂纶镁带着他走向结局。他们两个人的情愫是全片最大的谜。

刁亦男说,“周泽农”(胡歌)和“刘爱爱”(桂纶镁)都是巨大压力下孤独的灵魂。他希望两人之间有一种微妙复杂的关系。

故而,他不希望演员有心理化的表演,更多是提供肢体语言。他也不想通过喋喋不休的对白来处理人物,更多是通过人物的行动来展现他们的处境。

所以,月光下、湖面上、小船里,“周泽农”和“刘爱爱”的那场戏是精华。

拍完那场戏后,刁亦男很高兴。在回去的路上,他给胡歌发了一首诗: “什么也无需诉说,什么也不应该教别人。这颗黑色的野兽的心,多么忧郁,多么美好。什么都不想教别人,根本就不会说话,在世界灰色的深渊中遨游,像一只年轻的海豚。”

这或许可以理解何谓“聚会”,在南方的一场致命邂逅。

假若一日,刁亦男想把劳荣枝的故事拍出来,也许开头是:

多年以后,当劳荣枝被戴上手铐时,她一定回想起1993年那个遥远的午后。那时,她参加完朋友生日宴会后,坐上一个黑社会大哥的摩托车。“拐子,借个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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