女儿的第二次出柜,颠覆我的人生观
文章转自 丁香园 作者 杨媛
他们大多出生于 60 年代,是典型的中国式家长。他们的孩子是「跨性别者」,在他们还不知道这个名词的时候就是。亲子关系、原生家庭问题在此浓缩、爆发。家长们最终承认孩子的性别认同,往往要经过无数次挣扎,这是一场爱与控制的角力,是彻底的摧毁,也是重生的开始。
儿子的秘密
「你体会过一夜白头的滋味吗?」嘉兴的刘妈妈感慨。
两年前,14 岁的儿子突然抑郁,睡不着觉,吃不下饭,成绩一落千丈。孩子不吃饭,她也吃不下,吃一口下去马上就呕出来。半年下来,孩子瘦了 40 斤,她则像病入膏肓一样,眼窝深陷、形容枯槁。
辗转多家医院的精神科,都说是抑郁症,吃药却不见效果,直到找到一位权威专家。第一次,孩子被专家诊断为抑郁、性心理障碍,经过几个月的连续沟通、测评后,诊断书上去掉了抑郁俩字,只留下一个龙飞凤舞的陌生名词:易性症。
易性症是对跨性别者的病理化称谓,2019年6月,ICD-11『(国际疾病分类-11)』将所有与跨性别有关的类别从精神和行为障碍章节中删除,但 CCMD-3『中国精神疾病分类与诊断标准』尚未更新此项。
原来抑郁症成了掩盖孩子跨性别身份的烟雾弹。从那以后,孩子的「抑郁症」不治而愈,但一家人的痛苦并没有随之消失……
女儿是在 QQ 上跟济南的大樊妈妈出柜的。「妈妈,你不是说我出国后只报喜不报忧吗?今天我就告诉你一个秘密。」2011 年的暑假,她上午刚到单位,就收到身在家里的女儿发来消息,看到「秘密」两个字,她心里一紧。
「什么秘密啊?」「我喜欢女孩子」。
她一下子懵了,半天才回过神来,「为什么?」她问。「不为什么,我就只喜欢女孩子」,女儿答得很坚定。
同性恋她是知道的,1980 年代,济南的解放阁就有同志茶馆,但「印象中就跟演艺圈一样,和咱们老百姓不搭边儿」。她没再追问,那天也不知道是怎么过的。此后的一周里,她没跟女儿说一句话,连眼神的交流都回避。
沉默之下,深流涌动。晚上关了灯,脑子就开始过电影,一遍又一遍,她搜刮记忆里的每一个角落,试图从女儿成长的一点一滴中找出蛛丝马迹,在浑黑的夜色里,她睁着眼一宿,睁着眼又一宿……
儿子的肆意扭动让沈阳的丁妈妈心中一凛,那柔软劲儿,竟比自己跳广场舞还妖娆,她忍不住埋汰他「男不男女不女」,没想到他说自己就想当女孩。
当时她并没多想,几个月后,儿子那动作才在她的脑海里反复回放,每回放一次,就愈加逼近那个残忍的真相。
揭开真相的,是一只胸罩。她收拾儿子卧室的时候无意中发现的。
胸罩哪来的?处对象了?对象上家来了?随着联想的深入,她仿佛坐上了缓慢上行的过山车。
他单身到 29 岁,她挺着急,为他安排过相亲,但他怎么都不愿意见面。她丢下手里的活儿给正在南方旅游的他打电话,没直接提胸罩的事。
「儿子你处对象了?」
「妈,你那思想咋那么肮脏呢?」
「你处啊,处对象,妈不管。」
「没处对象。」
「那胸罩是谁的?」
……
「我的。」
「怎么是你的呢?你男孩怎么还有胸罩呢?」
「妈,我不是男孩,我是女孩。」
「你臭不要脸,你怎么能是女孩呢?!」
「妈,我喜欢当女孩。」
……
撂了电话,她感到一阵眩晕,寻思儿子在跟自己说笑话,但往事如潮水般涌来:他喜欢金星,想当女孩子,捯饬化妆品,还有那些动作……一阵不安和惊恐升腾起来,她开始疯狂地翻他的东西,口红,眼影,假睫毛,假发都出来了。
过山车瞬间坠落。「这是真的,不是假的呀!」她在心里惊叫,或者是哀嚎。
图片来源:站酷海洛
妈妈的这条路
一周的冷漠对峙后,女儿先坐不住了,发来 QQ 消息问,别的家长都是一哭二闹三上吊的,妈妈你怎么没反应?
大樊妈妈还来不及反应就被强烈的自责一把攫住。孩子是她一手带大的,她自知不是细腻的人,疑心是粗放的教育方式让女儿走上了偏路。丁妈妈也常常寻思,可能是因为孩子从小到大一直跟着自己,耳濡目染,才缺少男子气概。
伴随着自责而来的,还有一种莫名的羞耻。心里实在堵得慌了,丁妈妈干脆跑去跟单位的书记倾诉,理由是,书记不在自己的朋友圈,不怕走漏风声。大樊妈妈也隐约察觉到这是个「丢人」的事,绝不可跟外人透露。
自责、羞耻、孤独,所有的情绪混杂在一起,变成养料,供痛苦在内心秘而不宣的角落里疯狂滋长。
这痛苦向外,变成一种控制。丁妈妈开始了跟儿子的拉锯,三天两头打电话跟他干仗,骂他「不要脸、男不男女不女」,他干脆不接或者关机。儿子那场南方之旅持续了一个月之久,目的就是跟她拉开距离,让她有火没处发。否则,「要打人、拽杯子,我干那事儿」,丁妈妈的脾性一如她的网名——带刺的玫瑰。
这痛苦向内,变成一种沉默。最初的那一周里,大樊妈妈对外没有任何反应,直到女儿把她拉进一个家长群。一进群,她就受到了群内家长的夹道欢迎,「大樊妈妈你来了!你女儿很好……」她惊了,群里的人仿佛早就认识自己——原来女儿 5 年前就是这里的志愿者。
群里有数十位跟她一样的家长,她们素未谋面却倍感亲切。那些对女儿开不了口的、在不眠之夜反复困扰自己的疑问,她都在群里一一问清楚了——第一:这是天生的,不能改,也不怪她这个母亲;第二:孩子只想做自己,不会伤害其他人。
如果把孩子出柜到家长接受这个过程比作一条路,有的家长永远不知道这条路,有的家长一直在路上,而大多数家长要在这条路上挣扎好几年。
走完这条路,丁妈妈只用了半年。
那是一场令人窒息的争吵,俩人都急眼了,在战火烧得最旺的时候,儿子忽然进了厕所,锁上门。过了很久,厕所的门轻轻响了一下,看到儿子的脸时,她先是愣住了,接着「噗嗤」一下笑了。「我给气乐了,那小眉毛,眼镜儿,眼影,小口红,小脸蛋儿,巴巴儿地打得。」
她上前轻拍儿子的脸蛋儿,「我这个儿子不就是个小姑娘吗?咋这么漂亮呢?这不就是美女坯子吗?生错了?」
「妈,我合计豁出去跟您干一仗呢,都准备好跟您决裂了。」他也笑了。
那一刻,现实生活的悲喜,在丁妈妈身上发生弯曲,儿子以赴死的决心跃下悬崖,却被她这团棉花稳稳地接住。丁妈妈将这个过程描述地云淡风轻,但当记者再次确认时,她眼里泛起一层薄泪,「总比跳楼好,我跳他后半生不好过,他跳我后半生不能活。对不?」
那天平静下来后,丁妈妈渐渐明白发生了什么。一个男人,打扮成女人的模样。她记得自己年轻的时候就见过这样的人,因不堪流言压力,那人的儿子在 30 岁那年跳楼自杀。当时自己的孩子才几岁。她已经把这事儿忘了很多年了,这些年她忙着工作,忙着当一个好妈妈,不知不觉,孩子已年近 30。
此刻她清晰地记起来,那个「不男不女」的人留着长发,穿着迷你裙,牵一条狗。她记起那人怎样目不斜视,大方坦然地出现在街道上,她记起围观者的语言和目光。现在她才知道,众人的眼神和唾沫曾给过一个心灵怎样的折磨。
她将有一个那样的儿子。
图片来源:站酷海洛
「知道你们的孩子怎么过性生活吗?」
刘妈妈的孩子被确诊为「异性症」后,她依然每月去专家处挂号咨询。专家婉转推却,说他只负责诊断,治疗这方面帮不了她。她不放弃,转而找到另外的精神科医生咨询,只为多了解一些跨性别者的心路历程,好跟孩子有话说。
她总是记录下孩子的一点点改变,包括性格上的,身体上的,这个过程持续了一年,为此,当老师的她向学校请了半年假,「工作可以再找,孩子只有一个」她说。
杭州一位精神科医生一开始就对她说,这个孩子都废了,很难扭转的,现在二胎政策也开放了……
「你们知道你们的孩子怎么过性生活吗?」台上的演讲者问,下面没动静儿。对于这些大多出生于 60 年代的父母们来说,性是一个避讳的话题,他们中的大多数从没跟孩子提过,但不说、不问,不代表不想知道。一阵沉寂过后,提问的家长多了,场子渐渐热了起来,大家都说开了。
这是同性恋亲友恳谈会上的一幕。同性恋亲友会是一个民间公益组织,意在聚亲友之力——通过吸纳性少数者的父母、亲友参与公益工作,来改善性少数人群及其家庭的生存环境。恳谈会是亲友会定期组织的大型分享活动。
丁妈妈第一次上恳谈会才得知,儿子居然已经当了 11 年的性少数志愿者。每一次恳谈,儿子都作为典型人物上台讲话,用丁妈妈的话说,属于活动积极分子,「挺猖狂的说白了。」
那次,儿子上台分享了自己跟母亲出柜的经历。他说,从小他就把妈妈给他买的衣裳都扔了,因为那些衣裳都太男人了;朋友上家来住,他跟妈妈说都是同学,其实都是亲友会的志愿者;他在十几岁就确定自己不是男孩,但没敢跟母亲说;他会偷偷地抹妈妈的面霜,敷妈妈的面膜;而那次南方之旅,他是故意把胸罩,假睫毛等扔在卧室里……
「哎呀这孩子!你就是一个大骗子,一个特大特大的大骗子!你给妈骗的……」台下的丁妈妈惊呼。
她还恍惚地记得,有一年,儿子请几个「同学」到家里住,丁妈妈问其中一个在哪上班,对方回答了一串英文字母,丁妈妈一听是陌生的文词儿,「挺好!合资企业」。对方乐了,没继续这个话题。
近 10 年之后,她才迷迷糊糊地了解了那串英文字母的含义——LGBT——L:女同性恋者、G:男同性恋者、B:双性恋者、T:跨性别者。
自己的孩子,属于最后那个字母 T(跨性别者)所代表的群体。
但这几个字还是太硬,丁妈妈消化了两年,曾一度将其与「同性恋者」混淆。现在,这都不妨碍她接受孩子,正如她在大连恳谈会上的发言:「不管是男是女、考没考上大学,TA 管你叫声妈,你就得答应,就得认同。」
最初几次参会,大樊妈妈几乎从头哭到尾,她总能在别人的故事里,找到自己的泪点,以此疗愈。这几年,她跑遍了周围至少 10 个地区的恳谈会,「每参一次会,心里的疙瘩就小一些。」
她回忆起一对让她印象深刻的母子:此前,男孩已经向妈妈出柜,母亲也接受,但他们一心为对方想,都憋着不说,无形的压力横亘在两人之间,爱越厚重,越让人窒息。在志愿者的帮助下,母子二人终于说出了内心积压已久的话,在台上哭作一团,一旁的主持人也机巧,说,原来是有爱,但是爱没有交流,现在爱在两人之间流动起来了。
恳谈会在亲子之间架起沟通的桥梁。那次会议结束后,丁妈妈破天荒地跟孩子谈论了性。
「儿子,你灌肠吗?」(往往作为肛交前的润滑准备工作,会增加感染性疾病的传播风险)
「妈,我灌那玩意儿干哈呢?」
「那咱姑娘还是处女不?」
「妈,早不是了!」
俩人都乐了。儿子还告诉她,自己还是防艾志愿者,生理健康、生理卫生方面很注意。她放心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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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姑娘和你儿子一样
当孩子出柜后,某种程度上,家长也被关进了柜子。在面对亲戚、朋友的询问时,他们会经受孩子曾经受过的折磨。
丁妈妈经历了那些高低起伏,丈夫却一直被蒙在鼓里。他不是心细的人,一次却冷不丁问起。
「逼崽子是不是同性恋呐?我怀疑他同性恋。」
「我也怀疑他同性恋」她顺着这话往下说,他没吭声。
「同性恋就同性恋,爱咋咋地,他开心就行」,她又说,他还是没啃声。
大樊妈妈的丈夫第一次知道,是在一次饭局上。朋友问及大樊的恋爱状况,一阵突如其来的脆弱让她哭着坦白了,而在此之前的一年里,她从未对亲友会之外的任何一个人提起此事。
丈夫瞬间懵了,僵在椅子上,没搭一句腔。跟女儿对她出柜时,她自己的反应一样。与她不同的是,他事后从不过问,好像没有发生过一样。她主动找他说,「别跟我说!」,他很排斥。
恳谈会上的一个故事让她深受启发,回家后兴奋地跟丈夫分享,却再次遭到他的冷眼。她急了,严肃地对丈夫说,「同样一个事情,从正面看就很舒服,你非得上背后看,这痛苦是你自己选择的。」
「行了行了,别说了」他躲回防御的硬壳。
促使大樊妈妈进一步走出柜门的,是两个好友的相似遭遇,她称之为「两个奇迹。」
高中同学的儿子大学毕业后迟迟未找对象,大樊妈妈无意中问起。「找嘛对象?!」对方态度很强硬,她心里咯噔一下,没再吱声。
再次见面时,又说起这事儿,「找个屁对象!」
她觉得八九不离十了。 「你家孩子,是不是……不喜欢……女孩子?」
「你怎么知道?」对方惊奇地看着她。
「咱俩 40 年的老朋友了,我家有啥事告诉你,你不会笑话我,你家有啥事也告诉我,我也不会笑话你。」对方的表情松懈下来。
「我姑娘和你儿子一样。」
「哎呀!我以为你闺女就是赶时髦……」
同样的遭遇让两颗心贴得更近,但不同于自己的开明与认可,好友仍困在茫然与无助之中。她苦于不能帮好友解开心结,因为她自己心里那个疙瘩还在。
当另一位好友告知说她侄女也是同性恋者的时候,大樊妈妈惊讶于自己屈指可数的几个朋友居然都「中了奖」,可见这个群体之庞大,而能见度之低(官方数据显示,我国的同性恋者占 3~5%,其中出柜的只占 5%)。
加上想为朋友排忧解难,她鼓起勇气前往同性恋亲友会的广州总部,参加了 2018 年的协力营。协力营用来培训核心家长志愿者,参加协力营意味面向公众,也将为增加性少数群体的能见度,背负更多责任。
好像一个足足化了 7 年脓的疮忽然破裂,培训下来,大樊妈妈终于决定迈出柜门。
那一年父亲过生日,亲戚团聚。厨房里,姐妹闲聊,她说出了实情。「哦,是吧」妹妹的反应很平淡,出乎她的意料。
她后来才明白,其实弟弟妹妹早就知道这事儿,都是他们的孩子,大樊的表姐妹告知的,他们也都理解尊重。
只是弟弟有些反复,99 公益这天,她在朋友圈发起筹款,弟弟捐了钱,顺道问她,姐,你做这个事情有意义吗?她说,有意义啊,因为现在孩子们不能和异性恋一样,受到法律保护,同性恋婚姻没有合法化,做这个工作就是为了让他们和异性恋享受平等的权利。
春节团聚,小姑小叔也都默契地不问孩子的婚事。她心里犯嘀咕,大樊今年都 30 拐弯儿了,按理说亲戚之间都会关心一下。
后来她悟出来了,小姑小叔也都知道了,只是碍于丈夫的态度,大家不好说什么。她私下埋怨丈夫,「就是你不敢说,所以别人都不好意思问,你只要敢说这个话,大家都能说开。」
父亲常为大樊的婚事担心,免不了多问。一次妹妹告诉她,说大樊的表妹把实情告诉了父亲。知道了大樊不结婚的真相后,这位 86 岁抗美援朝老兵,一贯冷漠严格的老爷子掉泪了,说大樊这种情况以后怎么办?
后来父亲有点糊涂了,也就忘了这回事,只一个劲儿问,「大樊在北京怎么样?生活的好不好?找朋友了没?」她说都好,接着把大樊现在恋人的情况一五一十地告诉他,唯独不说对方是个女生。
不同于大樊妈妈的主动积极,丁妈妈相对随缘,要是有人问起,她就好生解释,要是不问,她也不会上赶着去告诉人家。偶尔有人问:「你儿子不结婚呐?」「终身不结。」「为什么?」「不喜欢结婚。」
电影《喜宴》剧照
啤酒瓶子里的红酒
助人较多的有大樊妈妈和河北的骄傲爸爸。两位家长的共同点是,他们都经历了女儿的先后两次出柜,这也很好的说明了跨性别者自我认同的艰难。
2011 年,经历了女儿的第一次出柜之后,孩子在 2017 年跟大樊妈妈坦言自己是跨性别酷儿(性别认同既不是男性,也不是女性),骄傲爸爸在得知女儿是同性恋者的三年后,再次被后者告知自己是女跨男跨性别者。
作为家长,他们很多时候比性少数本身还要了解这个群体。
什么是跨性别酷儿?在大樊妈妈最初的印象中,「酷儿」大概就是酷酷的,很有个性。进一步理解,是在大樊给她引荐了社群里的一位红人「圈儿姐」之后。
圈儿姐身材高挑,为人随和,除非正式场合,她不会刻意刮胡子,平时就愿意留胡子穿女装,自信洒脱,无视旁人的目光——似是一种维护,也是一种反抗。大樊和圈儿姐精神上高度契合,TA 也不想被性别刻板印象束缚。
什么是跨性别者?曾就职于烟酒公司的骄傲爸爸用酒来作比:
「如果说用一个白酒的盒子,里面是一个啤酒的瓶子,啤酒瓶子里边灌的是红酒。你告诉我这是什么酒?」
「红酒」我说。
「那外边两层是什么?包装而已嘛」他自问自答。
「事实上,每个人也是这样三重包装:社会性别,是白酒的盒子;生理性别,是啤酒的瓶子;最后定义你的,还是心理性别。」
两位家长在接受了孩子不结婚、不生孩子、以中性外表示人之后,又一个问题摆在他们面前,激素和手术——跨性别者往往需要激素和手术来维持外在形象。
好在,大樊能很好地接受自己,两者都不需要。看着跨性别家长群里,多少父母为此痛苦焦虑,大樊妈妈觉得自己实属幸运。
骄傲爸爸隐约地知道,孩子在吃激素控制月经,将来也很可能会做吸胸手术。但了解到吸胸手术能减少的乳腺增生、乳腺癌的发生几率后,他多少放心一些。
做演讲、接热线、开直播,他们从受助者变成助人者。过程中既有瓦解边界、消除区隔的艰难,也有自我充实,自我实现的愉悦。
热线志愿者团队里有一个原则——「不求不助」,即确定对方的父母有诉求才能加微信,否则往往会被后者当成托儿。
大樊妈妈在求助热线上遇到一个女生,希望她能劝劝自己的母亲。她加了女孩妈妈的微信,对方先是问起她对性少数的看法,当发现她的态度是支持的时候,前者一改友好的态度,转而教训起她来:「孩子三观不正,你们家长还能不给孩子指一条正路?你不能顺着他们,你要把孩子的三观给扭回来……」女孩的妈妈是机关干部,教育人有一套,发文字不过瘾,急了还发语音,聊着聊着就把大樊妈妈拉黑了。
北京一位妈妈在孩子出柜后始终迈不出那道坎儿,抑郁长达 6 年,曾两次尝试自杀。试过找专业的心理咨询,效果不佳。辗转介绍到骄傲爸爸手上,趁着候机的时间,他跟她通了 40 分钟的电话。
第二天,对方发来的一张照片,照片上,那位妈妈端坐在椅子上,欣然微笑。配上一段语音:「骄傲爸爸,我六年没有笑过,没有拍过照片了,我今天突然发现我会笑了。」他问她是否愿意帮助其他人,她近乎感激地回复,「我愿意,我愿意!」
帮助的对象不仅是父母,还有孩子。丁妈妈这朵「带刺的玫瑰」,也将东北女人的豪爽带到了公益事业上。沈阳一个 16、7 岁的小孩子早恋,一定要让父母接受自己的同性伴侣。父母反对,他就死犟,学习、生活都被严重扰乱。
丁妈妈上去一顿强势教育,「现在同意了你能怎么样?能结婚吗?你必须先强大你自己,经济独立了,才有权说话!」那孩子最终被丁妈妈朴素的道理所折服,很快偃旗息鼓。
协力营培训现场
图片来源:微博@同性恋亲友会
改变
家长群、恳谈会现场是另外一个平行宇宙,在那里,他们承认并拥抱多元,而一旦回到现实,焦虑会再次袭来,群里一位微信名为「苦恼又骄傲的爸爸」的父亲,随着心绪的反复,「苦恼」俩字去掉又加上。
「好像转了一圈,发现自己回到原点了,可能要再转一圈才有改变,这是一个螺旋式上升的过程。」大樊妈妈说。
丁妈妈时常幻想,有一天儿子突然答应跟女生结婚了——她知道自己要比孩子先离开世界,若孩子老了还是孤孤单单一个人,不知道他能不能应付得了。
理智上,她知道结婚不可能,但还是期待奇迹发生。每每想到这她就上火,吃东西不香,喝水也苦。儿子休假回家,偶尔兴致上来了扭动几下,她看了更上火,「我说你能消停会儿不?」儿子只得悻悻地回卧室。
而现实常常在不经意间提醒她,最直接的一种,就是收到婚礼请帖。请她她就得随礼,按当地的标准,至少五百起送——这次十一假期她就收收六份,四份结婚的,两份去世的。
那年父亲去世,她觉得丧事不好搞得太隆重,合计等儿子结婚的时候再大办一场,整几台好车。现在倒好,这些年散出去的礼钱全打水漂了!
对于儿子的着装打扮,她坚持以中性,瞅不出来为原则加以指导:衣服买红的,不要那橘的,翠绿的;口红不涂那太红的,血了哗啦的,跟印台油似的,换成唇彩,油乎乎的,既不裂,还有点闪,多好;眉毛不需要描太重,后面带一点就行;粉底太白了,抹点儿防晒霜就行……
她坚持自己的审美原则,「就算做女的,咱也不作那妖艳的」——妖艳的人会吸引旁人的目光,而那目光是猎奇还是欣赏?她又想起了那个跳楼的人。
问到最不能接受的事情,丁妈妈说是孩子做变性手术,但转而一想,儿子真要做,那自己也只能接受认可。但绝不能以女性的形象出现在自己家周围,让邻居认出来。
孩子不理解,认为母亲并没有真正接受自己。但他也许从未得知,母亲不是怕丢自己的脸,是受不了儿子被人戳脊梁骨,「要是有人说, 哎,你儿子穿一套女装。那我就懵了,挺可怕。」她又想起了那个跳楼的人。
近两年,大樊妈妈都定期在同性恋交友平台「buled」和「热拉」上直播,以前她在这屋直播,丈夫就躲了她去那屋待着。最近几个月,丈夫不躲了,她直播,他就在一旁默默地听着。她想,正好帮他「脱敏」。
最近一次直播完,她问丈夫,「我说得好吧」「你说得挺好!」她深感欣慰。改变在不知不觉地发生着。
初次得知孩子的情况时,刘妈妈几乎天天查资料到凌晨,找相关的群入群咨询。现在她不那么忘我地查资料了,但看到相关的还是会随手记下,「我打算老了以后写一本书」,她说。
父母的付出,孩子会记在心里。一次她上班后收到孩子发来的短信「妈妈我还是很爱你的,只是这个身体让我好惨。」这句话让刘妈妈在办公室哭了半天。
近期最令刘妈妈百感交集的,是帮孩子褪毛。过程中,孩子乖巧温顺,会温柔地感谢妈妈,她感到自己与孩子建立起更亲密的联结。
在抑郁时期,孩子吃治疗抑郁的药物时,都是十分抗拒的,现在,激素药片直接递到手上,孩子看都不看就仰头服下,「无限信任你」。
至于生二胎的建议,她和丈夫商量后决定不生。
「我们要把全部的爱给这个孩子。」
文中刘妈妈为化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