特区往事——深圳香港双城记

01

为什么是深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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许多看起来高瞻远瞩的英明决策,在当初的时点往往都是大潮之下的顺势而为。深圳特区,看起来是我们设计好的一个试验,但其中有很大的自发甚至无奈的成分。

1959-1961年我国的经济困难波及到全国大多数省份,开始出现民众越境逃亡的现象。在与香港毗邻的广东省宝安县,聚集了数万人试图逃往香港。这些来自全国12个省,62个县市。在短短一两年之间,大约有6万人逃到香港。

这场史无前例的偷渡事件,史称“大逃港”,当时甚至惊动了最高层,这对后来领导人选择深圳作为特区试点有深刻的影响。与其让大陆人民通过深圳逃亡香港,还不如把这个地方利用起来,打造成一个接触资本主义的前沿阵地。

但是,为什么经济特区这一全国性的政策突破,最后落地在了深圳、珠海、汕头及厦门这样的边缘城市,而不是主要的工业城市,例如广州、上海或天津?

说穿了还是没底气

中国一方面要保证社会主义的主体性,另一方面希望在国家控制的前提下,实验并利用资本主义的力量。经济特区本质上是实验室,在边缘地区的城市,可以用较低的社会成本来进行一场国家级的“资本主义”实验,如果成功了,那么实验结论可以总结成政策,应用于其他地区。如果失败了,对全局的冲击也在可控范围内,甚至反过来进一步证明社会主义仍然优于资本主义。

另外不得不承认,在改革开放的早期,毗邻香港是深圳成为特区的重要原因(类似的,珠海毗邻澳门,厦门离台湾近)。在毗邻香港的地方成立特区作为缓冲区,一方面方便引入香港的外资。另一方面,深圳可以试验香港资本主义与大陆社会主义的杂合体。更进一步的,深圳与香港可以试验地区分工,以及深圳与全国其他地区的分工,并期待这样的未来分工能够应用到台湾。

样的期待实际上是希望建立一种中华区的“雁阵模式”:香港、台湾负责高端产业,而大陆负责劳动密集型产业。这在当时是很合理的安排,但40年后的今天来看,这样的期待已完全不合时宜。因为第一我们逐渐发现香港、台湾的产业已经算不上高端(真正的高端在欧美);第二,大陆也不甘于永远在劳动密集型产业里搬砖。

此外,中国长期缺乏跟资本主义打交道的经验,需要考虑开放之后对于社会主义国家形象的冲击。事实上,改革开放早期,西方富足的形象传入大陆,给大陆的精英带来了极大的冲击。许多人在自惭形秽之下,开始质疑大陆的制度乃至于种族劣根性,八十年代的精英里冒出来一大批逆向种族主义者,“中国需要被殖民三百年”、“拆了故宫建白宫”的声音不绝于耳。因此,一旦在早期阶段开放广州、上海等主要工业城市,中国将面临更大的经济和政治风险。

反过来,外国投资者对主要的工业城市存在戒心。考虑中国在前三十年发生的动荡主要集中在大城市,投资者更担心投资无法得到保障。因此,开放一些边缘地区,反而能够吸引到投资。

1977年邓小平第二次复出,首选到广东深圳这样的边陲考察。回到北京后,对深圳这个地方念念不忘,多次在中央会议上提到这个地方,并且开始有了所谓让一部分人和一部分地区先富起来的想法和策略。更具体的,小平同志提出了“让一部分城市先富起来”主张,列举了十来个这样的地方,第一个就是深圳。

于是,1979年2月,国务院下达了38号文件,明确提出在宝安建立出口基地和新型的边防城市。为了凸显宝安的重要性,中央及广东省委决定将这个地方县改市,宝安县变成了深圳市。

关于特区到底划多大面积,有一个小插曲。深圳市提出了一个327平方公里的方案,这个方案当然受到了广东省的反对,认为这个特区面积过大。广东省提出了一个仅6平方公里的深圳特区方案,认为这样的面积用来搞加工出口妥妥够了。争论一直上报到中央,请示到了国家进出口委(当时的主任是他)。他最终批准了这个327平方公里的方案。

至此,“南海边的圈”正式画成,深圳开启了她的奇迹之旅。

深圳在管理体制上的种种突破,一开始就对中国经济有全局性的价值。事实上,我们今天在中国看到的许多新体制,都能看到深圳的影子。

比如我们习以为常的工程竞争投标制度,人事聘任制度,劳动合同制度,激励性的工资和福利制度,以及充满争议的土地批租制度,都发轫于深圳。

02

深圳香港双城记

深圳和香港,越过罗湖桥不过5分钟的时间。“三十年河东,三十年河西”用在这两座城市,再贴切不过。

香港的富庶源自于大陆的封闭。在1842年到1949年的一个多世纪里,香港的发展一直波澜不惊。当时的香港在产业、金融方面与上海相比,都难以望其项背。

事情的转折点发生在1949年,随着反动派政权的倒台,许多资本家逃离大陆,“直接为香港带来了50%以上的财富”。同时,冷战背景之下,中国大陆被迫再一次关上了大门,上海这座城市的贸易和金融属性也被剥离。香港阴差阳错地成了东亚的金融中心和贸易。

香港也更早地赶上了全球化的产业分工。20世纪60年代开始,发达工人成本上升,开始将劳动密集型产业向外转移。香港抓住了这个机遇,开始发展服装、塑胶、玩具等轻工业,最高时制造业占地区生产总值的30%,比肩金融和贸易产业,香港四大家族均崛起于这个时代。

70年代石油危机,发达国家的资本密集型产业利润空间进一步压缩。欧美日开始转向高科技产业,而资本密集型的产业再一次向外转移,造就了亚洲四小龙崛起的风口。

此时香港开始了自己的产业升级,劳动密集型产业亟需向外转移,这与大陆划设深圳特区的规划不谋而合。到1995年,劳动密集型生产加工工序已经有90%转移到内地。深圳很快吸纳了电子、机械、五金、玩具等轻工业制造部门,为此后的经济腾飞奠定了基础。

这个时期,香港也是深圳乃至整个珠三角主要的外资来源地。同时香港保留了为工业提供服务的功能,包括一直保持的金融和贸易行业,于是香港和深圳形成了“前店后厂”的区域分工模式。

这样的模式给深圳带来的收益是巨大的,80年代,深圳GDP增速有6年超过50%,只有一年没有超过30%,平均增速达到惊人的52%,90年代的前五年,平均增速仍高达40%。

需要强调的是,深港两地的合作也带给了香港实实在在的好处,香港并非单方面施舍的恩主。随着内地改革开放,全世界的资本为这个10亿人的市场而疯狂,纷纷到香港设立分支机构,并以香港为跳板打开内地市场。在80年代的前半段,香港的GDP增速同样疯狂,绝大多数年份都达到了20%以上。到90年代,香港的服务业终于占到了GDP的80%以上,香港就此完成了在产业链上的最后一次攀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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香港空心化与深圳的逆袭

香港开始出现令人担忧的现象。从大环境来说,香港的崛起得益于大陆的有限的开放而造成的管道效应,香港作为唯一的窗口,吃掉了一大块改革开放的红利。但随着大陆开放程度提高,外资越来越多地通过上海、广州、深圳直接进入大陆,管道效应锐减。第二,香港把轻工业甩给珠三角之后,并没有向其他三小龙一样,进一步发展半导体、生物制药等高端制造业,而是过早地进入了以金融、地产为代表的服务业道路,目前香港的制造业占比已经降到1%左右。

香港制造业的空心化,导致香港无法与内地形成有效的产业分工,无法加入东亚的庞大产业链,这一点甚至比不上台湾和韩国。

众所周知,金融、地产无法吸纳大量的产业人口,只有少数精英才能进入上述产业,而大量的香港人口不得不进入“给服务业服务”的产业,比如餐饮业或旅游业。畸形的产业结构不可避免地带来收入分配不均、贫富差距扩大,进一步侵蚀社会稳定的基石。再加上身份认同的暧昧及意识形态的混乱,香港可能走向街头政治的不归路。

而深圳经过40年的积累,终于走上了逆袭之路。

深圳有三次明显的转型。

80年代,通过承接来自香港的劳动密集型产业,发挥国内劳动力廉价的优势。由转口贸易转向工业化;

90年代中期开始,试图打造自己的技术密集型产业,华为、腾讯均崛起于这个时期。

2010年开始,深圳在一些产业已经站到世界水平,学习模仿的红利已经吃尽。深圳开始展现出她强大的创新能力,PCT专利申请居然超过了高校林立的北京上海。而深圳的专利主要来自企业,其中包括华为这样的巨头,也包括大疆、优必选等新秀。

必须强调的是,深圳在早期积累起来的宝贵而完整的产业链,为这些创新提供了坚实的土壤。笔者有幸深入几家深圳的创业企业,感叹深圳完整的产业链给创新带来的便利。创新企业只管埋头突破关键技术,形成方案,而周边的供应链能够迅速将方案实现,其他地方需要几个月的迭代周期,在深圳只需要几周甚至按天计算。这直接加速了深圳的创新节奏。

于此同时,深圳也在培养自己的“前店后厂”的小弟。从2000年代开始,深圳出现了企业外迁的现象,一开始是劳动密集型的企业外迁,比如富士康,后来包括装备密集型、技术密集型的企业先后外迁,比如华为。这些企业大多落地在了临近的东莞或惠州。现在的前店后厂模式变成了“深圳总部研发”+“东莞、惠州制造生产”。必须看到的是,深圳在努力保留宝贵的研发功能,通过留住技术人才和研发人员,避免城市患上空心化的“香港病”。

甚至在香港最擅长的金融领域,两地也出现了此消彼长的势头。由于大财团长期把持着香港经济,社会阶层固化,缺乏创新条件和机制。金融行业当中,很多人推崇和选择是精算师、交易员等岗位,而程序员和IT人士只是边角料的岗位。本来是领先的金融地区却失去了互联网创新的最佳时期,出现一派老气横秋的气息。从细节上说,香港金融界的电子化和自动化一直没有推开,银行APP经常死机,页面的适配、点击与操作体验等都非常糟糕,部分报价还需要电话口头的方式,很多时候体验相当于大陆的2000年前后。

反而一河之隔的深圳却异军突起,深市创业板股票总市值已经稳居全球创业板第二,超过韩交所KOSDAQ、伦交所AIM、日交所JASDAQ和Mothers、港交所GEM等知名国际创业板,仅次于纳斯达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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深圳不仅已经建立起完整的金融产业生态体系,金融领域的创新也不断迭代。随着新技术和移动互联网的进一步发展,国内金融体系和政策的成熟,香港和深圳金融领域的差距将会越来越小,而在金融和科技领域的创新差距将会越来越大。

04

深圳还缺什么?

缺人才。准确的说,是缺乏高水平的教育资源。教育看上去是民生问题,实际上是发展问题。一个国家或地区能否长远地发展下去,教育是动力。深圳长期奉行的拿来主义,年轻人在其他地方上了大学,然后吸引来深圳,马上变成劳动力贡献税收。

但这并非长久之计,首先人们是厌恶搬迁的,毕业生更倾向于在求学当地找到工作,越是顶尖高校的学子,越是容易在当地留下来,最后被深圳吸引过来的是少数,可能不足以支撑深圳的长远发展;第二人们会担心子女的教育问题,考虑到深圳教育资源匮乏,人们可能会尽可能留在北上广,而不是来深圳。

深圳的教育资源与发展水平是不匹配的,尽管这些年引入了一些大学,但是每万人享有的大学入学机会是非常低的,不仅远不如北上广,也低于武汉成都等老牌中心城市。深圳正在南山建立大学城,希望可以很快看到一座座大学拔地而起,一群群学子蜂拥而来,他们将是这座城市保持繁荣的宝贵燃料。

缺医疗。好医院依赖于好医生,好医生依赖于好的医学院,这与之前提到的教育问题一脉相承。没有丰富的医疗资源,谈不上建立所谓的宜居城市。同时也要看到,深圳缺乏医疗并不完全是坏事。我们在创造的时候,可以进行改革和创新,可以突破一些其他地区无法突破的条条框框,这其中可能也会出现不错的投资机会。

缺文化。哪怕到了现在,深圳从上到下都是重理轻文的,希望有高科技过来落地,马上形成产业,对此政府不惜砸下重金。但是对于人文或艺术行业,深圳远没有如此热情,甚至对于这些“虚”的东西有些排斥。

笔者认为当经济水平发展到一定程度,人类在时间和思想上的闲暇自然会带来文化的发展,深圳或许正在塑造自己的文化,这需要文字、图像、音乐或其他形式来承载。

更长远的,深圳作为改革开放的前哨,深圳所做的改革和创造,不仅在于技法和产品上的新奇,更是在为华夏文明书写新的制度、新的组织形式、乃至于新的意识形态和文明形态。

换用一句的名言,深圳不仅要代表先进生产力,未来还要代表“先进文化的发展方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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深圳独角戏

中国的封闭成就了香港,中国的开放将继续成就深圳。除了一些出入境的通道业务,香港的功能,深圳正在越来越多地承接过来。

笔者在此不会试图去解读“特色社会主义先行示范区”的政策,仅从此政策明确提出的目标来看,要到2035年“…城市综合经济竞争力世界领先…将深圳建设成为竞争力、创新力、影响力卓著的全球标杆城市”。

在我国历来出台的政策规划文本里,有语焉不详者,有目标明确者。对于目标明确的规划,我国从来是说到做到,言出必行,人狠话不多。

有趣的是,在“世界级城市”这个生态位上,一个区域往往只会有一个。在大湾区,笔者相信最后将有且仅有一个城市,承担起全球标杆城市的角色。虽然香港如今已经是毫无疑问的世界级城市,但真正的竞争可能刚刚开始。

那么,这两座城市的关系,从原来的“前店后厂”,很可能变成之后的并驾齐驱,最后会有两种结局:

香港与内地找到某种和解的方案,港深终于走向早就应该出现的融合,一起成为华夏南部第一城;

更有可能的是,香港政治上民粹化,经济上朝着南部普通一城均值回归。而深圳继续昂扬向上,打开另一扇窗,承担起世界级城市的功能,这可能需要几十年。最后,两座城市以“徒弟打死老师傅”的结局收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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