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安《双子杀手》:遇见更年轻的自己,你会爱他还是杀了他

本文转自:骚客文艺

作者:韩松落

音乐人周云蓬今年开始弹电吉他了。很多人问他原因,他说:“老那么如鱼得水,老那么庖丁解牛,其实并不好。所以,想给自己设点儿门槛儿,给自己找点儿难题”,何况“电吉他一方面看起来更有娱乐性,另一方面电吉他因为使用效果器,会让人的思路更开阔,更容易刺激人的创作。”但事实上,他在练习过程中发现,“木吉他和电吉他差异性很大,几乎是两种乐器”,他于是用了很多时间,来练习电吉他。

接连看过《少年派的奇幻漂流》、《比利·林恩的中场战事》和《双子杀手》之后,我想,李安大概也是基于同样的原因,才开始变成技术派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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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是想给自己找点难题,想用技术来刺激创作,更重要的是,用新技术拍电影,看有没有可能拍出一种新电影。

我也很想知道答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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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过,看了《双子杀手》之后,还是有点遗憾的。因为全世界只有很少的影院可以按照这部电影的技术要求进行放映,绝大多数人看到的,依然是一个较低配置的版本。所以,我们既无法感受电影中几个经典场景的美妙,也无法判断120帧版本和别的版本的差异,就还是,更多关注故事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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毕竟,《双子杀手》还是有一个故事,还是要靠故事来驱动人们更敏锐的感官体验。

可是,电影看到一半的时候,我脑子里开始跑马,想起一些华语武侠片。这些武侠片有个共同的故事——刺杀魏忠贤。故事往往发生在明朝,皇帝昏庸,任由奸臣当道,忠臣和忠臣的后代遭到诬陷、迫害,并被追杀,经过一番江湖动员之后,仁人志士团结起来,和养好伤练好武的忠臣后代一起反杀奸臣。皇帝始终隐形,像一种又不确定又可怖的存在,由着芸芸众生在前台打打杀杀,只在最后,当仁人志士骑马远去,重新隐入江湖的时候,有一点清旷和寂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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电影《绣春刀》,金世杰饰大太监魏忠贤

差不多有四十年时间,香港和台湾拍了很多刺杀魏忠贤或者其他奸臣的故事,魏忠贤已经在银幕上死去很多次。这些故事已经有了非常成熟的模式,偶然会有一些变体,比如奸臣收养了忠臣的后代,悉心培养成杀手,带队去追杀忠臣一家,用血亲相残的方式加深对忠臣的惩罚,在关键时刻给他们以最沉重的击打,当然,最后通常还是父子相认反杀奸臣。血缘的力量大于后天的教化。

《双子杀手》就是这样一个故事。只要把克里夫·欧文扮演的那个反派大BOSS换成魏忠贤,它的故事源头就非常明显了:年轻人如何认识自己,如何找到真相,如何找到自己的生命源流,并且在最后关头做出选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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最有寓意的一场戏,就是年轻的威尔·史密斯和老年版的自己一起,在古老的墓穴里获得重生,并且一起坠入墓穴中的水池,像又一次经过羊水浸泡,才能让彼此的生命基因融汇沟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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也就是说,《双子杀手》的第一层故事,和身份认同有关。

这种身份认同,是典型的中国特色。因为,几千年以来,中国人始终是披着迷彩生活的,“隐真”是中国人生活里最重要的技能,也是中国文化里最隐蔽又最重要的深层意识。每个人必须隐藏爱,隐藏恨,隐藏自己的政治观点,甚至道德底线,才能在残酷的生存资源争抢中,顺利地存活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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所以,华语电影人非常热衷于身份认同这个议题,中国观众也对这类故事心领神会,聂小倩陈永仁(《无间道》里梁朝伟扮演的角色)的故事,在中国语境下完全成立,一旦翻拍就荒腔走板。

只有这么一层意思是不够的,所以《双子杀手》里又套了一个父子故事,这是李安热衷讲述的故事类型,孽子孽女,在父亲布下的天罗地网里挣扎求生,寻找现实的和精神上的出路。弑父,成为父亲,也重新认识父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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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过,《双子杀手》里,给出了两个父亲,一个是克里夫·欧文扮演的邪恶的、无情无人性的父亲,把“儿子”当做工具,甚至越来越无情,越来越工具化,他就是那个数据化的、机器化的未来的代言人。另一个父亲,是威尔·史密斯扮演的,人性的、善良的、睿智的、忧患重重的父亲,他曾经非常强大,现在依然强大,依然谨慎,而且不服老,不停地向“自己”发出召唤;他有许多技艺需要传递下去,更有许多关于世界的、人性的忧思,需要传递下去,他是那个人性的、有血有肉的过去的代言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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两个父亲,面对的是同一个“儿子”,这个儿子强悍、莽撞,正在有情和无情之间做出选择,他曾经非常凶残,对邪恶的父亲非常忠诚,但邪恶父亲的谎言,让他的信念出现了裂缝,他听从了善良父亲的召唤,进入墓穴,跌入羊水,得到重生。最重要的是,找到了自己生命的源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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故事在春花怒放的时节结束,一切都在复苏,一切都重新绚烂。

但两个威尔·史密斯之间,又不是寻常的父子关系,而是母本和副本的关系。从基因的角度讲,他们是同一个人,是一个人和年轻二十岁的自己的相遇。这种身份,让这两个人之间有了一种情色感,他们两个人打斗、纠缠、制服的场面,都有了情色意味。各自和别人打斗时,都干净利落,一枪致命,毫不含糊,甚至连敌人的脸都不用看。而他们之间的打斗,总是有所顾忌,有所保留,会留一手,以制服为目的,而不是以击杀为目的。在每次打斗中,揭开面具、互相凝视,更是必经的流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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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们的打斗,和李慕白与玉娇龙在竹林间的打斗一样,是制服、驯服的过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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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年轻的威尔·史密斯犹豫着要不要以弑父来做出抉择的时候,中年的威尔·史密斯替他做出了决定,承担了罪责、罪恶感,因为做完这件事,“你的内心就不再完整了,你很难修复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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其实,这是一个人对年轻时的自己的爱情。就像李安在接受采访时说的,面对新技术,他希望自己年轻二十岁。他在电影里做到了,但在现实中,他依然是那个要清醒地面对自己的老去,并且以不断的重新开始,来反对自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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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过,《双子杀手》里,不管是身份认同,还是父子情结,两层意思都很浅,都没有多么幽深,可能是为了让出更多的心力给技术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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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的能量毕竟还是有限的,不可能面面俱到。想到这里,我又一次觉得李安的存在,觉出他人性的部分,即便是缺陷,也依然是充满人性光辉的缺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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