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汉时关08】东门黄犬

当年农历五月,项羽拿下了襄城,大军回移。项梁在这个时候召集诸位将领和各路军马共聚一处,商议大事。刚刚抢回老婆孩子的刘邦也在六月到了项氏一族驻扎的薛地。

在项氏一族的倡议下,刘邦等人呼应项梁,各路诸侯一同支持楚怀王的孙子熊心为楚怀王。

熊心是楚怀王熊槐之孙的孙子,所以后人又称他后楚怀王。楚亡国以后,熊心躲在民间给人放羊。一个人的命运啊,真的是连他自己都不可以预料。项梁起事之后,为了增加民望,采纳了范增的建议,熊心为楚怀王,自称立武信君并以军监国。

在中原地图的另外一边,章邯已经无敌了。

章邯已破陈王,乃进兵击魏王於临济。魏王乃使周市出请救於齐、楚。齐、楚遣项它、田巴将兵随市救魏。章邯遂击破杀周市等军,围临济。咎为其民约降。约定,咎自烧杀。(《史记》)

击败陈胜以后,章邯马不停蹄地直奔临济,魏咎就让周市去找援兵。救兵是请到了,但是正面撞上了章邯的军队,章邯哪管你是三国联军,上来就砍。周市兵败身死,章邯引军包围了临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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魏王咎已经山穷水尽了。为百姓的性命考虑,没有继续抵抗,而是约好了向章邯投降,自己自焚而死。

齐王田儋也是一样的惨,章邯军以口衔枚,连夜奔袭,齐魏联军根本没有应对的能力,田儋战死于临济城下。田儋的堂弟田荣捡了一条命,收集了田儋余下的部队就接着向东跑,逃到东阿。

旧历七月的大暴雨暗示了原生态起义军的境遇,刘邦攻亢父,但是章邯依然在东阿这个地方追上了田荣,并把整个地方围起来了。

唇亡齿寒,起义军到了生死存亡的关头。

刘邦和与项梁,带着兵马赶紧来救田荣,双方里应外合,在东阿大白了章邯。田荣又捡了一条命。并且在当年旧历八月,拥立了田儋的儿子田市为齐王。

刘邦和项羽继续向北边追,追到了城阳,攻下城池然后屠城。不知道那时候的刘邦和项羽共同站在城楼上,听着城下人的嘶喊,有没有想到自己也会有这样的一天。

刘、项大军驻扎在濮阳东,又一次跟章邯决战,章邯这一次又不敌。

风水轮流转,起义的军阀们也开始回过神了。章邯有一点双拳不敌四的感觉。

不过很快章邯就整顿了军务,恢复了士气,坚守濮阳这一块。

刘邦和项羽不吃这一套去攻定陶,定陶没有被联军打下来。

沛公与项羽转而向西进攻,杀向雍丘,打败了秦国的防军,斩三川守李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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其实这件事也挺唏嘘的。

李由是李斯的长子,率军驻守洛阳。按照起义军原先的计划,吴广军直取三川郡,然后杀向咸阳。但是偏偏在荥阳这个地方给李由带领的军队给拦下了。起义军的闪电战被李由活生生地推向了白热化的胶着状态。这是起义军的分化瓦解的一个重要的促因。

担任过三川郡守。后来天下大乱各地反秦义军不断,吴广统率义军,屡战屡胜,准备攻克三川郡,直取咸阳。但是,义军在攻打荥阳时,遇到了李由所部秦军的顽抗,结果荥阳久攻不下,形成了胶着的状态,令义军吃尽苦头,加速了起义军内部的分化。

赵高挟持李斯进行了政变以后,就一点一点地排挤和孤立了他。

李由还在前面跟起义军打仗呢,赵高对秦二世说:

“……!夫沙丘之谋,丞相与焉。今陛下已立为帝,而丞相贵不益,此其意亦望裂地而王矣。且陛下不问臣,臣不敢言。丞相长男李由为三川守,楚盗陈胜等皆丞相傍县之子,以故楚盗公行,过三川,城守不肯击。高闻其文书相往来,未得其审,故未敢以闻。且丞相居外,权重于陛下。”

简单点来说,赵高直接对胡亥说,您上位以后,李斯没有得到他想要的权势,正在想割地为王呢。李斯的大儿子李由是三川郡守,这些起义的人什么陈胜啊项氏一族啊,都是这附近的人,所以他们横行无阻。

胡亥一听,赵公公说得对啊。马上下令调查李斯,为了防止找不到铁证,还让人去李由那里找证据。

这个时候是什么时候?起义军都要杀入函谷关的时候。

但是他们忘了一件事,帝国之所以能有这点喘息的机会,能有章邯率军反扑的机会,完全是李由等秦军将士坚守城池换来的。如果当初不是李由在荣阳挡住了起义军,现在胡亥等人脑袋可能早挂在咸阳了。

李斯不服气,带着自己的辩解,认为有功,也实无反心。直到最后被收到监狱里面以后,还期盼自己可以上书来解释,表达忠心,希望胡亥可以突然醒悟,然后赦免自己。

“臣为丞相治民,三十馀年矣。逮秦地之陜隘。先王之时秦地不过千里,兵数十万。臣尽薄材,谨奉法令,阴行谋臣,资之金玉,使游说诸侯,阴修甲兵,饰政教,官鬬士,尊功臣,盛其爵禄,故终以胁韩弱魏,破燕、赵,夷齐、楚,卒兼六国,虏其王,立秦为天子。罪一矣。地非不广,又北逐胡、貉,南定百越,以见秦之强。罪二矣。尊大臣,盛其爵位,以固其亲。罪三矣。立社稷,修宗庙,以明主之贤。罪四矣。更克画,平斗斛度量文章,布之天下,以树秦之名。罪五矣。治驰道,兴游观,以见主之得意。罪六矣。缓刑罚,薄赋敛,以遂主得众之心,万民戴主,死而不忘。罪七矣。若斯之为臣者,罪足以死固久矣。上幸尽其能力,乃得至今,愿陛下察之!”

法家牛人,李斯一定要算一个的。

在赵高的授意下,官吏丢掉李斯的上书,并且他:“囚安得上书!”

你一个死人还有资格写东西给皇帝?

赵高治斯,榜掠千馀,不胜痛,自诬服。

李斯身居高位,怎么经历过这样的阵仗。一千多棒,换现在的人也都屈打成招了。

赵高玩了个心计,让十几个人假装成为御史、谒者、侍中,不停地去审问李斯。李斯一改口,说出实情,赵高就找人继续对李斯行刑。不知道多少次以后,胡亥再派人过去的时候,李斯还以为是赵高的热人,不敢翻供。胡亥高兴得不得了:

二世喜曰:“微赵君,几为丞相所卖。“

谢天谢地,要不是赵公公,我就给李斯这厮给出卖了。

二世二年七月,具斯五刑,论腰斩咸阳市。

秦帝国的奠基者,法家巨佬李斯就这么凄惨地和儿子一起死在了咸阳街头,并且被株连三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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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斯所受的五刑应该依次是:刺脸—劓鼻—剁肢—腰斩—砍头—碎尸)

不知道蒙氏家族覆灭的时候,他有没有想过这一天。

作为最有可能扭转这一切的人,秦始皇逝世前后李斯如何思考和行动的至今依然是一个迷,但是历史的事实是,他交出了自己的屏障,交出了自己一家人的命,也交出了大秦帝国最后的希望。

再读史书的时候,我才能感受到这句话有多凄凉:

吾欲与若复牵黄犬俱出上蔡东门逐狡兔,岂可得乎!

为公也好,为私也好,也许就是那么一丝的犹豫和念想,让他放弃了最后的主动权:

其年七月,始皇帝至沙丘,病甚,令赵高为书赐公子扶苏曰:“以兵属蒙恬,与丧会咸阳而葬。”书已封,未授使者,始皇崩。书及玺皆在赵高所,独子胡亥、丞相李斯、赵高及幸宦者五六人知始皇崩,馀群臣皆莫知也。李斯以为上在外崩,无真太子,故秘之。……

高乃谓丞相斯曰:“上崩,赐长子书,与丧会咸阳而立为嗣。书未行,今上崩,未有知者也。所赐长子书及符玺皆在胡亥所,定太子在君侯与高之口耳。事将何如?”

斯曰:“安得亡国之言!此非人臣所当议也!”

高曰:“君侯自料能孰与蒙恬?功高孰与蒙恬?谋远不失孰与蒙恬?无怨于天下孰与蒙恬?长子旧而信之孰与蒙恬?”

斯曰:“此五者皆不及蒙恬,而君责之何深也?”

高曰:“高固内官之厮役也,幸得以刀笔之文进入秦宫,管事二十馀年,未尝见秦免罢丞相功臣有封及二世者也,卒皆以诛亡。皇帝二十馀子,皆君之所知。长子刚毅而武勇,信人而奋士,即位必用蒙恬为丞相,君侯终不怀通侯之印归于乡里,明矣。高受诏教习胡亥,使学以法事数年矣,未尝见过失。慈仁笃厚,轻财重士,辩于心而诎于口,尽礼敬士,秦之诸子未有及此者,可以为嗣。君计而定之。”

斯曰:“君其反位!斯奉主之诏,听天之命,何虑之可定也?”

高曰:“安可危也,危可安也。安危不定,何以贵圣?”

斯曰:“斯,上蔡闾巷布衣也,上幸擢为丞相,封为通侯,子孙皆至尊位重禄者,故将以存亡安危属臣也。岂可负哉!夫忠臣不避死而庶几,孝子不勤劳而见危,人臣各守其职而已矣。君其勿复言,将令斯得罪。

高曰:“盖闻圣人迁徙无常,就变而从时,见末而知本,观指而睹归。物固有之,安得常法哉!方今天下之权命悬于胡亥,高能得志焉。且夫从外制中谓之惑,从下制上谓之贼。故秋霜降者草花落,水摇动者万物作,此必然之效也。君何见之晚?”

斯曰:“吾闻晋易太子,三世不安;齐桓兄弟争位,身死为戮;纣杀亲戚,不听谏者,国为丘墟,遂危社稷:三者逆天,宗庙不血食。斯其犹人哉,安足为谋!”

高曰:“上下合同,可以长久;中外若一,事无表里。君听臣之计,即长有封侯,世世称孤,必有乔松之寿,孔、墨之智。今释此而不从,祸及子孙,足以为寒心。善者因祸为福,君何处焉?”

斯乃仰天而叹,垂泪太息曰:“嗟乎!独遭乱世,既以不能死,安托命哉!”于是斯乃听高。

(李斯列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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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东门黄犬)

扶苏可怜,蒙氏一族可怜,李氏一族可怜,他们有自己的信念和法度。但是问题在于在乱世之中,他们是可以决定他人生死的人,是身居高位重权之人,他们每一个人都选择了作壁上观,选择了放弃自己的力量——或者说,他们都活在某种情怀里面。他们都可恨。

蒙恬可知他死后,有多少中国女儿死在匈奴的铁蹄之下?

李斯可知他死后,商鞅变法以来的法制顷刻间毁于一旦?

扶苏又可否知道,帝国失去了他就是失去了仁政的最后希望?

往好听里说,他们是活在一种对于自我的坚守之上;

说难听些,他们活在一种对悲剧美的牺牲冲动里面。

扶苏、蒙恬、李斯,乃至于乌江上的项羽,无一例外。

人有自我牺牲的冲动吗?人皆有之。

只是有的人为家国、有的人为忠义、有的人为名利,有的人为心中的一个小念想而已。

也或许就像常人俗语所说,可能这就是所谓的命运吧。

在这个时候,李斯的长子李由依然带着秦朝的将士,在东边为帝国死守国门。

及二世所使案三川之守至,则项梁已击杀之。

刘项联军大军压境,秦军孤立无援,曹参斩杀李由。

李斯的几位公子迎娶的都是秦朝的公主,李由回家省亲的时候李斯在家中款待,咸阳百官都来祝贺,李府前面的车马依仗以千计,道路一度拥塞。李斯想起老师的话,‘物禁大盛’,不由得感慨:

夫斯乃上蔡布衣,闾巷之黔首,上不知其驽下,遂擢至此。当今人臣之位无居臣上者,可谓富贵极矣。物极则衰,吾未知所税驾也!

”商鞅虽死,秦法犹在“,这样的慷慨李斯是等不到了。

吾欲与若复牵黄犬俱出上蔡东门逐狡兔,岂可得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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