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0年间贷款总额翻了40倍:灾害、草料与牧民的焦虑

导   语

在诚食讲座第78讲里,北京大学环境管理系教授李文军基于20多年在内蒙古、新疆及青藏高原牧区的田野调查,揭示了从天然放牧畜牧业向商业化畜牧业转型过程中,牧民、牧业与草原生态的深刻变迁。李老师的研究表明,造成这一困境的核心在于草场承包到户制度带来的分户经营导致了草场碎片化、牲畜移动受限、牧民应对灾害能力下降,最终陷入“天然饲草不足-贷款买草-生产成本增加-过度放牧偿还贷款-草场退化-天然饲草不够”的恶性循环,越贷越穷。【点击标题《诚食讲座 | 李文军:转型期天然放牧畜牧业面临的问题和出路》,可阅读讲座详细内容】

牧民自己是如何看待这种变化的呢?2010年前后,韩念勇老师带领调研团队,深入内蒙古草原,访谈了大量牧民。牧民们普遍反映,草畜双包(锡林郭勒盟1982年分畜、呼伦贝尔盟1996年分草场)以后,他们遭遇了生活与生产的体系性困境。从他们的谈话中,我们能发现“灾害”、“草料”、“贷款”、“高利贷”、“赊账”这些词正在逐渐成为牧民生产生活的重要构成部分,在这个背景下,贫困正在发生并蔓延。他们的讲述透着无奈和忧虑,这些重复描述的细节提示我们问题发生的普遍性、问题的复杂多样,以及直面和解决问题的迫切性。

本次推送的是较有代表性的三位牧民的口述,对于这一问题感兴趣的读者可以阅读韩念勇等老师的调研报告《草原的逻辑》(2011年)、《草原的逻辑续》(2018年)。也欢迎了解情况的读者在评论区分享现在的情况:在2025年,牧民们仍然陷在这样的恶性循环当中吗?

作者 | 郑宏,北京人类生态工程学会,《人与生物圈》前编辑部主任

一、走上不堪重负的

靠草料喂养的道路

内蒙古呼伦贝尔盟新巴尔虎右旗的苏伊拉今年47岁,有一个儿子一个女儿。家里人口本来就少,再加上嘎查【编者注:行政村】里人多地少,承包时只分到不足5000亩草场,养着十多头牛,400来只羊。草场退化严重,基本没什么能啃食的草了,最多只能勉强维持春夏秋三季的日常放牧,想要打草过冬对苏伊拉一家来说是想都不敢想的事。

我们这儿是1996年分的草场。我家只分了不到5000亩,养了10多头牛,400只羊。要说分草场对人是好的,安稳了舒服了,但是对牲畜就不太好,因为再也没法转场了。

去年下大雪时,雪大得连棚圈门都堵上了,车也不通,雪很厚,都到了羊肚子,羊没法出棚圈,只能喂草。家里只有两个劳动力,400来只羊,每天光是清理棚圈里的雪,把储备的干草从雪堆里刨出来喂给牲畜就忙不过来。每天还要放上干的羊粪让羊暖和起来,能找到的布料什么的都给羊裹上了。

以前光靠自然放牧就行了,很少喂草,最多也就是给老弱畜补充一点,可现在不行了,喂得越来越多,时间越来越长。去年入冬之前我家一共买了14车草,每车100捆(每捆30公斤),800元,共花了11200元,买料花了将近20000元。喂草从12月开始,一直持续到第二年3月。

可是就这么一直喂着,眼看着羊还是越来越不行,太冷的时候,羊就算能吃饱也可能会死掉的,因为体质太差,抵抗力不行。有的怀孕的母羊冻得趴下去就站不起来了,我们还得过去一只只把它们扶起来,忙不过来时有的就连肚子里的羔子一起死掉了。撑到接羔的时候,已经损失了将近40只母羊。本来应该接300只羔子的,也只接到了100只。

母羊光吃干草和饲料营养跟不上,身体不行,接下来的羊羔子就没奶吃,我们还得去邻近专门养奶牛的奶牛点上买牛奶回来人工喂, 一斤牛奶就得2块钱,光是草、料、牛奶钱,我们就花得太多啦。

今年我们买的是比较差的草料,水边的蒿子,16元一捆,估计好的草更贵吧,听说最高能到三十五六元,我没买过。现在买的草大部分都是狼针(针茅),这种草还算是好草呢,但是羊容易被里面的狼针扎得口腔溃疡。风大的时候,喂草不小心把狼针扬起来,还可能吹进羊的眼睛把羊扎瞎。但是没办法,现在的草场上狼针比过去多多了。以前多根葱、野韭菜和羊草比较多,听说草退化得越快,狼针越多。有人说今年冬天可能会比去年还要冷,去年已经零下40多度了,照这样下去,今年买的草可能还不够,等到了真的遭灾时候,草价就不是现在这样了,就得翻倍涨,还不一定能买得到。可谁知道到底会不会遭灾,遭多大灾,要准备多少草料才算够了呢?

我们嘎查一半以上都是贫困户。有生病的、没劳力的,大部分还是因为遭灾。那些遭灾了以后没了牲畜的贫困户就把草场租给城里来的人。现在放牧的人里有1/3是嘎查里的牧民,2/3是外来人。我们自己的牧民里,超过1000只羊的大户几乎没有,而外来人有两三千只羊的都有好几户呢。这些人拼命超载,一小块草场就能放进去上千只羊,很快就把草场搞坏了,草场坏了以后再租就租不出去了。如果租给嘎查的人可能会好一些,可外面来的人出价高,嘎查内部的人想租也租不起啊。

500

每年9月开始,状况稍好一些的草场就要

开始打草了 | 摄影:韩影

苏伊拉描述的雪灾是沉重而无法避免的,她肩上买草买料的重担也越来越重,这并不是个偶然现象。从2000年开始,苏伊拉所在的呼伦贝尔草原气候就不断恶化,雪灾旱灾不断,2009年、2010年冬天,最低温度达到零下40度,加上超出往年的降雪量,自然灾害给牧民们增加的负担不言而喻。如今无论有不足百只羊的牧户还是有上千只羊的富户们,入冬之前必然要预备草料,开销占家庭总支出的一半以上,这种情况从出现到现在其实还不足10年。

锡林郭勒盟苏尼特左旗的老政协副主任额尔敦·巴特做过一个统计,在他调查的嘎查里,牧户全年收入的80%-90%都要用于买草料,而且有愈演愈烈之势。据他统计,1998年12月,他所在的达日罕苏木一共五个大队,只有6个贫困户,没有无畜户。1999年雪灾之后,贫困户增加了100户,其中无畜户57户。牧民里甚至出现“养的牲畜越多越赔本”的说法。

苏伊拉在叙述中也回忆起,大集体时是四季转场的,入冬前就会依据草场和天气状况判断是否走场,即便遇到这样的灾害,也能将损失降到最低。可如今被困在划分的草场上,走不出去,只能有两个选择,或者花钱买草买料硬扛着,有极大风险会在一场灾害里把牲畜赔光;或者把自家的牲畜处理掉把草场出租出去,自己打工,但是一旦草场坏了就连最后一点草场租赁费都拿不到了。无论哪一条都是充满风险的道路。苏伊拉面对这样的现实,也只能一边尽其所能地买草买料一边祈祷能够度过一个无灾的冬天。

二、外购的草料只能保命,没有营养

拖雅是锡林郭勒盟苏尼特左旗白音登吉嘎查的妇联主任,以苏尼特左旗北部牧户一般的生活水平来衡量,她家算得上是个上等户。除了自家分到的15000多亩草场外,还外租了7000多亩草场,养着600多只羊、90多头牛、30多匹马。与苏伊拉不同,这个富裕能干的家庭是否能依靠外购草料来应付抵抗灾害?

过去我们牧民是不懂得给牲畜喂草料的,就是纯粹自然放牧,没有打草场,也很少打草,就是直接放牧,羊羔子的成活率还挺高。就是从承包以后,尤其是1987年遭了一次大灾后,开始懂得备草料了。以前也就是下羔子的时候给喂一点,现在起码一年要喂三个月,最长的时候喂半年。

我家每年都要买四五百捆30公斤以上的大捆草,200袋(共2吨)料。光草料一项至少花四万元。现在最大开销就是买草料了,能占我家收入的三分之一还多。我家这种情况,花钱还不算最多的,因为有好棚圈。前面那些年积攒的钱几乎就都投在棚圈和草料上了,我家光是盖棚圈就花了20多万,棚圈好了就能省下一点草料钱,尤其是刮大风和遇到大灾的时候特别有效。

但是再怎么说那草料也不如草场上的草有营养啊。最好的就是当地草了,可是太少了,买不到。就算草场上的草少、矮,营养也比干草好多了。纯粹说圈养的话,山羊、新疆细毛羊还凑合,绵羊真是不行,不知道是不爱吃还是不会吃干草和料,吃个半饱就不怎么吃了,踩来踩去,踹来踹去的,地上撒的干草都没吃完,看着好像是吃饱了,可羊就是不上膘,草料还都这么糟践了。而且牲畜在棚圈里老不动也不好,怎么也要出去转转。结果在棚圈里圈着,蒙古羊就越喂越瘦,养不好。要是以后草场都坏了不能放牧只能舍饲的话,就得换品种,要专门养那种习惯吃草料的牲畜才行呢,本地畜根本不行。

500

布和朝鲁摄

500

布和朝鲁摄

500

韩影 摄

各种草料供应点。牧户们越来越多依靠从外面买草料过冬,舍饲喂养时间从3个月到8个月不等。随之而来的是草原上草料贩卖的新链条。这个链条最末端的是牧户,中间却多了许多依靠草料讨生活的人,其中有专门打草的、出租打草机械的、运输的、收购草的老板,甚至还有一些专门给卖草人带路去草原上找牧户的。旗镇所在地以及苏木所在地也就成了大大小小的草料集散地。

从一个角度来说,舍饲肯定要比自然放牧的成本和投入高得多,但是草场退化产草量变低,牲畜因为吃不好而体质下降的情况下,棚圈可以帮助牲畜抗寒。因此,拖雅家才会不惜自己出钱20万修建“豪华棚圈”。但舍饲是否就是解决一切问题和灾害的万能钥匙?

“干草捆是个死东西,只能保命,没有营养,再喂肚子也不会圆。”同样是苏尼特左旗的巴伊尔就专门做过这样的试验,一只羊一天正常的食草量是1.8公斤干草,他把一些羊圈养起来,每只一天喂2.5公斤干草,结果用巴伊尔的话来说“肚皮依然是瘪瘪的,没有精神”。而将这些羊放出去的话,草场再不好, 一天下来肚子也能是圆圆的,精神也很好。

拖雅也发现,本地羊是不适合舍饲的,真的要长时间圈养,土种蒙古羊根本适应不了,必须要更换品种。但到了那一天,草场不再能自然放牧,牲畜品种也完全成了外来的,依靠圈养喂饲草料的时候,草原和农区还有区别吗?是否已经丢失了草原的特质?

三、最犯愁的是每年还贷款的时节

这是呼伦贝尔盟新巴尔虎右旗的宝格都乌拉苏木,时近10月,营盘附近的草场上长满了蒿子,据老一辈人说,虽然牲畜喜欢吃蒿子,但这是草场变坏变干的标志。边巴苏荣家就在这样的一片草场上。边巴苏荣快30岁了,初中毕业,和媳妇两人放牧为生,我们见到他的时候他正在为“还债”犯愁。

我家有10000多亩草场,是我父亲留下的,我没分到草场。家里养着400多只羊,之前草场好,牲畜也少,不用买草,生活还可以。但自从四五年前开始买草生活就不行了,买草越来越多,负债也越来越多,现在我最发愁的就是怎么才能把贷款还上。

没分草场以前生活最好了,费用没那么高,至少养牲畜不花钱,现在什么都要钱了。我们一直不赞同像锡盟那样的完全圈养,觉得还是应该靠天养畜,这样牲畜和草场都好,也不用花钱。但是草场已经分了,不能像以前一样转场避灾,这几年连续遭灾,想让牲畜不死只能靠买草买料撑着。

我们嘎查草场大,牲畜少,每家至少8000亩以上。可草场大也架不住草不好啊。去年年景太差了,雪灾,又冷,我家的400来只基础母羊死了100多只,羔子也才接了60多个,只有往年的六分之一。去年贷款5万,几乎都花在买草买料上了,到今年12月之前必须还清。我们牧民现在的主要收入就是靠卖羊羔,今年只接了60多个羊羔子,就算一只能卖到400块也才24000块,我们不吃不喝也还不上一半的贷款啊,可怎么对付呢?

这边也有比我贷款多的,十万八万的也有,都在发愁呢。别看我去年牲畜损失不少,还算中等,我们嘎查书记夏都呼家一下损失了六七百只羊,几乎都死光了。

我们嘎查穷,人多,又没什么文化,能替自己说话的人很少,说了也没人听。现在一半多都是贫困户了,只能靠往外租草场拿些钱过日子。我四周的草场,只有我和嘎山家没有租出去,其余都租给外地来的有钱人了,还有在旗里盟里上班的人。他们都超载,9000多亩明明最多能放450只羊,可他们放了500多只羊和40多头牛(总共相当于700-800只羊),控制不住啊。

草场是1996年分到户的,第二年就有人往外租草场了,都是些无畜户们。80年代分牲畜的时候大家都一样分到了,但是有些人家不会管理或者遇到急事比如家里人生病,就把牲畜卖光了,这些人没了牲畜就没法生活,所以一分了草场就赶紧出租出去,至少能拿到租金。

除了外租草场,嘎查里给别人放苏鲁克(注: 一种代牧方式,主人把基础母羊出租出去,承接人承担一切风险,跟主人家按一定比例分羊羔)的很多,我也在给人放。苏鲁克看起来好像挺合算的,跟主人家分羔子的比例现在能达到七三开,放100只基础母羊每年就能得60来个羊羔,但是风险也大呢,遭灾的话,你还得在买草买料上花钱,牲畜死了所有损失都是放牧人单方面承担。有的人家就是这样穷下去的。

现在比以前好一点是能贷款了,以前不能贷款的时候就只能卖牲畜买草料。但是我们不像别的嘎查是年底发放,要来年3月份才发下来,不知道为什么,是因为排队发排得靠后了,还是因为嘎查里谁还贷款太晚了?不知道。但到了3月羊已经不行了,草价又高,贷的那点款根本买不起草。有些人没办法,就入冬之前到西旗(新巴尔虎右旗)和满洲里向个人借5-7分利的高利贷,买草买料先花着,然后贷款来了再拿贷款还高利贷。

看今年这情况,我家要还贷款也真够呛了,要是还不上,下一次的贷款就不能继续贷。说不定我也得去借高利贷,好歹先把贷款还上吧。

500

如今可以打草的草场越来越少,有些打草场的出租价格已经升至15-20元一亩,出租打草机械的生意也越来越红火 | 摄影:韩影

边巴苏荣或许也会被逼无奈,去借高利贷还银行贷款。为什么会出现这种借高利贷还贷款的情况?

“牧民不是为了赚钱才要买饲料养羊的,是为了遇到灾害的时候不至于一赔到底,来年还能有翻身的机会。所以一定要保住基础母羊,结果该存的钱都花在了草料上。”锡林郭勒盟苏尼特左旗的娜仁高娃说。与农区不同,牧区本身的生产周期就比较长,如果基础母畜死了,没有五年时间根本不可能恢复起来,结果买草料成了根救命稻草,越来越多的牧户被套牢在草料上,就算买草料不断投入会赔钱,也要全力把自家的基础母畜保下来。

在边巴苏荣贷款的新巴尔虎右旗克尔伦农村信用社的记录里,我们能清楚看到,贷款是从2000年开始逐渐增加的,之前少有牧业贷款。随着时间推移,参与的牧户越来越多,贷款金额也在增加。2009年全旗3000多牧户几乎家家贷款,总贷款额比2000年翻了40多倍。贷款大部分为了买草,与一般的私人借款和高利贷相比,具有较低利息的信用社贷款成了牧民们积极争取的现金来源。但同时,贷款也有重重门槛,要求必须有草场承包证,至少有100只羊,必须五户联保(五户牧民互相担保,一家还不上,几家就要替他偿还,否则五户都不能继续贷款),必须一年内还清等,同时能够借贷的金额也非常有限,通常都在3万元以下。一方面这么低的金额无法满足牧民们对现金的需求,一方面一年的还款期也与牧业生产的长周期性对应不上。

“银行贷款是好事儿,但是让我们牧民一年就还款太不现实了,至少应该有个三年期。因为牲畜第三个年头才能下羔子啊,一年根本循环不了。” 呼伦贝尔市新巴尔虎右旗的前政协副主席阿日德那说。

在这样的情况下,其他私人借款和高利贷应运而生,成了最不适当的对现金需求的补充。高利贷利息可以高达5分甚至1.5倍,也就是借100元,最多要还250元,还不上的就拿牲畜、羊绒等顶账。

2009年某旗人大就曾花了1个多月时间,调查了全旗嘎查高利贷现状,结果一无所获,无论是借贷方或者放贷方,都不承认存在高利贷,致使这个旗高利贷的规模和范围至今都没有确切数字。“高利贷现在都不是收利息了,而是借给你10000元就只给你4000-5000块,其余就当利息直接扣除了,但你必须要打借了10000元的借条。现在多少牧民借高利贷,根本查不出来,都死不承认,只说是好朋友之间不要利息的借钱。”一位旗人大前主任说。

像边巴苏荣这样,不得不一边贷款,又一边为还账犯愁的牧民越来越多。一方面牧业上不断加大投入,别说赚钱了,连维生都很艰难,一方面还要还利息和本金,最后甚至为了保持自己的借贷信用而不得不借高利贷还贷款,渐渐地,牧民们也开始发问:“为什么现在政策变好了,我们能贷款了,倒是越来越穷了?”

站务

全部专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