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游牧”兔狲的挑战:从潮水盆地到荒漠栖息地

去年冬天,我和大猫从张掖出发前往潮水盆地,继续点亮探照灯工程,寻找张掖北部荒漠周边潜在的兔狲栖息地。

延伸阅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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流浪兔狲:潮水盆地考察记

前两天,李琦和猴仔去潮水盆地收相机,从现场传来两个消息。如你所料,一个好消息,一个坏消息。

先说坏消息:我们精心挑选、地形酷似赛车场的理想点位,相机又“丢”了……

好消息是:将近一年过去,从冬天到夏天再到冬天,依旧健在的两台相机持续记录到了兔狲

潮水盆地

点亮荒漠兔狲新坐标

此次潮水盆地的工作是一项短期快速调查,通过访谈、生境记录、红外相机和粪便检测,在一片相对未知的区域寻找兔狲线索。

调查自24年12月启动,25年7月完成相机检查,11月撤回剩余设备。期间,我们在潮水盆地累计布设了19台相机,采集到22坨疑似兔狲粪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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布设红外相机、牧民访谈、收集粪便(这坨被鉴定为兔狲粪便)©心悦

结合红外影像与粪便检测,我们欣喜地发现:潮水盆地内多个区域均记录到兔狲活动。这些记录主要分布在龙首山北麓的浅山丘陵地带,这也验证了我们之前的推测——类似赛车场这种具备微地形起伏(可提供遮挡与隐蔽洞穴)且啮齿类资源丰富(主要是沙鼠)的区域,会是荒漠兔狲的偏好生境

更关键的是,潮水盆地与“兔狲老家”赛车场所在的平山湖区域相连,这意味着我们能够将关注拓展到一个更大、更连续的荒漠生态单元,从而更全面地评估这里的兔狲保护格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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潮水盆地(24.12-25.11)的兔狲记录 制图:心悦

填补北方荒漠的

兔狲空白

潮水盆地的记录,也再一次拓展了兔狲在中国境内的已知分布。在 IUCN濒危物种红色名录(IUCN Red List of Threatened Species)兔狲现有的分布图中,张掖北部荒漠及潮水盆地大部分区域仍处于空白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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途中黑色十字为我们于2021-2025期间在张掖北部荒漠的兔狲记录,红色十字则是2025在潮水盆地的兔狲记录,可以看出大部分都在IUCN兔狲分布范围之外 制图:心悦

去年起,我们参与IUCN兔狲生存状况绿色标准评估(IUCN Green Status of Species,简称GSS)。评估的第一步,是根据生态环境将全球兔狲分布区划分为空间单元,再分别评估每个单元兔狲的生存状态、威胁水平和在现有保护措施下的未来发展趋势。与中国相关的单元主要包括:东部草原区、蒙古荒漠草原—北部荒漠区、青藏高原区以及天山低海拔区等。

最初,张掖北部荒漠被归入青藏高原单元。但经过我们的提议和多方讨论,并综合考虑其生境类型及气候特征后,这片区域被调整至“蒙古荒漠草原—北部荒漠区”。虽然两者中间存在一定空间不连续,但这些“空白区”或许像潮水盆地一样,只是尚未被充分调查。

可见,不论在国内还是国际层面,大家对中国荒漠地区兔狲的认识仍有大量未知。

兔狲与游牧文明

共同走过荒漠草原

看着兔狲分布图,当我去试图理解兔狲为何出现在这些区域时,一个强烈的念头突然浮现:兔狲的分布区,似乎与古代游牧民族的活动区域高度重合

河西走廊以北蒙古高原的兔狲分布区,可对应西汉时期的匈奴、扶余或唐时期突厥活动的核心地带;以南的青藏高原,则对应秦汉时期的羌或唐宋时期的吐蕃;以西的天山南北麓、阿勒泰和帕米尔高原,又与古“西域诸国”的活动范围高度重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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古代游牧民族活动范围和兔狲分布的比较(以唐开元二十九年•741年为例) 制图:心悦

这并非巧合,仔细一想其实不难理解。

兔狲和游牧民族都适应了亚洲内陆的温带/寒温带草原、荒漠草原和高原山地这一特定的生态环境,它们和他们共享着一套由地理环境设定的生存规则。

对兔狲而言,干旱和半干旱草场中丰富的小型啮齿类动物(如鼠兔、沙鼠)构成了其几乎全部的食物来源。同时,低矮的草本与半灌木丛为兔狲提供了隐蔽与伏击的必要条件。兔狲体型太小了,植被高度超过30~40厘米便会显著阻碍它们的视野与捕猎效率,因此非常依赖于开阔且植被不高的栖息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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兔狲趴伏在低矮的半灌木旁 ©猫盟

而对游牧民族而言,广阔但生产力较低的草场无法支持集约化的农业,但能支持耐旱的草本植物和半灌木。历史地理学研究指出,正是这种资源禀赋,催生并延续了“逐水草而居”的游牧生计方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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平山湖乡蒙古族那达慕大会上的赛马比赛 ©心悦

兔狲分布的东缘,大致沿着历史上农耕与游牧交错带摆动:气候冷期,干旱带南移,游牧民族南下,兔狲的适宜栖息地也可能随之扩展。

例如,在IUCN兔狲分布图上,还有一块被标注为“possibly extinct”(可能灭绝)的区域,大致在今山西境内的吕梁山到太行山之间,而这里如今是华北森林地带、华北豹的地盘。但也许,这些记录就是小冰期等寒冷时期兔狲向南迁移的痕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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兔狲和华北豹的超时空相遇 制图:心悦

东西走向的河西走廊绿洲带,则自西汉之后,基本都被控制在农耕文化范围内。

从地理上看,这里像是一个兔狲分布的过渡带:北边是蒙古高原的兔狲指名亚种(O. m. manul),南边则是青藏高原的兔狲高原亚种(O. m. nigripectus)。

从历史上的环境改造看,绿洲农业的发展和现代化城市扩张使得兔狲栖息地变得破碎,并且可能已经形成走廊南北种群交流的屏障。

过了河西走廊北侧的龙首山,就是张掖北部荒漠和潮水盆地。除了兔狲,这里也伫立着大大小小的不同朝代烽燧,它们都是古代农耕和游牧交汇碰撞的见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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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只兔狲就在一个烽燧的洞里,见证着历史的变迁。 左图 ©小崔;上图、右图 ©心悦

游牧小狲

需要大而连续的栖息地

兔狲虽然是小型猫科动物,活动范围却很大。在蒙古的研究中,雄性兔狲的平均家域面积为98.9 平方千米,最大甚至可至207平方千米;成年个体两个月内的最大迁移记录曾达170千米。

这种大尺度移动与兔狲食物资源的特性密切相关。兔狲的主要猎物(尤其是鼠类)具有明显的周期性波动,并容易受到严寒冬季、干旱夏季等气候因素影响。一旦局部区域的猎物数量骤降,兔狲便可能被迫进行远距离迁移,甚至穿越平时很少进入的生境类型,例如游过河流,最终在新的区域重新定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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游泳兔狲 ©Dhritiman Mukherjee

除了食物波动,竞争者干扰(如狼、狐狸等)、人类活动增强以及生境退化也会让原有栖息地变得不可用,迫使个体迁移。

而公路、铁路、居民点、工业设施等线性或面状开发,正逐渐成为兔狲移动的障碍。随着栖息地的持续破碎化,一些孤立的小种群很可能在无人察觉的情况下迅速衰退甚至消失。

因此,为了维持稳定的迁徙、扩散通道和食物来源,兔狲需要“大而连续”的栖息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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兔狲的荒漠大米饭——沙鼠 ©心悦

2024 年 2 月,在乌兹别克斯坦(兔狲在中亚分布地之一)举行的《迁徙物种保护公约》(CMS)大会上,兔狲正式被列入附录 II。CMS 旨在为跨境迁徙物种制定框架,协调各国保护行动,减少因国界、人为阻隔和跨境开发带来的威胁。

会议中还有一个颇具象征性和贴切的称呼:“Silk Road Cats”(丝路之猫)。兔狲确实穿行在丝绸之路的生态带上,也像极了“游牧之猫”。

游牧兔狲的“王庭”

核心栖息地

尽管兔狲的总体分布范围很大,但能够支撑其稳定生存、并维持高密度种群的核心栖息地十分有限,且呈现高度斑块化的特征。因此,保护兔狲需要双线并行:在宏观尺度上,要保障不同栖息地斑块之间的连通性;在微观尺度上,则需重点保护关键核心栖息地。

在潮水盆地这片广袤荒漠之中,真正能够支撑高密度兔狲种群的区域,可能同样是凤毛麟角。“兔狲老家”赛车场,是一个已知典型的关键斑块:洞穴多且稳定、猎物丰富。这也让我不禁去想:在文章开头那片“丢”相机的区域,会不会成为下一个关键栖息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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潮水盆地龙首山北麓的浅山丘陵 ©心悦

兔狲从核心斑块向外迁移扩散的故事,我们已经在潮水盆地西边的临泽治沙区看到了一些线索。

兔狲新村”临泽治沙区距离“兔狲老家”赛车场约40 千米,以前是流动沙丘,40 年前开始治沙后逐渐变成半固定沙地。随着植被恢复、生境稳定,兔狲也在这里稳定出现。或许,这里的兔狲种群,正是从赛车场及其周边核心区域扩散发展而来的。

而这次在潮水盆地东边的民勤四方墩治沙区,我们也采集到了一坨确认属于兔狲的粪便。这里治沙起步只有不到十年,目前记录有限。但那一坨粪便是否意味着:第一只游牧兔狲已经到达?这里会不会成为下一个“兔狲新村”?

写在最后

潮水盆地“丢”的那几台相机,最终在一番交涉后找了回来。我们也看到了残存的数据。

做保护似乎总会出现类似的事情,可以一气之下气一下离开,也或许可以从中找到新的可能。

牧民大哥说他见过兔狲,以后倒也能帮我们看相机——一台 300 块。

挺好的,至少有的聊了。

参考文献

[1] Barashkova, A., et al. (2019). Ranging patterns and habitat use of the Pallas's cat (Otocolobus manul) in the Mongolian steppe. Journal of Arid Environments.

[2] IUCN (International Union for Conservation of Nature) 2020. Otocolobus manul. The IUCN Red List of Threatened Species. Version 2025-2. https://www.iucnredlist.org. Downloaded on 11 November 2025.

[3] Ross, S. (2009). Providing an ecological basis for the conservation of the Pallas’s cat (Otocolobus manul). PhD thesis, University of Bristol, UK.

[4] Ross, S., et al. (2020). Otocolobus manul. The IUCN Red List of Threatened Species.

[5] UNEP/CMS/COP14.(2023). Proposal for the inclusion of the Pallas’s cat (Felis manul) on APPENDIX II of the convention.

[6] 黄第藩.潮水盆地新构造运动的初步观察[J].地质论评, 1959(02):71-75.

[7] 邵浩浩.(2018). 河西走廊平山湖盆地早白垩世地层沉积特征及其构造演化[D].中国地质大学(北京).

[8] 王明珂.(2018). 游牧者的抉择:面对汉帝国的北亚游牧部族[M]. 上海人民出版社.

[9] 许倬云.(2023). 经纬华夏[M]. 海口:南海出版公司.

[10] Adhika Raj. All that Fluff: Elusive Pallas’s Cats and Their Kittens. 

https://roundglasssustain.com/photo-stories/pallass-cat-ladakh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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