郭晓东:我庆幸自己是个“笨”演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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编辑|晶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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谭飞:欢迎郭晓东。

郭晓东:谭老师好。

谭飞:首先恭喜你前几天在微博视界大会上荣获“年度品质演员”,同时还出版了散文集《那个地方》,可谓是双喜临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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郭晓东:谢谢谭老师。

谭飞:我想先问一个问题,你其实经历很丰富,但为什么脸上总带着一种很“正”的气质?你曾为此感到过苦恼吗?很多人可能会觉得,你做过那么多不同工种,也算“跑过江湖”,为什么身上反而没什么江湖气呢?

郭晓东:我想这和我从小接受的特别端正的教育环境有关。我出生在山东沂蒙山的一个小山村,父母都是农民,他们一直教导我要堂堂正正做人、认认真真做事。在那样一个环境中,慢慢形成了自己的人生观和价值观,习惯了一板一眼、方方正正的方式。我甚至觉得自己有时过于“教条”,也为此感到苦恼。比如在一些社交场合,大家聊得正热络,我一加入,气氛可能就冷下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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谭飞:有点像是“社交黑洞”?

郭晓东:对,我确实是个社交黑洞。其实我的性格也是不喜欢争抢什么的。

谭飞:像是“流水不争先”。

郭晓东:是的,所以我身上没什么锋芒,很多事情都觉得“可以,都行”。

谭飞:那你是否认同,一个角色或演员可以没有锋芒,但必须有“毛边”?

郭晓东:我非常认同。人其实都是有毛边儿的,没有人十全十美。如果一个人看起来毫无瑕疵,那他的面具就太强大了,反而不真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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谭飞:那你自己有哪些不为人知的“毛边”?

郭晓东:其实庄超英这个角色身上有很多我的影子。我有时特别“轴”。我太太今天还说我:“你怎么这么轴?”后来我也安慰自己,如果连这点“轴”都没了,我岂不是太“完美”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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谭飞:所以这种轴或者固执是你认为的一个重要特质?

郭晓东:是我身上一个很大的缺点。

谭飞:之前我有一次碰到程莉莎老师,她也笑着说“我们晓东跟庄超英一模一样”,带着点“恨铁不成钢”的感觉。你怎么理解她这种感受?

郭晓东:我觉得她的感受很真实。因为在生活中,男女对很多事物的理解确实存在差异。很多时候男性在一定程度上可能显得幼稚一些,我也确实在很长时间里忽略了我太太的感受。但我特别感谢两部戏,一部是《新结婚时代》,另一部是《小巷人家》。拍《新结婚时代》时,我们其实已经分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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谭飞:还分过手?

郭晓东:不止一次。用我妈的话说:“人家一个城市姑娘嫁给你,你就该烧高香了,要好好珍惜。”但我当时也有自己的想法,觉得那她也有她的脾气呀,我也还不错呀,有时候会这么想。然后那时刚看完《新结婚时代》的剧本,我突然意识到自己身上有很多问题,而对方其实是正常的。于是我开始反思自己,就重新联系她,打算把她追回来。这部戏确实给了我很多新的认知,对婚姻的一种认知,对我们俩这种特殊社会关系的一种认知:我是一个凤凰男,她是一个城市女。而《小巷人家》则是在我们结婚十八年后拍的,也让我重新审视了自己在婚姻中的问题。其实今天是个很特别的日子。

谭飞:是结婚纪念日?

郭晓东:你怎么知道?11月5日是我们结婚纪念日。

谭飞:祝贺!

郭晓东:谢谢。然后也是因为这个戏,我又重新开始去审视我自己在婚姻当中的这些问题。《小巷人家》确实给了我很多这样重新去审视我自己的一个机会,然后现在她对我是“相对比较满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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谭飞:你说得还比较谦虚。

郭晓东:不能把话说满,我的“女王”马上驾到。

谭飞:说到表演,你曾比喻说“演员是一汪水,每一个角色都是一个不同的器皿”。那当你这汪“水”注入一个本身就有裂痕、有瑕疵的“器皿”,比如一个并不完美,甚至有些懦弱的小人物,例如庄超英时,你是如何既成为他,又让观众能看到水源头的那份清澈?怎么拿捏这个分寸?

郭晓东:演员确实像一汪水,每个角色是不同的“器皿”。当你把自己化作水,注入不同容器中,能瞬间冷若冰霜,也能流淌出滚烫的人生。这非常有意思。这一汪水当中的赤橙黄绿青蓝紫,酸甜苦辣,人生百味,都可以在其中调和。当然,前提是有一个扎实的剧本、饱满的人物,包括他的毛边与裂痕,这些都是“器皿”本身决定的。在这个过程中,你需要释放所有的认知与理解,这些都来自你对生活的感悟、对人际关系的体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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谭飞:都有关联。

郭晓东:我庆幸自己是一名演员,他能让我体味百态人生。每个角色起初都带有“齿痕”,你要让它与你无缝衔接,就需要时间让它长在你身体里。同样,抽离角色也需要时间,甚至像是扒一层皮。有些角色我至今不敢看,甚至连配乐都不敢听。比如《大校的女儿》,我演一名从士兵成长为大校的军人。他是个农村孩子,在城里遇到了“知己”韩琳……我不能提这个戏,瞬间“伤”到我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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谭飞:理解。

郭晓东:这个剧本也是王海鸰老师写的,也是《新结婚时代》和《人世间》的编剧。她写得太好、太透彻了。那段音乐我一听,就仿佛回到姜士安的灵魂里。那部戏对我而言是一次洗礼,让我经历了另一个人生。音乐能瞬间把我拉回那个阶段,非常奇妙,人生很奇妙。

谭飞:再谈谈你的表演方法。我了解的是你偏向“体验派”。范元导演曾和我提到,在《我的父亲焦裕禄》中,你为了贴近角色,捕捉焦书记的那个状态,每天节食减肥、做俯卧撑;而在《推拿》中,你选择闭眼演戏,试图忘掉过去的经验,归零重启。这种将自身工具化的方式,是否是一种内在消耗?你如何看待这种代价?

郭晓东:我自认是个很“笨”的演员。我不会设计表演,只能感受多少就表现多少。所有的感受都建立在对角色的理解和认知上,我必须先钻进角色里。比如拍《我的父亲焦裕禄》时,我比现在胖一点,所以需要减重30斤。我希望从外形上先让自己接受并认可角色。这个过程虽然痛苦,但我很享受。在拍焦书记弥留之际那场戏前,我三天三夜没睡,是为了找到那种恍惚的状态。包括每个镜头开拍前,我都把自己折腾到精疲力尽,直至虚脱,才去演那个状态。这些东西是演不出来的,所以我用的都是最笨的方法,但最适合我。拍《推拿》时,我跟导演聊了很久,我说我能不能全程闭着眼睛去演这个戏?导演也看了我很久,他说晓东,你这个方法是最简单的方法,又是最难的一个方法。后来我去南京盲校体验生活,蒙着眼睛和盲校学生一起吃饭、洗碗、上课、学习按摩。这段经历确实给了我特别不一样的人生体验,也让我更加珍惜每一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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谭飞:你提到用“笨方法”,也有很多演员用“聪明的方法”。你认为这两种方式有高下之分吗?

郭晓东:我认为没有所谓高下之分。但每个角色都要有“根”,生长出来的枝叶藤蔓都有其自身方向。外来的强加对我而言太难了,我必须先“生根”,才能“发芽”。这个方法可能更适合我。

谭飞:每个演员都有自己独特的方法。

郭晓东:是的,我觉得直到今天,我也只能用这种笨方法。

谭飞:向下扎根,向上生长。

郭晓东:对,我觉得做人也是如此。这又回到我的散文集《那个地方》。那个地方对我而言非常具体,就是生我养我的山东莒南县坊前乡大坊前村。那是我心中一个非常具象的地理位置。

谭飞:我也看到你在书中提到自己从小自卑,包括在追求程莉莎的过程中,也几次分几次合,好像觉得好多事你是做不到的。那么这种自卑感或者觉得自己这种力有不逮,为你的表演带来了什么?

郭晓东:我的原生家庭是一个充满了爱的地方,我被爱浓浓地包裹着。我的自卑源于我与现实世界的距离感,这种距离带来的压迫逐渐让我变得自卑。比如读大学时,周围同学都非常优秀,我发现自己什么都不如别人,自卑感便油然而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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谭飞:而且你年龄比他们大。

郭晓东:对,这更加剧了我的自卑感。

谭飞:旁边都是年轻帅气的同学。

郭晓东:是的。常有人问我:“你是电影学院哪个系的?”我反问:“你觉得我像哪个系的?”对方猜文学系、摄影系、美术系,就是没人猜表演系。甚至有人说:“你是假的吧?”

谭飞:这确实容易让人自卑。

郭晓东:我毕业论文写的就是《论自信与自卑对一个演员的重要性》。自卑已经刻在我骨子里了。读电影学院时有门“解放天性”的课,我因为自卑,始终无法真正打开自己。

谭飞:有些东西够不到。

郭晓东:对,我甚至“痛恨”我自己。直到今天,我身上仍背负着这些。

谭飞:所以你演的角色多以小人物为主,不一定是身份卑微,但都不是那种特别高高在上的。

郭晓东:对,在我看来,抛开光环和社会身份,每个人内心都有小人物的那一面。我也常看到身边很多比我更优秀、更努力的人,因为种种原因放弃了、回到老家,很可惜。但我觉得我比他们多了一份坚韧和坚持。“不抛弃、不放弃”说起来容易,做起来很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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谭飞:确实很难。

郭晓东:我为什么能更坚韧?因为我没有退路,谭老师。我的退路就是大不了回家种地。

谭飞:你在《那个地方》里也写过。

郭晓东:对。这反而成了我最大的动力。坚持吧,回家能干嘛?种地我也会,不需要再学。不如再坚持看看,说不定哪天就有一束光照进来。

谭飞:所以你始终保持着“随时有退路”的心态。

郭晓东:是的,因此我反而很从容。

谭飞:从容面对一切。

郭晓东:对。今天我觉得自己能做很多事,表演是我一生的挚爱,我愿用生命去追求。同时,我也有力量和空间去做其他事,比如用文字记录、与自己对话。这对我来说是一种表达,也是一种自我梳理,是我的一块自留地,可以任意播种、偏爱、记录。我很享受现在的生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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谭飞:所以你身上有两个矛盾的词:自卑与无畏。你其实很无畏,因为没什么可怕的。

郭晓东:谭老师这句话说得太好了。我常说自己是“自卑地骄傲着”,这两个词一直在我身上打架。

谭飞:虽然矛盾,但这就是真实的你。

郭晓东:对。

谭飞:但我也想知道,你凭借《我的父亲焦裕禄》提名金鸡奖,以及凭庄超英一角获得金熊猫奖最佳男配角,到了这个阶段,你其实完全可以不自卑了。但你仍保留着自卑的基调,加上无畏,这是否对你的表演产生了综合影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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郭晓东:这些特质让我能更敏感地捕捉小人物身上的色彩。这确实和我从小的生长环境有关,让我更容易产生共情。

谭飞:因为你做过很多职业,出身也很接地气,所以对小人物身上那些不易被察觉的情绪锚点,你反而特别容易捕捉到。

郭晓东:对,这甚至可以说是我的长项。小人物的很多细微动作,特别能反映性格。比如一个人坐在那不停地抠指甲,一定是有心事。

谭飞:有心事。

郭晓东:庄超英身上就有很多这样的细节。比如天冷捂手、黄玲吃了一口的面包递给我就直接吃、掉下的面包渣捡起来放进嘴里……这些都是小人物的动作。只有懂得生活不易的人,才会拥有这样的细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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谭飞:你怎么看待“流量”这个词?我们刚才也聊到,你一直有戏拍,但也不是世俗意义上的“红”。反而你拍张杰一下上了热搜。你怎么看这件事?对流量有什么看法?

郭晓东:我觉得流量是时代发展的必然产物。在这个网络飞速发展的时代,有这样一群年轻人活跃着,其实是好事。而对于我这样的演员,也有自己独特的生存空间。就像秤砣一样,彼此是相互平衡的。

谭飞:但张杰这件事你完全没想到?

郭晓东:我们是非常好的朋友。录制《妻子的浪漫旅行》时,经常可以聊到凌晨三四点,甚至四五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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谭飞:价值观很相似吧?

郭晓东:非常像。他是个充满正能量的人,正能量的人吸引我,我也吸引正能量的人。我们在这方面特别投缘。

谭飞:如果等到八十多岁,别人在回忆你时,你希望他们用什么称呼来定义你?

郭晓东:这个问题我还真没想过。现在想想,可能希望大家称我为“艺术家”吧。我们终其一生努力,不就是希望成为一名艺术家吗?我希望如此。

谭飞:你有表演上的偶像吗?

郭晓东:我在表演上的偶像有很多,每个演员都有独特的魅力和色彩。我喜欢的演员和影视作品,会反复观看。比如《人鬼情未了》中的乌比·戈德堡,我在大学毕业论文《论自信与自卑对一个演员的重要性》里就写到了她。她演得真好,尤其是她把支票给修女时内心的挣扎,给或不给,反复拉扯,让人热泪盈眶。尽管是喜剧表演,却感人至深。这就是好的表演,一个动作蕴含无穷信息量,让人回味良久。我为了写论文,研究了乌比·戈德堡很久,包括她在《紫色》中的表演。她给来访者端水前,往杯子里吐了口唾沫。这个动作前后的心理变化和细节处理,非常有意思。结果虽然只是一个吐的动作,但前后的细节和心理的变化上一定是有反差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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谭飞:明白。

郭晓东:这些研究给了我很多表演上的启发。好的表演是生根的,扎实到你无法推翻,也找不到更好的替代方式。演员首先要有一双观察生活的眼睛,一双手去触摸生活,用头脑思考生活,用文笔整理和筛选生活。只有这样,才能拥有取之不竭的生活素材。世界很大,不见得只有你经历的那些,认真生活才会拥有,才能理解生活。当你真正去思考时,会沉淀出许多意想不到的精彩,阅读也是如此。

谭飞:其实你的人生经验也非常多,你还当过兵。

郭晓东:对。

谭飞:你在短短的人生历程中经历过这么多职业和身份,非常独特。

郭晓东:我人生有三大愿望:当兵、当演员、当老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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谭飞:都实现了?

郭晓东:当老师还没有。

谭飞:还是很渴望当老师?

郭晓东:我很喜欢。

谭飞:这和山东人对体制内的追求有关吗?

郭晓东:我觉得没关系,纯粹是我个人对教师职业的向往,像是播种希望的种子。找我演庄老师,我觉得太适合了,那简直就是另一个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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谭飞:有些人一辈子可能只做三件事,你却做了三十件。

郭晓东:是的,虽然每件事可能只做了一点点,但每一点都在我生命中留下深刻烙印。我的散文里写了很多亲身经历,我在重新整理时,仍会为当初的天真、洒脱甚至“野蛮”笑出声。我有时会感叹,自己怎么会有这么神奇的经历。

谭飞:好的,谢谢晓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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