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兼容并包”的立场
1918年11月10日,蔡元培在《北京大学月刊发刊词》中写道:
对于学说,仿世界各大学通例,循“思想自由”原则,取兼容并包主义...无论为何种学派,苟其言之成理,持之有故,尚不达自然淘汰之运命者,虽彼此相反,而悉听其自由发展。
如果单看初高中历史课本,“思想自由,兼容并包”八字似乎给人这么一种感觉:“新文化运动”的根基铸就于一方“学术庭院”之中,而这方“庭院”能够和旧中国的进步力量达成精准共振,并在某种程度上独立于风雨飘摇的旧中国之外。蔡元培似乎也有了“只问学术不问立场”的标签,感觉像个遗世独立且有助于进步一方的学者。
事实证明,历史课本要讲的内容太多,经常略过一些“细节”。从蔡元培后来的行为来看,他自始至终都有自己的立场。
1927年3月21日,张静江自江西蒋介石行营到达杭州。当晚,蔡元培与邵元冲即往张所住的新新旅馆拜访,张静江向他们介绍了有关蒋介石正在策划的“反共清党计划”。
3月28日,蔡元培任会议主席,和国民党右派分子吴稚晖,李石曾,古应芬在上海召开国民党中央监察委员会常务会议。吴稚晖在会上报告了他在3月6日与共产党总书记陈独秀谈话经过,认为“共产党员谋叛国民党”,“应予纠察”,提议对共产党进行弹劾。蔡元培立即附议,并补充建议“取消共产党人在国民党党籍”。在蔡元培主持下,吴稚晖的反共提案获得通过,并由吴拟具监察委员全体会议决议草案。这次会议上把蒋介石将要进行的“清党”活动定名为“护党救国运动”。
4月2日,再次召开国民党监察会议,当时参加国民党监察会议的代表是蔡元培在内的八人,蔡元培再任主席。当时国民党全体监察委员共有20人,却以区区8位代表参会而称“全体会议”。会议通过了吴稚晖草拟“请查办共产党呈文”。蔡元培则继之提出了两个报告,共罗列了共产党“阻止入(国民)党”、“煽惑民众”、“扰乱后方”,“捣毁米铺”,“压迫工人”等四项内容,中共“三大”关于国民运动及国民党问题的决议也作“罪证”附后。
总得来说,蔡元培在“清党”中曾表现出异乎寻常的积极态度。孙常炜在“蔡元培先生年谱传记”中称蔡元培与多名国民党右派分子“朝夕与蒋总司令中正讨论清党大计”。而一向十分尊重蔡元培的学生柳亚子在“纪念蔡元培先生”一文中就提到蔡元培“清党”的态度曾给他极大的震动。他说:
“蔡先生一生和平敦厚,蔼然使人如坐春风,但在民国十六年上半年,却动了一些火气,参加了‘清党’运动。一张用中央监察委员会名义发表的通缉名单,真是洋洋大观,连我也大受其影响。”
柳亚子所说的“影响”其实很委婉——蔡元培在密谋“清党”之时,将柳亚子也列入了黑名单。
列举上述史实,并非是为了彻底否定蔡元培,只是打破一下“只问学术不问立场”的标签。那么蔡元培“思想自由,兼容并包”这个海纳百川的办学态度,是否也暗含立场呢?
似乎......是的。
蔡元培1917年担任北大校长之时,曾在就任演讲中公开宣称有“不涉政界之决心”。然而他在1919年就批评皖系军阀的“武断主义”,可以说是“真香”了。近代北大参与政治的热情,也正是蔡元培任校长期间形成的。
这时还要借一下历史课本:“兼容并包”思想在接纳新文化、反对封建文化方面起到了积极作用。如果只是按照字面意思,和稀泥一般“海纳百川”,在当时的中国不可能起到这种作用。
当时中国的主流思想是什么呢?可以抓两个典型样本来看:
袁世凯,清末新军统帅,1913年6月刚登上总统宝座就亲自发表“尊孔令”,鼓吹“孔学博大”。
康有为,维新变法主持者之一,1912年起在各地组织不同名目的“孔教会”。他声称“有孔教乃有中国,散孔教势无中国矣”。
政治上,北洋军阀强推尊孔复古,想通过将中国“回档”到农业社会的方式巩固统治。而当时的北大,和近现代大学堪称天差地别。
北京大学开办之初,收的都是京官,于是学生皆被称为“老爷”,监督和教师就成了“中堂”或“大人”。根据1913年考入北京大学的顾颉刚回忆,北京大学“像一个衙门”,没什么学术气氛。有的教师不学无术,一心求官;有的教师本就是北洋政府官僚,摆架子的功夫比做学术强;有的教师死守传统,不允许出现新思想。而由于学生出身都是官僚或者大地主家庭,进入北大基本就等于科举一甲等身,大学学习反而沦为过场。
“尊孔复古”的社会氛围,配上一个旧官僚养成所,就是当时的社会背景。若是只靠字面上的“兼容并包”来治学,怕是根本不可能接纳新文化、反对封建文化。而蔡元培本人,恰有“教育救国”的理念。由此一来,除了改革具体的学校规章,通过“兼容并包”引入新思想就自然而然了。
前几天,与汤尔和、沈尹默研究文科学长人选,汤、沈二位拿出几本《新青年》,向我推荐,说仲甫乃青年导师,担此要职最为合适。《新青年》每期我都拜读,仲甫先生有见识才学,是叱咤风云的文化主将,堪当学长之职,恳请先生襄助鄙人,屈就此职吧。
这是蔡元培在陈独秀租住的旅社与其会面时说的话。
当时,蔡元培想聘陈独秀为北大文科学长。陈独秀听了之后推辞说,办刊物杂事缠身,无法分身。蔡元培表示,陈独秀可以把《新青年》搬到北大校园,办刊教学两不误。
哪怕只读过历史课本的人,也明白《新青年》不是一本纯粹的“学术刊物”。例如陈独秀在上面发表的驳康有为文章,就是妥妥的政治评论:
共和建设之初,所以艰难不易现实,往往复反专制或帝制之理由,乃因社会之惰力,阻碍新法使不易行,非共和本身之罪也……其反动所至,往往视改革以前黑暗尤甚,此亦自然之势也。然此反动时代之黑暗,不久必然消灭,胜利之冠,终加诸改革者之头上。
但蔡元培自己对“兼容并包”却有这么一段解释:
复辟主义,民国所排斥也。本校教员中,有拖长辫而持复辟论者,以其所授为英国文学,与政治无涉,则听之。
筹安会(支持帝制复辟和君主立宪的政治团体)之发起人,请议所指为罪人也。本校教员中有其人,以其所授为古代文学,与政治无涉,则听之。
陈独秀可以一边教书一边办《新青年》宣传政治主张,上述旧学学者却是“与政治无涉,则听之”。这一松一紧,似可说明蔡元培的态度。
1918年11月,11月28日、30日,北洋政府举行欧战(第一次世界大战)胜利庆典和提灯大会。北洋政府教育部要求派20名学生参与28日的庆典,且所有学生都要参加30日的大会。当时的北京大学迅速跟进:若学生不参加30日的提灯大会,按逃课论处。至于“五四运动”中不阻拦学生参加游行和营救被捕学生的事,基本是国人耳熟能详的了。
综上所述,蔡元培“兼容并包”的做法,客观上在尊孔复古的大环境下强行稀释了旧思想。原本在社会上处于弱势地位的新思想,在北京大学中和旧思想五五开。自此,蔡元培“教育救国”的理念也就得以实施——通过人为调整舆论环境,大量新思想能够在校园中影响学生,进而推动了波澜壮阔的中国近代革命运动。
“兼容并包”看似中立,实则为不占优势的新思想拓展了舆论阵地。刨去具体的历史来看,“兼容并包”等看似中立的说法,本质上是一种工具,能够在优势舆论和思想面前为弱势舆论和思想争取发声机会。
因此,当“兼容并包”之类的中立说法再次出现时,最好观察一下哪种舆论是弱势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