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先鉴:读外国著作汉译本是虚掷光阴
一九七九年九月以前,因为条件限制,先鉴没读过几本好书。
之后,开始大补,近乎迷狂地追逐经典与名著,迷狂地阅读,迷狂地收藏。到八三年七月,藏书与读书,已经成为一种习性,一种无法改变也不想改变的习性。
喜欢读书,但是,先鉴有一个习惯,那就是不读外国著作汉译本。这个习惯在一九八一年初现苗头,八二年基本形成,八四年已经根深蒂固。这个习惯的形成有两个诱因:自己的感悟,老师的提示。
自己的感悟,有三个来源:外国文学课,中国文学课,英语专业翻译课。
在上世纪,大学中文专业都开设外国文学系列课程,包括外国文学史、外国文学批评史、外国文学作品选读、外国文学理论著作选读等,还包括外国诗歌、外国戏剧、外国小说、外国散文等。
先鉴听过好几门课,经常和同学们讨论外国文学问题。在听课及课前课后阅读中,同学们接触到“伊利亚特”和“伊利昂纪”、“奥德赛”和“奥德修纪”、“汉姆莱特”和“哈姆莱特”、“郭哥儿”与“果戈里”、“陶师道”与“托尔斯泰”、等等。
一天,几位同学讨论希腊神话,说到夺取金羊毛的英雄,一个说是“伊阿宋”,一个说是“耶宋”,还有一个说是“杰森”。他们从不同老师的授课中听到这些名字,也从不同读物的记述中读到这些名字,都不知道为什么老师的说法不一致,为什么读物的提法不一样。
有位同学认真考证,发现“伊阿宋”、“耶宋”和“杰森”极可能是同一人。有这个发现,他很得意,拿出来与同学分享,并且找先鉴求证。先鉴想告诉他:这个考证基本上没有意义,这些汉语名词可能是同一希腊语名词的不同汉译。但是,先鉴胆子小,不敢断言,只是说:是不是同一个名词,要查希腊语原文。
高考恢复头几年,因为考生普遍没学过外语或者外语普遍很差,除外语专业外,外语成绩不计入总分。先鉴进的文学系,当时有中国语言文学、英国语言文学、日本国语言文学三个专业,简称中文专业、英文专业、日文专业;七七、七八、七九三级中文专业的外语课程都选俄语,日文专业的二外课程都选英语,英文专业的二外课程都选法语。
中文专业开设多门中国语言文学课,外语专业也开设几门中国语言文学课。外语两个专业好像统一选修古代汉语、现代汉语和汉语写作等三门课。它们是不是必修课,当时不知道,现在也不知道。除这些课外,先鉴还蹭听过给中文专业开出的全部中国语言文学课,如中国文学史、古代文学、现当代文学、中外诗歌、(中国)民间文学等。
文学系还开设好几门用汉语讲授的外国文学课,如欧洲文学史、外国文论、马恩文论。这些课先鉴也都听过。但是,它们是面向三个专业,还是只面对中文专业,当时不知道,现在也不知道。
上中国语言文学课时,在课堂讨论与课后交流中,同学们会经常谈到外国语言文学。
一次,在课堂讨论中,有同学提到美国诗人惠特曼,试图展开讨论。任课老师不屑一顾,反问道:“搞外国文学的说惠特曼是大诗人,你们读过什么《草叶集》吗,先说说《草叶集》中收的那些草叶有多少诗味?”
同学们面面相觑。这位老师知道有英语专业的听课,接着发问:“英语专业的同学们,你们说说,是本来就没有诗味,还是翻译得没有诗味?”
先鉴正好读过十来篇,很喜欢,便斗胆回答:“我觉得是汉语译本没译出诗味。”老师再问:“我们读到的汉语译本,出自大翻译家之手。我们应该相信他,还是你?”
外文专业翻译课,在上世纪,在师资力量较强的大学,一般有两门必修课:外汉翻译(概论,或理论与实践),汉外翻译(概论,或理论与实践)。
先鉴进的文学系英文专业,师资力量不算强,好像只开设英汉翻译。
受文化氛围、外语教育教学思潮、英汉翻译教材等多方面因素影响,在理念和策略上,任课老师都属于极端归化派。极端归化派讲究“信、达、雅”,强调汉语译文“达”与“雅”,因为译文的目标读者是中国人。然而,“雅”甚至“达”,经常以牺牲“信”为代价,如英语 in early February,译成“二月初”即可,偏偏要翻译成“早春二月,乍暖还寒”。翻译课以翻译技巧为纲目,如长句翻译、定语从句翻译、状语从句翻译、等等,每个单元讲一个技巧;每个单元,第一步讲解翻译技巧,第二步分析教材所给的和老师补充的译例,第三步课堂翻译练习,三步之前或之后讲评前一单元翻译作业。
先鉴多次和老师抬杠,让老师很不高兴。一篇介绍华盛顿生平的小文,标题是 Washington in War and Politics,英语简单直白。一位同学翻译成“华盛顿的武功文治”,在课堂翻译作业讲评中,老师说不够“雅”,说应该翻译成“华盛顿的文韬武略”。有位同学不服,与老师争辩。老师让先鉴发言,说哪个更好。先鉴说,“文韬武略”“雅”得过份,“武功文治”也太雅,原文是大白话,应该用大白话来表达,“军功政绩”最好。老师有点火,问:汉语中有“军功政绩”这么一个四字格成语吗?先鉴回答:好像没有。老师说:要用四字格成语。
这时,先鉴才突然明白一位外国文学老师对一部外国小说的评价:这位作者语言功夫了得,四字格成语用得纯熟。
翻译课老师讲:翻译是再创造。
后来,先鉴读到另一种说法:翻译是谋杀。
外国文学课、中国语言文学课、英文专业翻译课引出的感悟,让先鉴更加相信:翻译是谋杀。
老师的提点,主要来自彭燕郊老师。
也是因为前面的感悟,进入大学二年级,先鉴不再读外国著作汉译本,于经典与名著更是不越雷池。英语、法语、日语原产著作一律读原文文本,英语自由,法语勉强,日语硬啃。其它外语原产著作,或者不读,或者只读已经在英语世界成为经典或名著的英语译本,如钦定《圣经》和乔氏《共和国》
对于这种阅读取向,彭老师充分肯定,并且时时督促与推进。彭老师《关于译诗——一个读者的回忆》(《外国诗》第二辑,外国文学出版社,一九八四年。)一文,使先鉴更加坚信这种阅读取向的价值。在文章中,彭老师这样说:
读者只是读者,他所能说的,只是读者的感受,他的喜悦、渴求和期望,……(省略处理非原文所做,下同。)他想读些什么和什么样的译诗是他爱读的,……有的译者比较拘谨,甚至不惜削足适履,硬把外国诗纳入中国旧诗形式里,像(当时用“象”字,下同)《学衡》派的译者们就是这样,读起来总有些使人不大相信。……《贫人》用五言歌行体,……不少地方颇见译者功力,也很感人。不过,读起来总有这样的疑问:雨果是不是这样写的呢?
……
译巴尔扎克,认真于流畅,流畅到简直像个通俗改写本,乃至于译过来的巴尔扎克与伏尔泰难分,在作品的流传上自然是有好处的,如果深一层次加以考虑,就不算很合要求了。
改写本!彭老师一语道破外汉翻译的真相!因为语言差异,外国著作的汉译本,大多只是它们的汉语改写本。彭老师的话,把先鉴的认识,从感性层面提升到理性层面。
把改写者当成巴尔扎克与伏尔泰,读者是不可能见到、也不可能分别巴尔扎克与伏尔泰的。如果改写者是名不见经传、学问不足而且改写能力平平的小人物,把他们当成巴尔扎克与伏尔泰,阅读他们的文字无疑是虚掷光阴。如果改写者是大家,把他们的文字当成改写来读,或许会是一种趣事。很多大家翻译过雨果的诗,如马君武、刘半农、闻家驷、穆木天等,但是,从他们的译本中,读者读到的只会是马君武、刘半农、闻家驷、穆木天等,而不会是雨果。雨果《秋叶集》(Les Feuilles D’Automne)中有一首以“O mes lettres d’amour, de vertu, de jeunesse”开头的无题诗,马君武译成:
此是当年红叶书,而今重展泪盈裾。
斜风斜雨人将老,青史青山事总虚。
两字题碑记恩爱,十年去国共艰虞。
茫茫乐土知何在,人世苍黄一梦如。
确是好诗,但是,不是雨果诗,而是马氏诗。马氏诗很有诗味;那些不入流的、凭外汉词典做翻译的大学外语系师生们的译本大多全无诗味。
人类文明已经有几千年历史,著作浩如烟海,其中经典与名著也是数不胜数。对于读书人,可读的太多,有的因为工作需要必读,有的因情趣使然爱读,即便每天用八个小时读书(另外,八小时工作,八小时吃饭睡觉),读整整一百年,也不可能读遍全部经典与名著,更不说一般著作啦。
外国经典与名著,如果读得懂原文,选一些必读的与爱读的来读一读,自然是好事。如果读不懂原文,花时间读它们的汉译本,在绝大多数情况下,是完全没有意义的。
为不虚掷光阴,为读书有真正收获,不读外国著作汉译本,对于想读书与爱读书的人来说,是一种明智的选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