诺贝尔文学奖没有颁给中国,恰恰证明了“作者权威时代”的终结​​

“迈向全球的当代中国文化产业”研讨会

会务组

【导读】残雪再次陪跑诺贝尔文学奖,但诺奖在国际文化交流中的重要性也越发受人质疑。在传统文学影响力江河日下的同时,中国生产的各种新形态文化产品在国际上展现出了不俗的影响力。一方面,好莱坞为代表的传统“高地”正在衰落;另一方面,中国的网文、网剧、网游在国际市场取得亮眼表现。到底如何理解中国文化产品的出海的实践?其发生原因、传播机制与竞争优势是什么?它在什么意义上能够推动中国文化走出去?又在何种条件下能够为日渐动荡且缺乏共识的国际社会提供新的“有关未来的想象”?思考、厘清这些话题,是我们理解中国文化出海实践,推动其健康发展的重要基础。

本文指出,网文、网剧、网游的成功都并非偶然。网文方面,核心优势不止是内容输出,更是机制与套路的输出。以“起点”为代表的新商业模式与生产机制,组织生产出的“套路”,以及背后宝贵集体智慧和数据库资产,是中国网文在国际文化市场流行的“硬通货”。网剧方面,长剧短剧各有亮点,文化承载“厚重与否”却值得注意。长剧广受国内外好评,平台(如WeTV)海外用户迅速增长,短剧出海更是态势迅猛,其中,短剧的迅速流行与其作品形式上的“低门槛叙事协议”相关,因而也留下了浅薄化的隐忧。网游已成为工业化程度最高、成本投入最大的文化产业形态。我国在游戏制作上的比较优势明显,拥有市场、场景、人才等综合优势,部分技术追平或领先,但也面临政策不确定性和题材限制等问题。

当代中国的文化出海实践中,创新和价值内核缺一不可。长周期看,技术迭代比内容更能决定产业格局,这既包括技术创新,也包括与之相应的商业模式创新,这尤其需要龙头企业和平台企业的推动。中华文化价值观是内核,但呈现方式可多元、隐性。当前,由于各类新型文化产品在传播与消费上的特点,加之中国在文化产业上的生产优势,中国年轻人与世界年轻人“对接难度史无前例低”,文化作品的传播能力也史无前例的强;我们需要在做好产品的基础上,把文化浸入作品之中。

“讲好中国故事”,首先得讲好故事。外国读者是为了看“好故事”,顺便看见中国。这是当前文化出海的底层逻辑。在此基础上,文化产品还需要有能力 “塑造未来想象” ,回答“中国希望给世界提供什么样的未来”。为了实现这一目标,我们需要重建成熟、连续的国家叙事体,探索多主体共创机制,支持社会科学研究,建设文化产业公共基础设施,加大支持发展中国家市场开拓。

本文系《文化纵横》杂志社举办的“迈向全球的当代中国文化产业”研讨会综述,供读者参考。

所有的成功都并非“理所当然”

——中国文化出海背后的深层逻辑与动因

近年来,以网剧、网文、网游为代表的中国文化出海“新三样”,在国际市场取得亮眼表现。当越来越多外国人感慨好莱坞等美国文化产品日渐衰落,转而爱上中国数字文化内容时,其背后既有中国国力日益强大所带来的“逆袭”般精神朝气,也同数字技术快速发展为中国文化产品在带来的时代机遇密切相关。

近日,《文化纵横》杂志社举办“迈向全球的当代中国文化产业”研讨会。来自北京大学、中央民族大学、华东师范大学、机核网等学界和业界专家深入探讨数字时代中国文化出海的特色、动能与前景。当透过中国“新三样”海外走红的现象,尝试厘清其逻辑、动因、价值与挑战时,我们会看到这些成功都并非“理所当然”,而其发展前路也依然征途漫漫。

“新三样”的成功奇观与些许隐忧

1、网文:中国“独成奇观”式的发展推动文学在当今世界的繁盛

今年5月,中国社会科学院发布《2024中国网络文学发展研究报告》显示,在AI翻译等助力因素下,中国网络文学的全球化表达迈入“全球阅读、全球创作、全球开发”的新阶段。作为领军企业的阅文集团,2024年度签约海外出版授权数同比增长80%,授权金额同比增长超200%,创下历史新高。同样在去年,《诡秘之主》《全职高手》《庆余年》等10部中国网文被收入大英图书馆馆藏,这是继2022年大英图书馆首次收录16部中国网络文学作品之后,中国网文再度入藏这一全球最大的学术图书馆之一。

北京大学中文系教授邵燕君表示,如今很多人感慨“现在大家都不看书了”,其实并非仅仅中国如此,世界各地都大同小异——文学本身是当代并不那么受宠的文化消费类型,但中国网络文学之所以能形成规模,它并非挤压了存量小说读者,而是在互联网时代激发出新的需求。

与此同时,从全球视角观察,中国网文并非简单地从“高地”流向“低地”,而是在激烈竞争的世界格局中“胜出”——包括击败日本的轻小说、韩国同时期的网文等。原因在于中国网文产业不是简单的“网络”+“文学”,而是将互联网的媒介基因转化为平台运行机制,原创出一套与网络媒介最匹配的生产机制。

以起点中文网为代表的“起点模式”——依托用户推荐的UGC生产机制、VIP付费商业模式等,突破了传统文学规则,创造了新的生态。网文的“爽点”叙事与“逆袭”套路具有极强吸引力,不仅满足了国内数亿新读者,还在包括英语在内的多语种世界市场实现破圈。

中国网文的核心贡献不止是故事内容,更是机制与套路的输出。很多人或许瞧不起所谓的“套路”,但这些套路——包括对互联网传播机制的深刻洞察和运用,形成的宝贵集体智慧和数据库资产,都成为了中国网文在国际文化市场流行的“硬通货”。甚至说,网文作为IP产业链的初始环节,后续能衍生出影视剧、音乐、游戏甚至周边产品。但为何有些改编并不成功?原因往往是部分导演、编剧过于骄傲,他们自以为能改编得好,实际上其改编很可能是无数此前被淘汰的内容之一。正是因为中国网文生态已进行了如此大规模的实践,积累了太多失败经历和丰富宝贵经验,才得以在世界范围内站稳脚跟。

在邵燕君看来,当前,在AI翻译等技术和大企业的资本助推下,网络文学正推动全球文学由印刷文明向网络文明转型。中国对世界网络文学的反哺贡献,不仅是焕发中国魅力的中国故事,更是成熟的机制、千锤百炼的类型套路、实时更新的数据库。如果没有中国网络文学“独成奇观”式的发展,文学在这个时代未必会如此繁盛。

2、网剧:长剧短剧各有亮点,文化承载“厚重与否”却值得注意

除了网文,中国数字企业也积极运用数字技术和平台优势,将中国优质影视内容带到全球。作为文化载体的“中国剧集”也已逐渐成为国际文化消费市场的重要组成部分。近年来,《三体》《繁花》《漫长的季节》等优质作品在海内外受到一致好评。中国长视频平台,已在东南亚地区吸引了众多用户,逐渐同Netflix为代表的美国长视频平台形成分庭抗礼之势。以腾讯视频国际版WeTV为例,其2024年全球下载量接近8000万,播放量近50亿。与此同时,中国短剧出海更是在近期取得飞速发展,诸如“霸道总裁爱上我”的桥段背后,是中国短剧内容和商业模式的“双重”快速输出。国家广播电视总局国际合作司公布的最新数据显示,中国微短剧海外应用已突破300款,全球累计下载量逾4.7亿次。

知名影评人和作家、华东师范大学国际汉语文化学院毛尖教授,对今年的《归队》《生万物》等历史题材长剧作品予以肯定。但针对短剧出海,她表示了一定的审慎保留态度。在其看来,一方面,短剧这种文化产品形式通过运用低门槛叙事协议,使中外民众都能看懂,从而获得新的文化适配力,这对于推动全球相互理解与对话有着重要价值。但另一方面,往往以“复仇爽剧”为代表的短剧内容,其快速传播的背后往往缺乏历史深度,而导致文化“浅薄化”。影视剧和短剧实际上是两种逻辑,倘若“国家队”不顾逻辑,直接进入短剧行列,将难免造成巨大影像缺失和文化权威性稀释。

从他山之石的角度看,毛尖指出,日本“大河剧”通过60年来的持续创作,既具有明确目标设定、风险管控和反馈机制,将历史研究、影视创作、观众反馈形成了流程化闭环;又完善了“层累式”历史叙事体系,将日本国家历史、民族共同体意识融入剧情,而非碎片化表达,实现了长期文化积淀,这对于当下中国有着参考借鉴意义。目前中国正处在向上发展阶段,更应追求更大格局叙事与理论矩阵建设,以避免文化出海流于浅层娱乐和过于自我沉醉的“小确幸”,而是要让年轻人受到“不确定性”的能量召唤,为中国的大国形象提供更有力的文化支撑和想象力。

3、网游:已成为工业化程度最高、成本投入最大的文化产业形态

去年,《黑神话:悟空》在全球获得热捧,成为海外玩家了解中国西游文化的重要窗口。中国音数协游戏工委《2025年1-6月中国游戏产业报告》显示,今年上半年,我国自主研发游戏海外收入达95.01亿美元,同比增长超11%,领跑全球游戏市场的增量赛道。

机核网主编白广大指出,中国游戏出海主要历经三个阶段:早期自发生长(2004年-2012年);移动端手游崛起(2012年-2019年);以及近年来,产业主体加大技术和资本投入,实现工业化驱动(2020年至今)。当前中国在数字文化内容,尤其游戏生产上,在全球范围内有两大比较优势。一是,中国具有经济体量大、应用场景多、人才储备充足的综合优势;二是技术方面,我国已有显著突破,部分已能追平甚至超过世界先进水准,AI快速发展又带来了更好的技术平权,使得生产力不断得以提升。

白广大以腾讯投资的Epic Games公司旗下“虚幻”游戏引擎为例,表示其在影视剧拍摄、城市和交通规划、汽车设计等诸多领域拥有广阔空间。这表明,游戏虽然主要是为了满足人们的精神需求,但其推动的技术革新也可以反哺现实世界发展,对当前经济社会发展和青年就业具有重要指导意义。目前,中国游戏产业已成为最工业化、成本最高的文化形态,依托庞大精密的技术体系和创作者人才储备,是其他诸如影视、文学所无法比拟的。

中国社会科学院文学研究所研究员陶庆梅也表示,作为一种泛文化形态,游戏对年轻人有着突出吸引力。对此,应正视游戏的泛文化、泛娱乐特性,生产出更多优秀游戏产品,在彰显其价值的基础上,推动其国内和国际传播。

在游戏产业出海迅速发展的同时,白广大也指出了当前仍存的挑战,主要表现在政策不确定性,及其所带来的题材限制与创新困境。比如,相关项目可能因审查问题被否决,导致巨额投资打水漂,连带音乐、影视等上下游产业链受冲击,甚至引发行业“去工业化”回退。对此,如何为以游戏为代表的数字内容行业提供稳定的政策预期、包容的创新创业环境尤为重要。

文化出海背后的创新要素与价值承载

1、创新是文化产业发展的革新性力量

数字技术助力文化出海的背后,离不开相关产业主体对科研和创新不断加大的投入。中央民族大学中国式现代化研究院执行院长黄斌教授指出,文化产业本质上是一个产业,纵观全球,任何产业发展都离不开创新,文化产业也不例外。“内容为王”更多在短周期内成立;而在长周期里,一旦出现技术迭代,技术的力量就会迅速改变整个产业格局,造成“代差式碾压”。如果缺少合适的传播平台、采用过时的内容形式,“好内容”能实现的影响力也会非常有限。当前,恰恰是以人工智能为代表的数字技术变革快速发生的时代,因此技术比内容更为重要,其正在引领产业的发展变化。

在技术快速迭代的背景下,文化出海应依托先进生产力,产业发展关键在创新。而创新也并不只局限于技术创新,还包括商业模式创新在内的整个创新生态体系构建。龙头企业、平台企业一边汇聚内容生产者,另一边对接技术供应方,更能推动和融合相关领域创新成果应用于文化产业,并拉动整个产业链的协同创新,进而形成创新生态。因此在当前阶段培育和发展龙头企业、平台企业对文化产业创新发展尤为重要。

在欧盟《2024年产业研发投资记分牌》报告中,全球研发投入最多的前20家企业中,有两家中国企业,分别是华为和腾讯,都是数字企业,这充分说明了数字企业的创新能力,数字企业将是未来我国文化出海的主要载体,数字经济将是我国文化出海的主战场。在政策上我国也应该支持龙头企业尤其是数字文化企业、平台企业出海,参与国际竞争。

2、中华文化价值观内核宝贵,外在呈现可丰富多元

当前,数字文化生活在全球年轻人中尤其受到青睐。针对青年群体作为“数字原住民”的现象及特征,北京大学马克思主义学院助理研究员单嗣平表示,文艺的迭代不光是技术的迭代,也是观众的迭代。以游戏为例,作为文化传播工具,由于玩家深度参与所带来的“具身性”降低了跨国文化对接的难度,游戏成为年轻人理解世界的重要媒介。今天中国许多文艺作品之所以能同很多国家观众或玩家共鸣,恰恰是因为今天中国年轻人同世界年轻人的对接难度是史无前例的低,双方对文艺世界理解的一致性在逐渐提高。

与之对应的是,当前一些纯粹意识形态的叙事统摄力存在下降,年轻人虽然学习马克思主义理论,但并不依赖相关传统理论理解世界,而是通过数字空间构建认知。对此,大可坦然看到,文艺作品作为宣传工具的一种载体,各国均如此,因此中国尤为需要重视通过数字文化产品,为中国和世界“塑造未来想象”。

黄斌教授也表示,重视技术绝不意味着忽略文化产业的价值观引领。文化价值观往往以更隐性的方式浸润在具体的产品中。以游戏产业为例,不同国家的游戏里,对“英雄人物”的属性设定往往不同——美国游戏可能更强调力量和敏捷,日本游戏则更注重忠诚和统率。这些看似只是技术设定,实际上反映出不同文化对“英雄”概念的差异化理解,也反映出各国文化特征。

从中国文化产业的发展脉络看,黄斌认为,我们正在经历从模仿到自主的过程。以游戏行业为代表,最初做游戏的中国企业往往是发现国外某款游戏卖得好,于是选择效仿。但现在越来越多企业“从零开始”,原生性思考“这个事情本来应该是什么样”,进而讨论产品究竟该怎么做,而非“市场觉得这样会卖得好,于是我这样做”。

黄斌相信,当文化产品开发坚持上述专业精神和独立精神时,原生性的中华文化定会融于其中,并从不同方面得以彰显。甚至说,它不一定完全只以“内容”呈现,而是可以在各个方面都体现出来,因为文化具有突出的“浸入性”。比如《黑神话:悟空》《原神》《王者荣耀》等游戏,用各种巧妙的方式把中国传统文化元素融入玩家体验,共同推动了国际游戏玩家对中国历史文化的了解。开发团队不再单纯从“市场想要什么”的动机出发,这是越来越自信的表现,也是越来越能做出真正好产品的表现。相信未来诸如《黑神话:悟空》这样的优秀文化产品会越来越多。

“讲好中国故事”需要政府、市场和社会更好协力

“今天我们说‘讲好中国故事’,首先得讲好故事。外国读者是为了看‘好故事’,顺便看见中国,这是底层逻辑”,教授邵燕君如是说。单嗣平则表示,文艺作品本质上都是宣传工具,每个国家均如此,但怎样的工具更有力量,取决于谁更有能力“塑造未来想象”。对此,多位与会专家均表示,要想更好推动中国文化出海、讲好中国故事,需要政府、市场和社会多方加强协调与合作,呼唤文化生产迸发更大解放力和想象力。

毛尖教授指出,重建国家叙事体,通过影视牢固缔结一个有连续性有情感联结的共同体,尤其在边疆/领土题材上。在她看来,中国已经产出了相当多具有代表性的影视作品,像《流浪地球》系列代表了中国的世界政治想象,《山海情》是民族国家新史地叙事、《我在故宫修文物》剧集是家国一体的日常史诗。今天,我们重提国家叙事体,一定要从上世纪80年代的伤痕体中走出来。她呼吁构建一个更具未来属性的共创机制,在国家治理、社会动员和文化生产中,加大探索包括政府平台、商业平台,也包括观众自媒体平台等在内的多主体合作,以构建多方协商的创作和联动逻辑。

单嗣平和白广大则均认为,企业在重视技术和商业模式创新的同时,也应加大对社会科学研究的关注和支持,帮助产业从业者搭建文化领域的“公共基础设施”,比如建立文化产业历史数据库等。对于文化出海,可以加大支持发展中国家市场开拓,而非必须瞄准欧美市场。国家、企业和社会都需要回答“中国希望给世界提供什么样的未来”这一重要命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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